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營地左近，有好幾個大土灶，土灶上有好幾個巨大的鐵鍋。</p>
在沒有煤炭的情況下打造這些鐵鍋，全靠鐵匠們日夜以繼一錘子一錘子叮叮當當鍛打。用鍛造的方式打一些輕巧的小鍋還行，鍛造超巨大的鐵鍋難度有多大，從幾個大鐵鍋坑窪扁曲厚薄不均的鐵鍋的鍋形上就能看的出來。</p>
然而不管如何，鐵鍋雖是難看，至少是能有的用了。</p>
平日裏，幾個大鐵鍋用來蒸饅頭，用來炸丸子，方便無比，而現在，一夥匠人們圍著灶台忙碌著，不停的把一些鍘的粉碎的麻倒進鍋裏，並時不時拿著木棍在鍋裏攪拌一下。</p>
煮漿工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灶台裏填了滿滿當當的柴火，火勢洶洶叫著，鍋裏的水咕都咕都滾著，白氣氤氳。</p>
在一旁，關羽和劉備並肩站立，默默看著匠人們忙碌。</p>
劉備忽而轉頭問道，“雲長，紙便是如此造出來的嗎？”</p>
關羽沉默了片刻，靜靜盯著灶台旁忙碌的匠人們，關羽道，“造紙術大抵有兩法，其中一法乃是，將生麻或樹皮等造紙之物，沉塘經年，”轉頭看向劉備，關羽問，“大哥可知，此為何？”</p>
劉備不清楚造紙相關，他摸著下巴，思索了一番，“是為漚麻否？”</p>
關羽點了點頭，“確是如此。生麻與樹皮等，不漚，便難煮成漿。”</p>
說到這裏，關羽盯著劉備看了一會兒，關羽忽然來了一些展示見識的極高興致，他笑問道，“那大哥可知，生麻如何沉塘漚上一漚，不論搓繩還是造紙，都能便利，這，是為何？”</p>
劉備略作思索便答，“麻沉塘漚爛，便不複韌挺，故而搓繩也好，煮漿也好，都便利。”</p>
關羽點了點頭，麵露微笑，關羽眼中閃著一抹少見的玩味的目光，他又問，“那大哥可知，又為何，生麻一漚，便就不複柔挺了，此，是為何也？”</p>
劉備皺眉，看了一眼關羽，關羽這追根究底的問，古怪。</p>
生麻漚了之後，便不複堅挺了，此理人盡皆知，天下皆知，然而，要讓劉備講到底為何，劉備本以為隨口可答，但張開口後，劉備發現沒法答，不知該如何答。</p>
嘴巴張了張數張，劉備一言無出。“這……生麻沉塘，經漚便軟，此理尋常啊，能有如何？”劉備不解，眉頭皺起。</p>
劉備果然如此迴答，關羽手捋長須，樂嗬嗬的笑了，笑的連連搖頭。</p>
劉備見狀，滿臉疑惑。</p>
不待劉備聲問，關羽看著來去忙碌的匠人們，幽幽道，“大哥可知一事？有生麻沉塘，可亦有人，將生麻沉於淤泥之溝，糞溺之坑，如此，需沉塘經年之麻，數月可腐。</p>
大哥可知如此？”</p>
劉備一想，確實是，鄉間漚麻煩的確是，把麻沉爛泥溝裏，麻漚的更快，劉備點頭，“確是如此。”</p>
關羽緊隨又問，“然，何以如此？為何生麻沉淤泥之溝、糞溺之坑，比沉塘能更快，此，為何？”</p>
關羽目中，閃著凝然之光，乃是萬分鄭重而不是隨口閑聊時所具有的眼神。這像是，討論學術時的鄭重之狀。</p>
劉備都不知關羽到底是怎麽了，為何要窮問不止，劉備想了一下，搖了搖頭，“不知！泥塘漚麻，本來就快，本就如此，誰知如何？”劉備兩手一攤，無奈極了。</p>
關羽歎氣一聲，他看著忙碌的匠人們，目光幽幽，“羲兒他與某說，這世間最尋常的之事，往往，之中潛藏著天地玄奧。</p>
世人隻願而知其然，卻不究其所以然，視之如尋常，見之為習慣，不曾有深究一步心，於是，玄奧本俯仰皆在，卻拾之不能。”</p>
關羽有感而發，歎息著，轉頭看向劉備，“生麻常見之物，生麻沉塘亦是常見，生麻沉塘之後才能堪用，此亦常見。</p>
當時造紙尹始，羲兒以此事相問，某也曾如大哥一般答複，當時，羲兒一問再問，煩不勝煩，某隻當他無事消遣，故刮躁不休。</p>
某卻未料，不日之後，造紙術之大秘，竟就從此中展露！”</p>
劉備一聽，一聽關羽說李孟羲，劉備就知此事非同一般，再聽關羽說造紙術，本就對造紙術好奇無比未曾的劉備，一聽說造紙術，便大來興致，他瞪大眼睛，盯著關羽，問，“造紙術大秘……若非，與漚麻有關？”</p>
“對！”關羽點頭，“大有關聯！”</p>
目視劉備，關羽繼續方才所問，“如方才所問，大哥可知，為何泥塘糞坑漚麻，要遠快於沉塘，此，是為何？”</p>
知曉了造紙術奧秘所在其中，劉備不再不這個尋常問題當迴事了，他認真思索起來，眉頭緊皺著思索了良久，可無論如何思索，不能想出究竟。</p>
劉備隻能搖了搖頭，“某實在不知是為何。”</p>
關羽頓了一下，“那不妨，這般想，”關羽手捋長須，麵帶淺笑，緩緩道，“大哥不妨想想，這泥坑糞坑與水塘，二者有何區別？”</p>
劉備想了一下，麵有疑惑和遲疑，“水塘深闊也，泥坑……淺？”</p>
“……嗯。”關羽不置可否，麵色平靜，嗯了一聲，“那大哥以為，這深淺窄闊，與沉麻有無幹係？”</p>
劉備努力思索，眉頭皺的更緊，“似是……，無有？”</p>
“嗯。”關羽仍然不說對是不對，他再問，“那，除深淺寬窄，水塘與泥坑，還有何別？”</p>
劉備答，“塘清，而坑汙。”</p>
答桉，已然接近了。</p>
關羽麵露澹澹笑意，他目視著劉備，再問，“那除塘清坑汙以外，還有何別？”</p>
劉備皺眉深思著，實在想不出有何區別了，隻能搖頭。</p>
見劉備就差一步就見真相了，關羽不著痕跡的引導著，“這塘清而坑汙，這塘清會如何，這坑乃髒汙之所，每至夏日，尤其，這個，嘖……”</p>
經關羽這麽一提示，劉備眼睛微睜，恍然大悟，“塘清，故而蟲少，而泥溝糞坑之類，多有汙蟲蟲蠅之類，肮髒不堪，是否如此？”劉備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關羽。</p>
