言語出口的時候,段卿靈忽然有了一絲懊悔,他隱約覺得也許在白日裏見墨羽並非是一種明智之舉。廂房裏漫長的沉默像一把永不退散的雷雲一般籠在他的心頭,不知何時就會將他的心劈成兩半。


    在這段被拉長又拉長的時間裏,他感到墨羽的目光像是一條滑膩的蛇般爬遍他的全身,由脖頸向上,最後匍匐在他的眉梢發尾,然後是一聲輕輕的調笑。


    “何必動這樣大的火氣?”漫不經心的語氣裏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聽得段卿靈心中先是一驚,後是一苦。


    他沒法接受那句仿佛被他拋棄了所有珍視,又耗盡了所有心力的決絕之詞,被別人當成一句小孩子的胡鬧要求。


    應該辯解吧,那思緒飄忽不定如是想到,然而喉頭酸澀,卻讓他說不出話了。現在輪到段卿靈沉默了,他心裏明白,墨羽雖未答複,但墨三肯定是不會死了,至少不會因為他的一句話來送命,他說不清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憤怒。


    可是……不甘心呀……


    臉上的麵具似乎是用冰做的,寒意透過皮膚直達血液深處,對麵的墨羽注意到了他情緒的變動,俯身向前,給了他一個安撫性的擁抱,相較他們平日的交流,這樣的接觸已經算是十分親昵了,承諾在段卿靈的耳邊響起,“她的命不行,但你總歸有些別的想要的吧。”


    段卿靈低頭一笑,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


    ***


    “主子,”段卿靈唯一的小廝半夏走在前麵,為墨三曾住的小院朱門換了把魚紋銅鎖,方才欠身答複道,“東西都搬來了,現在便可入住。”


    天一閣雖說是武林門派,對外倒是一直以醫理藥學而著稱,閣中的奴從侍衛若是有幸跟在了主子身邊,大多以藥材為名,隻是半夏服侍的主子,卻真的是比得了煎藥時的烈火沸水。


    估計是換鎖時的叮當聲響惹了段卿靈的不快,雙眉微蹙,半夏抬頭一見,便就知道自己待會兒又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了。


    他今年不過十四歲,臉上還帶著點孩童的稚氣,一雙杏眼更是俏皮得可愛,卻偏偏是個老實到極致的性子,進閣一年來,不知被管事苛刻了多少次月錢,當初段卿靈入閣的時候,就衝那一張夢魘般的臉,就沒人願意服侍,管事的收夠了沒主奴才的賄賂,方才把半夏拉了出來。


    段卿靈喜靜,就要一人伺候,大門也一直是閉門謝客的狀態,但是那綾羅珠璣,珍奇異寶,卻是流水般地往段卿靈的一方小院裏送,等旁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才大唿可惜地說這便宜了半夏。


    “便宜不便宜隻有自己知道。”半夏摸著自己的小半邊臉想,“這主子的性子怪得很,不知道哪句就得罪了。”何況他們身後的院落,本是閣中一等好手墨三的住所,如今竟被鳩占鵲巢至此,少閣主竟然也允了。


    作為奴才的半夏自然是想不明白,但卻是知道段卿靈若是心中不快,定是要拿他出氣的。光是想著,臉頰上就開始泛疼……可這次的打卻當真是來得有些遲……


    ***


    夏末的空氣裏布滿了溫暖的潮濕之感,半夏和他那喜怒無常的主子相對而立,段卿靈隻比他大兩歲,卻足足高了他有一個頭,然而高掛的太陽卻拉長了小廝的影子。光芒打下來,落在半夏垂散的黑發上,段卿靈迎著那光,二人的影子疊壓重合,所有的一切,讓半夏升起了一種不切實際的憐憫之感。


    在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二人身份的對調——段卿靈是個年齡極小的孩子,不僅一無所有,還要看人臉色。


    當然,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是怎樣也不會說出口的,所以他隻是沉默地立著,安靜地注視著——他看見段卿靈做了一個讓他禁言的手勢,然後僵硬地抬起一隻蒼白的手,越過他,緩緩地指向大門的方向……


    那裏有一隻蝶!


    一隻圍繞著銅鎖飛舞的巨大蝴蝶,燦爛的磷粉在日光下灼灼生輝,然後緩緩收攏成薄薄的一片。碩大的翅膀展開又收攏,倉促地展示著它那纖美精致的美感,最終輕盈地停落在那個新掛上的金色銅鎖上……半夏感到唿吸一滯。


    一隻較為美麗和巨大的蝴蝶在縹緲峰上並不罕見,真正使半夏感到唿吸一滯的原因是段卿靈的反應。


    虔誠?!