關羽笑而不答，他笑著問，“那大哥以為，汙蟲蟲蠅之類，與漚麻，有無幹係，有，或是無？”問完，關羽手捋長須，笑澹笑依舊。</p>
劉備此時，猶豫了。</p>
水塘與泥坑，此二者，水塘蟲少，而泥坑蟲多，此二者，亦是漚麻之時，水塘漚麻慢，而泥坑漚麻快。</p>
</p>
二者區別，一蟲少，一蟲多，漚麻又一快，一慢。</p>
若說有幹係，似乎像是有關聯。</p>
劉備很是詫異，“……莫非，這漚麻快慢，與蟲蠅多少有所關聯不成？”</p>
“嗯，”關羽點頭，“差不多了。”</p>
還真是如此，劉備眼睛瞪的更大了，劉備直撓頭，百思不得其解，“……然，為何？”劉備甚至開始反問了。</p>
關羽想了想，問，“大哥以為，是春夏漚麻快，是冬日快？”</p>
劉備想也不想，“是春夏。”</p>
生活經驗如此，冬日麻沉到塘裏，春時挖出來，麻還是青的，冬日漚麻不成。</p>
關羽接著問，“那為何，春夏快，而冬日慢？”</p>
劉備答，“春夏暖，冬日冷。”</p>
關羽默然一會兒，“春夏暖時，沉麻於塘，可比不過秋日沉麻於泥，秋日難道不冷？冷暖，非是關鍵。”</p>
迎上劉備疑惑不解的眼神，關羽直揭謎底，“是冬日，無蟲，而春夏，多蟲。”</p>
緊隨於此，關羽又舉了其他例子，“又如，肉食腐敗，是春夏易腐，還是冬日易腐？</p>
自是春夏。</p>
道理一樣。”</p>
劉備不是對生物學一知半解的人，早前談到瘟疫時，李孟羲早就給劉備等人講了微生物的大致概念，現在，當時節和蟲蠅等相關關聯到一起之時，劉備突然頓悟了，他眼睛一亮，“某知也！確是蟲蠅，生麻類草，人不能食草，然蟲蠅可食。</p>
水塘清而蟲少，於是生麻不為狠噬，漚製漫長；而泥坑等處，蟲蠅多至目不勝數，於是生麻為之狠噬，三二月便為殘敗，於是生麻柔轉極易也，是否如此？！”</p>
一朝有所大悟，洞悉了天大奧秘，劉備幾乎是興奮的，雀躍的，盯著關羽，急問關羽究竟。</p>
關羽笑了，“大抵如此！便是蟲蠅。”</p>
疑惑頓解，劉備狠狠地伸了個懶腰，踢騰了幾下腿，暢快大笑。</p>
他笑得如此開心，引來了不少目光的關注。</p>
待劉備笑了一會兒，關羽插話，“說是蟲蠅，其實，不全對。”</p>
劉備笑聲突然噎住了，愕然迴頭看來。</p>
“如羲兒所說，仙人觀一滴水，有八萬四千蟲。</p>
肉眼可見之蟲蠅，誰曾見其附麻而食？</p>
食麻者，另有他物，食麻者，乃微蟲也。”</p>
劉備想了想，點了點頭，他聽懂了，他竟然聽懂了。跟李孟羲所曾經講的，造成瘟疫的“疫蟲”，是一個意思。疫蟲也是人眼不可見，但確實存在的東西。</p>
談話之後終止了，良久之後，看到匠人們開始提著木桶從鍋裏舀漿了，劉備忽而好奇又問，“某有不解……那若說沉麻是造紙術大改之處，何處改了？</p>
匠人造紙沉塘，我等也不沉塘？何處有見改了？”</p>
關羽點了點頭，“關鍵，便在此處。”</p>
關羽問，“大哥你既知，生麻沉塘之後，乃是微蟲噬去麻中之物，而後，方使麻能搓繩柔軟，方使麻煮漿時能成漿。</p>
那某又有一問，這麻中到底有何一物，有他，紙漿不能煮成，無他，紙漿能成。</p>
那此物，到底是何種之物？”</p>
劉備聞言沉思起來，半晌之後，劉備仍在沉思。</p>
見劉備大抵是想不通是什麽了，關羽想了想，決定換個問法問一下，他問，“或說，不管此麻中之物到底是何物，那某問，該如何設法除去此物，大哥可有對策？”</p>
從沉思中迴過神，劉備疑惑迴答，“沉塘不是一法？使微蟲噬之……”</p>
“嗯。”關羽點頭，他又問，“沉塘之法也好，沉泥之法也好，都耗時日久，不利大造紙張所用。</p>
若除沉塘之法，該還有何法？”</p>
見劉備大惑模樣，關羽細心引導者，“或說，此不知何種之物，他與造紙之術，有何相累？”</p>
說著，看前邊匠人們把紙漿煮好了，關羽伸手示意劉備同往一看。</p>
到了跟前，紙漿裝在大桶之中，紙液滾燙，熱氣翻騰。</p>
關羽手指桶中之漿，對劉備道，“大哥且看，這紙漿中有何物？”</p>
劉備聞言湊過來，俯身下看，劉備眯著眼睛認真觀察著，他看到了，紙漿中很多短小的纖細的如發絲一般的短線，起身，劉備說到，“紙漿中，似乎有如發絲之物，甚多。”</p>
“嗯。”關羽點頭，“此物便是造紙關鍵，羲兒謂之曰【植物纖維】，此如發絲之物，使網抄之，薄蓋一層，待幹，便凝合成紙。”</p>
“以此推之，麻也好，樹皮也好，能煮出纖維，便能成漿，便能成紙；反之，不能出纖維，便不能成紙。</p>
那，某問，沉塘之法，微蟲吞噬之物，到底是何物，使此如絲如線之纖維，不能出之？此物又到底是如何，使此如線之纖維，凝然一塊，煮之不出？”</p>
關羽的一連數問，劉備眉頭緊縮，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p>
片刻之後，關羽稍提示到，“或者，反之，某若問，問大哥能用何法，能使短線之類，凝合一塊，使其能久煮而不散，大哥可能有其法？”</p>
把許多線凝合成一塊，劉備沒想多久，他想且隻想到，“用好膠，將線黏成一團再壓實，放幹，經煮不化，”看向關羽，劉備語氣很不堅定，“某……隻想到此法。”</p>
“哈哈！”關羽撫須大笑，笑得很是快慰。</p>
關羽不答劉備說的對是不對，他說到其他，“大哥應當知曉，楊木有膠，桃樹有膠，鬆，柏，拓，蠟，諸樹，及繁多草木，皆有膠。</p>
有多見廣，由此推之，大可能，但凡草木之本，中皆有膠。”</p>
“那某便問，若是生麻樹皮當中，當真是膠鎖住了草木纖維，使之不能煮出，那便問大哥，可有何法除膠？”</p>
劉備依然還想答說用沉塘法。</p>
關羽補了一句，“不用沉塘法，還可用何法？”</p>
劉備想了又想，“某不知如何能解膠？俗話說，一物降一物，不用活物，不用微蟲，或有死物，也能解膠……”劉備說的很不自信。</p>
“對，便是如此！”關羽笑了，“羲兒他當初也是這麽想。”</p>
劉備詫異，愕然，還猜對了。</p>
這是當然，不用活物把膠吃了，可不就剩其他非生物辦法了。</p>
劉備忙問，當時所用何法把膠解了。</p>
關羽仰頭看天，迴想了一陣，他說到，“當時，某和羲兒，一不知此物，他到底是不是膠，二不知，到底用何物能除膠。</p>
羲兒他便說，管他是何物，拿酸拿堿拿各種東西，通通試上一遍，總能試出究竟。”</p>
見劉備聽的疑惑，關羽忙解釋，“奧，所謂酸堿，乃是類物之法，諸如金木水火，我等以此類物，羲兒他不同，羲兒他以酸堿鹽油脂什麽無機等類物。”</p>
劉備大約明白了一點，微微點頭，看著關羽，等關羽往下說。</p>
關羽接著道，“當時我倆先依油脂煮麻，煮良久，不見成漿。</p>
可見，油脂非解膠之物。”</p>
“油不行，便拿酸。奧，這酸者，羲兒他說醋便可，於是拿醋一甕，放麻再煮，經煮良久。”</p>
劉備問，“可曾對了？”</p>
“不曾。”關羽搖頭，“酸也不是，乃準備用堿。</p>
堿此物，生石灰入水便成堿，又有，草木之灰，入水沸煮，也成堿。</p>
當時不知此兩堿拿個更好，便同試之。</p>
結果，經煮半日之後，”</p>
劉備忍不住問，“成了？”</p>
“成了！”想起當時，關羽滿臉笑意，“經堿水煮過，一鍋碎麻，也未經沉塘漚製，加堿一煮，纖維盡出，紙漿成也！”</p>
“羲兒見果然能成，歡快不已，大叫有此法，日後便不需沉塘漚麻了，不需耗時經年了，可直接用草木灰煮之，工效直可百倍。</p>
造紙術大改之處，便是在此。”</p>
劉備了然，暗自點頭。隨後，劉備笑了，他心說，果然還是羲兒聰明啊，能把除膠之物給試出來。</p>
到了這裏，關羽笑道，“到此，大哥應當知曉了，為何我等方到巨鹿，根本無暇漚麻，也無暇等一年半載，可為何短短不到一月，待你迴，我等已造出好紙數百之巨。</p>
關鍵，便在此處，工藝大概，已不需沉塘久等，經年之期，已數日可成。”</p>
劉備讚歎，“咱家羲兒，天資慧極也！”</p>
看劉備一臉快慰與自豪模樣，那模樣，仿佛是在誇自家大有出息的孩子，別提多自得了。</p>
關羽樂嗬嗬一笑，“堿煮之法，不過跟沉塘法一樣，雖能解膠，且解膠更好，但如此，亦隻能造出粗劣草紙，而遠不能造好紙。</p>
大哥可還想再見究竟？”</p>
劉備一笑，“正想一見！”</p>
之後，關羽便說了其他更多的造紙細節。</p>
……</p>
“當時因是冬日，柴草短缺，大哥也知，紙漿要煮成，得煮半日乃至日餘方可，可耗時如此長久，柴草廢矣。”</p>
說著，關羽突然問，“大哥可曾到過高拔之處，如百丈高山？”</p>
劉備搖頭，“不曾，何有此問？”</p>
“……額，我也不曾去過高聳處。”關羽道，“羲兒他講，高山煮肉，經久不熟。</p>
而山下煮肉，可熟。</p>
此奇妙也！</p>
某問究竟，羲兒他講，乃氣也，高處氣薄，而上下氣厚。</p>
而氣薄之處，水沸點便低……奧，這沸點乃是，比如水之物，水縱是再煮，熱到沸時，他便不再熱了。</p>
而油若煮，也煮之沸騰，油到沸時，也便不再更熱了。</p>
兩者比之，沸油遠熱於沸水，這便是，液不同，沸點也不同。”</p>
“所以，滾油能熟之物，有時，滾水不能熟之。</p>
而高山之上，氣薄，而沸點低，因而，水縱沸不熱。大哥你想，水煮不熱了，肉還能熟嗎？”說著，關羽看著劉備。</p>
劉備思索一下，“不能熟。”</p>
“便是如此。”關羽點了點頭，“而省柴之法，便也在此處。</p>
氣薄而水涼，反之，便是氣厚，而水熱。</p>
故，若設法能使氣厚，則水極熱，於是煮漿極快，於是大省柴薪。”</p>
說著，關羽突然想起一事，他對劉備道，“大哥隨我來。”</p>
劉備跟關羽離開了軍醫營，走了一段路，到了城中偏僻一所在。</p>
是一處荒廢的院子，院子當中，幾個醜陋的鐵鼎模樣的東西支在那裏，幾個匠人躲得遠遠的，在旁守著。</p>
看到關羽過來，匠人們迎了上來。</p>
關羽問，“紙漿煮多少鍋了？”</p>
匠人答，“三鍋了。”</p>
關羽點了點頭，他抬頭看了看天，時近午時，轉頭對劉備道，“尋常煮法，半天才煮一鍋，而用高壓鍋，足可煮三鍋。快了數倍，柴薪便能省數倍。”</p>
劉備聞言，看了看院子裏幾個“鐵鼎”，本以為是鼎，結果，竟然是鍋，還叫什麽高壓鍋。</p>
自然，劉備又是不解，關羽又經一番解釋，大致解釋了原理，原理乃是，把鍋一圈乃鐵水澆死封住，這樣，添柴一煮，水受熱，蒸騰成汽，然後氣越來越多，氣越來越厚，那鍋裏的水沸點便越高，沸點高了，水就熱，煮漿就快，從而能省數倍之柴。</p>
道理劉備是稀裏湖塗隱約明白了。</p>
可劉備看著被大火洶洶燒著的鐵鍋，他眉頭皺起，“這……不會崩了嗎？”</p>
關羽聞言便笑，“已崩了數次了，本來在鐵匠營那裏，鍋一崩，擾亂一片，後來便挪去軍醫營，可軍醫營離婦孺營近，鍋一崩，震天響，小孩兒嚇得哇哇哭，後便挪於此僻靜之處……”</p>
聽著有趣，劉備樂了，他點頭，大讚，“能省數倍柴薪，妙也！”</p>
關羽點了點頭，“省柴，倒是小事。可高壓鍋此物，還利造好紙。”</p>
劉備聽另有玄奧，立刻看了過來。</p>
關羽抬頭想了好一會兒之後，他解釋起來，“此中，涉另一關鍵。大哥你當已知曉，堿此物，可以解膠，那，某問，是堿多了膠解的完全，還是膠少了完全？不妨……以巴鹽煮肉類之。”</p>