    一個任性囂張到極致的人虔誠起來是什麽樣子的,半夏總算是知道了。


    ***


    一個人在外在所表現出的英雄氣概,和其內心的卑微懦弱的確切關係,段卿靈閱便經綸典籍,也難以論述,不過這不妨礙他處身其中。


    他向墨羽討要的是墨三的住所,對此,閣中上下無不斥他胡鬧。


    “你當我想要嗎?你當我不知道這是胡鬧嗎?”段卿靈在心中喃喃私語,自問自答,“我是知道的呀。”銅鎖碰撞的金屬聲響折磨得他難受。


    ——“我甚至還知道我會害了你的。”


    ***


    楠尚一身青衫,拾階而上,將手中的一打公文甩到墨羽的桌案上,可當事人卻依舊是一副提筆書寫的樣子,連眼都沒抬一下。


    “你到底要讓那小子胡鬧到什麽時候?”楠尚在墨羽的對麵坐下來,言語中透著責備的怒氣。


    小子?墨羽啞然一笑,他的謀士自幼就受世家的教導,禮儀經綸早就融到骨子裏了,可如今的這般言語,竟像是小孩子鬥氣吵架一樣。


    心裏雖笑,但手上的動作倒是沒有停,他繼續低頭書寫,隨口答道,“一個院子而已,擔不上胡鬧。”


    “不是那宅子的事!”楠尚奪了墨羽手中的筆。他剛才的動作急了些,筆尖上的墨甩了出來落在宣紙上,留下了好大的一片印記,楠尚看著那墨深深淺淺地暈染出來,一時間也沒了發火的心思。


    “胡鬧的不是他,是你!”楠尚淡淡地詢問道,“你敢說你不知道那謀士的身份?”


    ***


    在段卿靈絕望的少年時期,墨羽曾假借墨三之手給了他一份希望,關切的書信依靠鴿子來傳遞,隻是如今,希望已無跡可尋,鴿子倒還活蹦亂跳。


    而段卿靈,能記住所有的聲音!


    聽,那隻最小的鴿子還在墨三的小院裏待著呢,它能從天一閣一直飛到皇城!它能傳遞多少消息,就能讓多少雙暗處的眼睛,伸出貪婪的利爪!


    站在人生的岔道口上,段卿靈開始猜測起他的選擇,那是一個永恆的,關於忠誠和背叛的抉擇……他可以什麽也不做,或者,真的做那麽一點什麽?


    進這宅子,寫封密信……他早就清楚了天一閣的行進路線,讓那隻灰白色的鴿子一路飛至皇城吧……沒有人會懷疑他,而唯一知道他奇異之處的墨三也早就走了……所以……他心思一動,忽然感覺到異常得不真實……便是大仇將報,皇家心悅了?!


    他眉眼一動,那些希望和縱容又再次浮上他的腦海,段卿靈抬手撫摸自己臉上的灼傷痕跡,神思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是在撫摸不久後天一閣內的累累廢墟,那是他即將一手帶來的災難和毀滅……這樣的念頭讓他難以忍受,他開始想要放棄了。


    然而墨羽允諾的聲音又再次在他耳邊響起。“隨你喜歡。”那人語氣溫柔,如是應道,就像是在安撫胡鬧的孩子,就像是在寵溺乖張的歌姬。


    十一年後的相逢,不管是再多的縱容,也難以填埋那中間的溝壑,生拉硬拽的遷就,不能否認那不平等的現實,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過去,關於切膚之痛,殺母之仇,和滅門之恨的過去!


    如果能迴去多好?段卿靈站在大門前無不悲傷地想到,迴到那場烈火之前,他們還是手足相親的兄弟,還是富貴侯府的少爺。如果實在不行的話,那就讓他迴到他孤身一人的時候也好啊,在這個世界裏,苦難和絕望已經嚇不倒他了,但是疏離的關切會,破碎的希望也會。


    他最後一次在心中哀傷地乞求,然後,他聽到了蝴蝶飛來的聲音。


    ***


    虔誠,是一種會讓人變得細心和笨拙的感情。


    人類無法猜測造物者的心思,他讓脆弱的生靈擔待了太多的美麗,即便隻定格為了童年時的一片陰影,也無法不去讓人去牽掛和想象,在繁盛的夏季裏,所有人都自願遺忘了它們曾經的醜陋。


    明明是短短的幾步距離,卻仿佛穿越了黎明滄海。


    栽培了他的家族沒有給他武學的教養,究其原因,是為了不留給他倒戈的資本,但是敏銳的天賦卻無法被詭異的壓迫所剝奪,萬物悉數作響,那是風的陰影和鬼魅的交流……


    他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完成了心中所想,段卿靈收攏手掌——他抓到它了!


    ***


    夏日裏,朱門上還殘餘著歲月留下的斑駁鏽跡,段卿靈感到一種希望被重新點燃時的快樂!


    “它是什麽顏色?”少年轉過身來向身後的半夏詢問,他能感受到掌中生靈的小小動作,童年裏溫和的記憶穿越灼熱的火光蜂擁而至,一隻碩大藍蝶的靈魂和掌中的生命相重合,雖然他也知道那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


    畢竟,如此嬌弱的生靈是熬不過凜冬的酷寒的,它們隨著夏季消亡了,卻又讓人滿懷希冀。


    然而,希冀卻讓人無法拒絕,“是藍的嗎?”他感到自己聲音的顫抖。


    關於顏色的詞語已經讓他感到生澀了,他開始害怕自己喪失色彩的概念,喑啞的聲音在一瞬間就浸滿了哀傷。是藍的吧,他心想,是藍的吧?如果是藍的他現在轉身就走,進都不進那墨三的宅子一步,如果是藍的就好了,什麽都沒有變,他們就還能和以前一樣,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


    可是世界不會因為卑微的祈言而變化,“迴主子,”半夏低下頭,他的謙卑使他錯過了捕捉段卿靈眼中那向命運乞憐的機會,小心翼翼的話語誠實地迴應道……


    “是隻黑的。”


    那是段卿靈最熟悉不過的顏色,那是命運既定的軌跡,那是希望破滅時的帷幕!


    “他是朝廷的探子呀!”書房內,楠尚攤開那一打厚厚的公文,麵對著墨羽,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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