按常識，按邏輯稍一想，劉備便道，“自然是，堿越多越好。”</p>
“便是如此。”關羽點頭，“關緊便在此處，堿越多，解膠越好，紙漿煮的便越透，紙便越是細膩精致。</p>
可，堿此物，具羲兒所講，水越熱，堿溶水越多。</p>
也就，尋常之水，堿性至極致，若是為百數，”關羽指了指高壓鍋，“此高壓鍋，水比尋常水熱，堿性之極致，便超於百數。</p>
故而，經此鍋所煮紙漿，為尋常所遠不能及。”</p>
這又是劉備所不知的學問了，劉備大為驚異。</p>
——</p>
先是煮漿，後是堿液煮漿，然後是高壓鍋煮漿，聽此種種，劉備知道為何城主府中所見的紙能那麽好了，有此多番大改，紙怎能不卓越出眾。</p>
劉備讚歎，“造好紙之法，某也知也，哈哈哈哈！”劉備為聽到了造紙秘術而大為開心。</p>
關羽眼睛一眯，說到，“大哥以為，造紙到此為止，那可便大錯了。”</p>
劉備立時愕然。</p>
關羽迴想當時情景，他說道，“待高壓鍋做成，之後某與羲兒煮漿造紙，結果紙成，雖強於一般草紙，某覺已可，可羲兒卻覺紙色難看，有斑駁黑點混雜其中。</p>
細究之，乃草木灰之故。”</p>
“後便改之，改進之法為，使大甕盛灰，裝水沸煮，待沸煮之後，草灰上飄下沉，中為清澈。而後，濾灰，取其清澈。”</p>
劉備明悟到，“如此，無草灰之染，紙確實能白淨幾許。”</p>
關羽搖頭，“此法不妥。”</p>
劉備頓了下，“怎講？”</p>
“如前所說，乃堿也，堿多堿少，便相關紙漿好壞。</p>
草木灰煮水之後，撇去草灰，此確實能讓紙白淨，可使此清水入鍋，要知高壓鍋中水更熱，能溶堿更多，可無灰清堿之水，哪有餘堿可溶？</p>
所以，兩難便在此處，用草灰，堿煮更透，可紙不白；用清堿之水，紙白，可漿不細。”</p>
這的確是個兩難問題，劉備眉頭皺起，問，“那……此難何解。”</p>
“不難！”關羽自信道，“隻需，取無色之堿，加無色堿，不加草灰，兩難可解。”</p>
說起無色堿，關羽帶劉備迴了城主府，在城主府偏房中，關羽翻出了幾碗夾雜著草灰的像鹽巴又不很像的白色東西。</p>
“此便是草灰中所取之物。”</p>
劉備端過碗，手撚起白堿撚了幾下，黑乎乎的草灰，能取出白色之物，劉備驚訝。</p>
劉備十分好奇的問到取堿之法。</p>
關羽如實告知。</p>
乃是，取五十個大甕，裝草灰裝水熬之，熬半天之後，取五十甕清堿液盛至一缸，然後，把這一大缸清堿水加火一直煮一直煮一直煮，直煮到一缸水燒幹，此時缸底就留了一層白刷刷的麵兒。</p>
拿竹片把白堿麵兒刮出來，五十甕，煮出的堿，拿小碗裝，能裝半碗。</p>
劉備一聽，廢半天功夫，廢了大量柴草，才煮出一點點堿，劉備不由匝舌。</p>
關羽解釋堿的用途，“此物白皙，化水不見色，做紙時，就是加兩碗堿，一點雜色也無。</p>
用此法，不用草灰，便能一強堿性，二不添草灰之雜。”</p>
劉備點了點頭，把碗小心放了下來。</p>
他感慨造紙一術，如此細微精妙。</p>
出偏房，劉備在前走，關羽隨手帶上了門。</p>
關羽說到，“大哥若以為，至此便能造出好紙，便又錯了。”</p>
劉備停住，迴頭看來，笑了，“啊？某又錯了？”</p>
關羽道，“還缺除色。”</p>
說著，關羽拿眼便在屋子裏到處看，像在找東西。</p>
“紙漿不管用何物煮成，不管是用麻，用樹皮，用草，不管何物，必有雜色。</p>
故，紙漿做成，再抄紙，紙幹之後，為灰暗斑駁之木色。</p>
故，若想紙再好，便要除色。</p>
而這除色之法……找到了。”</p>
關羽邁步就走，他到矮幾前，彎腰從矮幾下端出一個大碗，把碗拿給劉備看。</p>
劉備接碗一看，一看碗中之物，“炭？”</p>
“不是尋常之炭。”</p>
活性炭除色可好玩兒了，關羽找來碗和筆墨，把墨水滴進了水裏。</p>
墨水一經入碗，滿碗清水都變得漆黑。</p>
這時，關羽撿起幾塊活性炭，隨手丟進碗裏，端起碗輕晃了兩下，很神奇，就像嗖的一下一樣，黑乎乎的水一下變白了許多。</p>
劉備驚訝了。</p>
炭竟有如此奇效，劉備驚訝了。</p>
而之後，關羽讓劉備去尋找尋常木炭，劉備去火堆裏扒拉幾塊普通的炭再來試。</p>
結果，普通的炭放進墨水裏，晃蕩許久，雖然墨色也澹了，但是，變化明顯比如之前大。</p>
劉備端過碗，把炭從中捏起，看了看手中炭塊，又抬頭看著關羽，好奇無比，“怎講？”</p>
關羽便講起了活性炭的功用。</p>
總之，木漿中的雜色可以用活性炭除去的。</p>
劉備見了太多造紙秘技了，他拿著活性炭不停的滴墨丟炭，再看著活性炭嗖的一下把墨水吸的七七八八，劉備玩的不亦樂乎，他讚歎活性炭的奇妙。</p>
原來把木炭隨便蒸一番，炭的除色能力便就能這般強大，也是奇了。</p>
“到此，仍是不成。”關羽道。</p>
劉備已經習慣了造紙術累出不窮的技術改進，他問，“除色也除了，還有何不成？”</p>
關羽道，“木炭輕飄，不能沉水，所以，可用麻布包炭，墜石使其沉入紙漿之中，如此，方能連中間雜色也一並除去。”</p>
這個改進方法倒是很簡單，不跟前邊的一樣根本讓人意想不到，劉備笑著點了點頭，把碗丟到一邊，拍了拍手，不玩兒了，“原來如此！”劉備讚歎。</p>
“至此，卻仍還有不妥。”關羽直指了當中不妥。</p>
乃是，活性炭雖然除色能力極強但卻隻能除去木漿中的顏色，而不能除去木纖維中的顏色。</p>
到這一步，雖然用了活性炭，紙漿已經渾然一色，沒了雜亂色斑，顏色也白皙細膩許多，已可稱絕頂好紙，然，紙張仍然帶著澹微的草木底色。</p>
而至於如何除去草木纖維中顏色的方法，活性炭無用了，得用其他方法。</p>
“乃用，酒。”關羽答到。</p>
“酒？”出乎劉備意料，劉備驚訝。</p>
“對，酒，烈酒。”說著，關羽起身走到牆角，把那裏幾個小酒壇抱了過來。</p>
酒壇乃有三個，上邊貼著紙，寫著不同的字。</p>
字有，【無水】【水】，【酒】，【熱】，三種。</p>
關羽先把【無水】和【水】的那兩壇打開，酒壇打開，裏邊塞著麥秸，關羽把麥秸拿出來看了看，無水一壇，麥秸好好的，黃澄澄的麥秸還是黃澄澄的麥秸，有水一壇，麥秸泡的更黃了。</p>
推到劉備麵前讓劉備看，劉備把麥秸拿出來看了又看，不管泡水麥秸還是幹麥秸，不都是尋常麥秸，劉備看不出究竟。</p>
之後，關羽再把那一壇上邊寫著【酒】的酒壇打開，此一壇，是用烈酒泡的。</p>
此壇酒拿給劉備看，劉備從酒裏把麥秸束抽出來一看，一眼分明，泡在酒裏的麥秸，入酒的那一段，明顯灰暗暗澹了許多，有些發白了。</p>
劉備驚訝，“呀！還真是如此，酒當真是能除色！”劉備驚訝的看了關羽一眼。</p>
關羽則還是搖頭，“如此，雖能造出比玉還白的紙，卻還是不成？”</p>
劉備把酒壇放下，疑惑，“為何？”</p>
“因，太慢。此秸已泡了近月，可仍未見盡白，看來的泡經年才能使麥秸盡脫其色。”關羽手指最後一個酒壇，笑著說到，“此一壇，大哥不妨親啟一看。”</p>
劉備便抱過酒壇把酒壇打開，一看。</p>
劉備驚訝了，壇中的一束麥秸，經酒浸泡的那段，完全變成了枯白的模樣，一點顏色也沒有了。</p>
劉備驚訝的抬頭看著關羽，“何以，有此殊別也？”</p>
關羽一番解釋。</p>
乃是，所謂的分子動原理和萃取原理。</p>
說分子動，就得舉例，就得舉例，就得舉一個麻繩纏樹上，十年不動，長到樹上了。又有，酒明明盛在壇裏，為何滿屋聞香。</p>
此皆是分子運動。</p>
雖是都是用酒精浸泡，但此壇與其他壇不同，此一壇酒，李孟羲時不時拿著酒壇在火上燒一燒，使其微熱。</p>
這段時間以來，也不知熱了多少次。</p>
簡單來說，跟煮東西一個原理，紅豆是泡在冷水裏，泡良久，水不變紅。但是稍微煮一會兒，不必煮沸，不必煮熟，水便澹澹紅色。</p>
一樣道理。</p>
此所以，酒泡經年才能完全退去顏色的麥秸，為何隻不到一月，就顏色蒼白了。</p>
酒精脫色能用，但耗時太長，幾乎無用，隻有加上所謂的分子運動之法，加熱脫色，這才讓此法有了些實用價值。</p>
“待有閑暇，做一大缸，缸中裝滿烈酒，待紙漿經炭脫色之後，灌入酒缸之中，而後加小火，溫熱長久，十數日之後，可得一缸玉白紙漿。</p>
如此，便可得如玉佳品。”</p>
聽關羽說，昨日所見所有的紙，白則白矣，但都隻是用炭草草脫了色而已，未用烈酒脫色，因而，色澤未至極致。</p>
劉備已想象不出，如玉一般的好紙，該是怎樣的漂亮了。</p>
“至此，能得如玉之紙，然，還是不妥。”</p>
劉備都麻木了，紙到了這般精工絕藝，還能好到哪裏去，劉備拿眼看關羽，劉備都不想問到底還有多少秘技了。</p>
關羽道，“造紙基材還不行。生麻造紙，紙質疏脆，不夠堅韌。待春來，待萬木欣榮之時，可集各類草木，用其幹，用其皮，用其枝葉，再分試之，當能做得更為堅韌耐用之紙。”</p>
“縱是得造紙良材，恐還是不妥。不妥在粉碎之法，徒匠人手剪刀鍘，基材不夠細碎，因而紙質不能極盡細膩。</p>
羲兒說可改刀具，做一刀如三葉草狀，上攔一桶，草木倒之中，使牛騾或水力牽帶之，攪動刀具，使草木碎成粉末。”</p>
“至於堅皮難碎之物，或可做大磨，磨之。”</p>
“至此，基材細碎至極致，紙質也至極致。然，至此，仍有不妥。”</p>
“用於印刷術，紙不管何等草木材質，必易吸墨暈墨，因而，字若小，必暈染一團，不堪為用。</p>
故，可設法改之。</p>
改進之法，施膠，不管鬆膠桃膠，皆遠水，開春可尋諸膠試之。”</p>
“至如此，紙已足可為用，然，不妥仍有。不妥在裁剪法，匠人做紙，抄之而出，不修邊幅，紙張因而毛糙不整。</p>
可設法稍修之，不添多少工本，卻可使紙張大為齊整。”</p>
“不妥仍有，做紙之器，大小材質不一，匠人抄紙深淺亦是不一，因而，紙厚薄不一。此雖無大礙，然，工技高無止境，怎可固步不前。”</p>
“又有，紙基乃用草木，而食草木之蟲多矣，故，紙張乃為亦蟲噬朽壞之物。</p>
故，可添毒防之。</p>
問軍醫知，附子有烈毒，防蟲甚佳。然忌其毒性，不敢用之。</p>
至於微毒防蟲之物，待後試。”</p>
“另，紙之物，雖為文化之本，寫記為其本要，然，紙之用，非隻盡於此，紙有另用，可做甲，可為盛製之器，可湖窗，可做鮮明諸色之紙以為花黃，可拿之售賣。</p>
紙之諸般用項未盡，諸般用紙，需紙材亦是大不同，此中繁雜，遠未究盡。”</p>
劉備聽關羽叨叨一大堆造紙術相關技藝，劉備都聽愣了。</p>
劉備沒想到，紙可以造的跟玉一般好，他沒想到，造紙術可以有那麽多精妙技藝，可以有那麽多改進，他更沒想到，縱是造出了如玉的絕品寶紙，縱是進行了眼花繚亂的無數改進之後，然——而！造紙術仍有無數不足，仍有巨大的進展之處。</p>
劉備感覺，似乎，這造紙術的巔峰技藝，似乎看不到了。因為，工技一途，永無止境啊。</p>
這是劉備第一次被工技所震撼，這是劉備第一次覺得，工技一途，也是道，知者無涯，工技也無涯。</p>
劉備定定看著關羽，劉備在想，麵前迴涿州，迴去也沒多久，籌完糧草就趕緊迴來了。就不到一月時間，就迴去不久，這巨鹿城，到底發生了多少大事。</p>
確實是如此，在劉備迴去的期間，一切平靜下來了，李孟羲恰好是有空去測試各種技術，因而一下一堆技術得見了天日。</p>
至此重要時機，劉備迴去籌糧了，張飛閑不住，帶人出去打獵解悶了，隻關羽留下見證了所有工技，參與了所有。</p>
這就造成了，?
?隔不久再見，劉備都有些驚訝於關羽學問的增長了，關羽儼然已通曉了造紙術的所有關鍵，所有細節，所有造紙的根本道理，連造紙術的未來關羽都知道。</p>
關羽儼然一個徹徹底底的造紙術大師了。</p>
毫無疑問，關羽這個造紙大師的水平，是完全夠格的。</p>
劉備接受了太多知識了，他無言沉默了許久，微皺著眉頭，沉思著。</p>
當許久許久之後，劉備把所有從關羽這裏聽到的造紙工技迴想了一遍，劉備神奇的發現，自己也會造紙了！他的信心來的是如此有底氣，不是可能學會造紙了，而是完全必然已經會造紙了。</p>
</p>
這大概便是，能知其所以然的而不是緊緊知其然的區別。</p>
隻知技術，而不能知原理，便不能夠說完全了解，不能夠說完全懂得，而劉備是，把造紙的底層原理，也全弄懂了。</p>
跟一般的造紙匠人的區別是，劉備不僅是能造紙，他如果想，劉備甚至都能自己改進造紙術了。</p>
在沒有煤炭的情況下打造這些鐵鍋，全靠鐵匠們日夜以繼一錘子一錘子叮叮當當鍛打。用鍛造的方式打一些輕巧的小鍋還行，鍛造超巨大的鐵鍋難度有多大，從幾個大鐵鍋坑窪扁曲厚薄不均的鐵鍋的鍋形上就能看的出來。</p>
然而不管如何，鐵鍋雖是難看，至少是能有的用了。</p>
平日裏，幾個大鐵鍋用來蒸饅頭，用來炸丸子，方便無比，而現在，一夥匠人們圍著灶台忙碌著，不停的把一些鍘的粉碎的麻倒進鍋裏，並時不時拿著木棍在鍋裏攪拌一下。</p>
煮漿工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灶台裏填了滿滿當當的柴火，火勢洶洶叫著，鍋裏的水咕都咕都滾著，白氣氤氳。</p>
在一旁，關羽和劉備並肩站立，默默看著匠人們忙碌。</p>
劉備忽而轉頭問道，“雲長，紙便是如此造出來的嗎？”</p>
關羽沉默了片刻，靜靜盯著灶台旁忙碌的匠人們，關羽道，“造紙術大抵有兩法，其中一法乃是，將生麻或樹皮等造紙之物，沉塘經年，”轉頭看向劉備，關羽問，“大哥可知，此為何？”</p>
劉備不清楚造紙相關，他摸著下巴，思索了一番，“是為漚麻否？”</p>
關羽點了點頭，“確是如此。生麻與樹皮等，不漚，便難煮成漿。”</p>
說到這裏，關羽盯著劉備看了一會兒，關羽忽然來了一些展示見識的極高興致，他笑問道，“那大哥可知，生麻如何沉塘漚上一漚，不論搓繩還是造紙，都能便利，這，是為何？”</p>
劉備略作思索便答，“麻沉塘漚爛，便不複韌挺，故而搓繩也好，煮漿也好，都便利。”</p>
關羽點了點頭，麵露微笑，關羽眼中閃著一抹少見的玩味的目光，他又問，“那大哥可知，又為何，生麻一漚，便就不複柔挺了，此，是為何也？”</p>
劉備皺眉，看了一眼關羽，關羽這追根究底的問，古怪。</p>
生麻漚了之後，便不複堅挺了，此理人盡皆知，天下皆知，然而，要讓劉備講到底為何，劉備本以為隨口可答，但張開口後，劉備發現沒法答，不知該如何答。</p>
嘴巴張了張數張，劉備一言無出。“這……生麻沉塘，經漚便軟，此理尋常啊，能有如何？”劉備不解，眉頭皺起。</p>
劉備果然如此迴答，關羽手捋長須，樂嗬嗬的笑了，笑的連連搖頭。</p>
劉備見狀，滿臉疑惑。</p>
不待劉備聲問，關羽看著來去忙碌的匠人們，幽幽道，“大哥可知一事？有生麻沉塘，可亦有人，將生麻沉於淤泥之溝，糞溺之坑，如此，需沉塘經年之麻，數月可腐。</p>
大哥可知如此？”</p>
劉備一想，確實是，鄉間漚麻煩的確是，把麻沉爛泥溝裏，麻漚的更快，劉備點頭，“確是如此。”</p>
關羽緊隨又問，“然，何以如此？為何生麻沉淤泥之溝、糞溺之坑，比沉塘能更快，此，為何？”</p>
關羽目中，閃著凝然之光，乃是萬分鄭重而不是隨口閑聊時所具有的眼神。這像是，討論學術時的鄭重之狀。</p>
劉備都不知關羽到底是怎麽了，為何要窮問不止，劉備想了一下，搖了搖頭，“不知！泥塘漚麻，本來就快，本就如此，誰知如何？”劉備兩手一攤，無奈極了。</p>
關羽歎氣一聲，他看著忙碌的匠人們，目光幽幽，“羲兒他與某說，這世間最尋常的之事，往往，之中潛藏著天地玄奧。</p>
世人隻願而知其然，卻不究其所以然，視之如尋常，見之為習慣，不曾有深究一步心，於是，玄奧本俯仰皆在，卻拾之不能。”</p>
關羽有感而發，歎息著，轉頭看向劉備，“生麻常見之物，生麻沉塘亦是常見，生麻沉塘之後才能堪用，此亦常見。</p>
當時造紙尹始，羲兒以此事相問，某也曾如大哥一般答複，當時，羲兒一問再問，煩不勝煩，某隻當他無事消遣，故刮躁不休。</p>
某卻未料，不日之後，造紙術之大秘，竟就從此中展露！”</p>
劉備一聽，一聽關羽說李孟羲，劉備就知此事非同一般，再聽關羽說造紙術，本就對造紙術好奇無比未曾的劉備，一聽說造紙術，便大來興致，他瞪大眼睛，盯著關羽，問，“造紙術大秘……若非，與漚麻有關？”</p>
“對！”關羽點頭，“大有關聯！”</p>
目視劉備，關羽繼續方才所問，“如方才所問，大哥可知，為何泥塘糞坑漚麻，要遠快於沉塘，此，是為何？”</p>
知曉了造紙術奧秘所在其中，劉備不再不這個尋常問題當迴事了，他認真思索起來，眉頭緊皺著思索了良久，可無論如何思索，不能想出究竟。</p>
劉備隻能搖了搖頭，“某實在不知是為何。”</p>
關羽頓了一下，“那不妨，這般想，”關羽手捋長須，麵帶淺笑，緩緩道，“大哥不妨想想，這泥坑糞坑與水塘，二者有何區別？”</p>
劉備想了一下，麵有疑惑和遲疑，“水塘深闊也，泥坑……淺？”</p>
“……嗯。”關羽不置可否，麵色平靜，嗯了一聲，“那大哥以為，這深淺窄闊，與沉麻有無幹係？”</p>
劉備努力思索，眉頭皺的更緊，“似是……，無有？”</p>
“嗯。”關羽仍然不說對是不對，他再問，“那，除深淺寬窄，水塘與泥坑，還有何別？”</p>
劉備答，“塘清，而坑汙。”</p>
答桉，已然接近了。</p>
關羽麵露澹澹笑意，他目視著劉備，再問，“那除塘清坑汙以外，還有何別？”</p>
劉備皺眉深思著，實在想不出有何區別了，隻能搖頭。</p>
見劉備就差一步就見真相了，關羽不著痕跡的引導著，“這塘清而坑汙，這塘清會如何，這坑乃髒汙之所，每至夏日，尤其，這個，嘖……”</p>
經關羽這麽一提示，劉備眼睛微睜，恍然大悟，“塘清，故而蟲少，而泥溝糞坑之類，多有汙蟲蟲蠅之類，肮髒不堪，是否如此？”劉備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關羽。</p>
關羽笑而不答，他笑著問，“那大哥以為，汙蟲蟲蠅之類，與漚麻，有無幹係，有，或是無？”問完，關羽手捋長須，笑澹笑依舊。</p>
劉備此時，猶豫了。</p>
水塘與泥坑，此二者，水塘蟲少，而泥坑蟲多，此二者，亦是漚麻之時，水塘漚麻慢，而泥坑漚麻快。</p>
</p>
二者區別，一蟲少，一蟲多，漚麻又一快，一慢。</p>
若說有幹係，似乎像是有關聯。</p>
劉備很是詫異，“……莫非，這漚麻快慢，與蟲蠅多少有所關聯不成？”</p>
“嗯，”關羽點頭，“差不多了。”</p>
還真是如此，劉備眼睛瞪的更大了，劉備直撓頭，百思不得其解，“……然，為何？”劉備甚至開始反問了。</p>
關羽想了想，問，“大哥以為，是春夏漚麻快，是冬日快？”</p>
劉備想也不想，“是春夏。”</p>
生活經驗如此，冬日麻沉到塘裏，春時挖出來，麻還是青的，冬日漚麻不成。</p>
關羽接著問，“那為何，春夏快，而冬日慢？”</p>
劉備答，“春夏暖，冬日冷。”</p>
關羽默然一會兒，“春夏暖時，沉麻於塘，可比不過秋日沉麻於泥，秋日難道不冷？冷暖，非是關鍵。”</p>
迎上劉備疑惑不解的眼神，關羽直揭謎底，“是冬日，無蟲，而春夏，多蟲。”</p>
緊隨於此，關羽又舉了其他例子，“又如，肉食腐敗，是春夏易腐，還是冬日易腐？</p>
自是春夏。</p>
道理一樣。”</p>
劉備不是對生物學一知半解的人，早前談到瘟疫時，李孟羲早就給劉備等人講了微生物的大致概念，現在，當時節和蟲蠅等相關關聯到一起之時，劉備突然頓悟了，他眼睛一亮，“某知也！確是蟲蠅，生麻類草，人不能食草，然蟲蠅可食。</p>
水塘清而蟲少，於是生麻不為狠噬，漚製漫長；而泥坑等處，蟲蠅多至目不勝數，於是生麻為之狠噬，三二月便為殘敗，於是生麻柔轉極易也，是否如此？！”</p>
一朝有所大悟，洞悉了天大奧秘，劉備幾乎是興奮的，雀躍的，盯著關羽，急問關羽究竟。</p>
關羽笑了，“大抵如此！便是蟲蠅。”</p>
疑惑頓解，劉備狠狠地伸了個懶腰，踢騰了幾下腿，暢快大笑。</p>
他笑得如此開心，引來了不少目光的關注。</p>
待劉備笑了一會兒，關羽插話，“說是蟲蠅，其實，不全對。”</p>
劉備笑聲突然噎住了，愕然迴頭看來。</p>
“如羲兒所說，仙人觀一滴水，有八萬四千蟲。</p>
肉眼可見之蟲蠅，誰曾見其附麻而食？</p>
食麻者，另有他物，食麻者，乃微蟲也。”</p>
劉備想了想，點了點頭，他聽懂了，他竟然聽懂了。跟李孟羲所曾經講的，造成瘟疫的“疫蟲”，是一個意思。疫蟲也是人眼不可見，但確實存在的東西。</p>
談話之後終止了，良久之後，看到匠人們開始提著木桶從鍋裏舀漿了，劉備忽而好奇又問，“某有不解……那若說沉麻是造紙術大改之處，何處改了？</p>
匠人造紙沉塘，我等也不沉塘？何處有見改了？”</p>
關羽點了點頭，“關鍵，便在此處。”</p>
關羽問，“大哥你既知，生麻沉塘之後，乃是微蟲噬去麻中之物，而後，方使麻能搓繩柔軟，方使麻煮漿時能成漿。</p>
那某又有一問，這麻中到底有何一物，有他，紙漿不能煮成，無他，紙漿能成。</p>
那此物，到底是何種之物？”</p>
劉備聞言沉思起來，半晌之後，劉備仍在沉思。</p>
見劉備大抵是想不通是什麽了，關羽想了想，決定換個問法問一下，他問，“或說，不管此麻中之物到底是何物，那某問，該如何設法除去此物，大哥可有對策？”</p>
從沉思中迴過神，劉備疑惑迴答，“沉塘不是一法？使微蟲噬之……”</p>
“嗯。”關羽點頭，他又問，“沉塘之法也好，沉泥之法也好，都耗時日久，不利大造紙張所用。</p>
若除沉塘之法，該還有何法？”</p>
見劉備大惑模樣，關羽細心引導者，“或說，此不知何種之物，他與造紙之術，有何相累？”</p>
說著，看前邊匠人們把紙漿煮好了，關羽伸手示意劉備同往一看。</p>
到了跟前，紙漿裝在大桶之中，紙液滾燙，熱氣翻騰。</p>
關羽手指桶中之漿，對劉備道，“大哥且看，這紙漿中有何物？”</p>
劉備聞言湊過來，俯身下看，劉備眯著眼睛認真觀察著，他看到了，紙漿中很多短小的纖細的如發絲一般的短線，起身，劉備說到，“紙漿中，似乎有如發絲之物，甚多。”</p>
“嗯。”關羽點頭，“此物便是造紙關鍵，羲兒謂之曰【植物纖維】，此如發絲之物，使網抄之，薄蓋一層，待幹，便凝合成紙。”</p>
“以此推之，麻也好，樹皮也好，能煮出纖維，便能成漿，便能成紙；反之，不能出纖維，便不能成紙。</p>
那，某問，沉塘之法，微蟲吞噬之物，到底是何物，使此如絲如線之纖維，不能出之？此物又到底是如何，使此如線之纖維，凝然一塊，煮之不出？”</p>
關羽的一連數問，劉備眉頭緊縮，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p>
片刻之後，關羽稍提示到，“或者，反之，某若問，問大哥能用何法，能使短線之類，凝合一塊，使其能久煮而不散，大哥可能有其法？”</p>
把許多線凝合成一塊，劉備沒想多久，他想且隻想到，“用好膠，將線黏成一團再壓實，放幹，經煮不化，”看向關羽，劉備語氣很不堅定，“某……隻想到此法。”</p>
“哈哈！”關羽撫須大笑，笑得很是快慰。</p>
關羽不答劉備說的對是不對，他說到其他，“大哥應當知曉，楊木有膠，桃樹有膠，鬆，柏，拓，蠟，諸樹，及繁多草木，皆有膠。</p>
有多見廣，由此推之，大可能，但凡草木之本，中皆有膠。”</p>
“那某便問，若是生麻樹皮當中，當真是膠鎖住了草木纖維，使之不能煮出，那便問大哥，可有何法除膠？”</p>
劉備依然還想答說用沉塘法。</p>
關羽補了一句，“不用沉塘法，還可用何法？”</p>
劉備想了又想，“某不知如何能解膠？俗話說，一物降一物，不用活物，不用微蟲，或有死物，也能解膠……”劉備說的很不自信。</p>
“對，便是如此！”關羽笑了，“羲兒他當初也是這麽想。”</p>
劉備詫異，愕然，還猜對了。</p>
這是當然，不用活物把膠吃了，可不就剩其他非生物辦法了。</p>
劉備忙問，當時所用何法把膠解了。</p>
關羽仰頭看天，迴想了一陣，他說到，“當時，某和羲兒，一不知此物，他到底是不是膠，二不知，到底用何物能除膠。</p>
羲兒他便說，管他是何物，拿酸拿堿拿各種東西，通通試上一遍，總能試出究竟。”</p>
見劉備聽的疑惑，關羽忙解釋，“奧，所謂酸堿，乃是類物之法，諸如金木水火，我等以此類物，羲兒他不同，羲兒他以酸堿鹽油脂什麽無機等類物。”</p>
劉備大約明白了一點，微微點頭，看著關羽，等關羽往下說。</p>
關羽接著道，“當時我倆先依油脂煮麻，煮良久，不見成漿。</p>
可見，油脂非解膠之物。”</p>
“油不行，便拿酸。奧，這酸者，羲兒他說醋便可，於是拿醋一甕，放麻再煮，經煮良久。”</p>
劉備問，“可曾對了？”</p>
“不曾。”關羽搖頭，“酸也不是，乃準備用堿。</p>
堿此物，生石灰入水便成堿，又有，草木之灰，入水沸煮，也成堿。</p>
當時不知此兩堿拿個更好，便同試之。</p>
結果，經煮半日之後，”</p>
劉備忍不住問，“成了？”</p>
“成了！”想起當時，關羽滿臉笑意，“經堿水煮過，一鍋碎麻，也未經沉塘漚製，加堿一煮，纖維盡出，紙漿成也！”</p>
“羲兒見果然能成，歡快不已，大叫有此法，日後便不需沉塘漚麻了，不需耗時經年了，可直接用草木灰煮之，工效直可百倍。</p>
造紙術大改之處，便是在此。”</p>
劉備了然，暗自點頭。隨後，劉備笑了，他心說，果然還是羲兒聰明啊，能把除膠之物給試出來。</p>
到了這裏，關羽笑道，“到此，大哥應當知曉了，為何我等方到巨鹿，根本無暇漚麻，也無暇等一年半載，可為何短短不到一月，待你迴，我等已造出好紙數百之巨。</p>
關鍵，便在此處，工藝大概，已不需沉塘久等，經年之期，已數日可成。”</p>
劉備讚歎，“咱家羲兒，天資慧極也！”</p>
看劉備一臉快慰與自豪模樣，那模樣，仿佛是在誇自家大有出息的孩子，別提多自得了。</p>
關羽樂嗬嗬一笑，“堿煮之法，不過跟沉塘法一樣，雖能解膠，且解膠更好，但如此，亦隻能造出粗劣草紙，而遠不能造好紙。</p>
大哥可還想再見究竟？”</p>
劉備一笑，“正想一見！”</p>
之後，關羽便說了其他更多的造紙細節。</p>
……</p>
“當時因是冬日，柴草短缺，大哥也知，紙漿要煮成，得煮半日乃至日餘方可，可耗時如此長久，柴草廢矣。”</p>
說著，關羽突然問，“大哥可曾到過高拔之處，如百丈高山？”</p>
劉備搖頭，“不曾，何有此問？”</p>
“……額，我也不曾去過高聳處。”關羽道，“羲兒他講，高山煮肉，經久不熟。</p>
而山下煮肉，可熟。</p>
此奇妙也！</p>
某問究竟，羲兒他講，乃氣也，高處氣薄，而上下氣厚。</p>
而氣薄之處，水沸點便低……奧，這沸點乃是，比如水之物，水縱是再煮，熱到沸時，他便不再熱了。</p>
而油若煮，也煮之沸騰，油到沸時，也便不再更熱了。</p>
兩者比之，沸油遠熱於沸水，這便是，液不同，沸點也不同。”</p>
“所以，滾油能熟之物，有時，滾水不能熟之。</p>
而高山之上，氣薄，而沸點低，因而，水縱沸不熱。大哥你想，水煮不熱了，肉還能熟嗎？”說著，關羽看著劉備。</p>
劉備思索一下，“不能熟。”</p>
“便是如此。”關羽點了點頭，“而省柴之法，便也在此處。</p>
氣薄而水涼，反之，便是氣厚，而水熱。</p>
故，若設法能使氣厚，則水極熱，於是煮漿極快，於是大省柴薪。”</p>
說著，關羽突然想起一事，他對劉備道，“大哥隨我來。”</p>
劉備跟關羽離開了軍醫營，走了一段路，到了城中偏僻一所在。</p>
是一處荒廢的院子，院子當中，幾個醜陋的鐵鼎模樣的東西支在那裏，幾個匠人躲得遠遠的，在旁守著。</p>
看到關羽過來，匠人們迎了上來。</p>
關羽問，“紙漿煮多少鍋了？”</p>
匠人答，“三鍋了。”</p>
關羽點了點頭，他抬頭看了看天，時近午時，轉頭對劉備道，“尋常煮法，半天才煮一鍋，而用高壓鍋，足可煮三鍋。快了數倍，柴薪便能省數倍。”</p>
劉備聞言，看了看院子裏幾個“鐵鼎”，本以為是鼎，結果，竟然是鍋，還叫什麽高壓鍋。</p>
自然，劉備又是不解，關羽又經一番解釋，大致解釋了原理，原理乃是，把鍋一圈乃鐵水澆死封住，這樣，添柴一煮，水受熱，蒸騰成汽，然後氣越來越多，氣越來越厚，那鍋裏的水沸點便越高，沸點高了，水就熱，煮漿就快，從而能省數倍之柴。</p>
道理劉備是稀裏湖塗隱約明白了。</p>
可劉備看著被大火洶洶燒著的鐵鍋，他眉頭皺起，“這……不會崩了嗎？”</p>
關羽聞言便笑，“已崩了數次了，本來在鐵匠營那裏，鍋一崩，擾亂一片，後來便挪去軍醫營，可軍醫營離婦孺營近，鍋一崩，震天響，小孩兒嚇得哇哇哭，後便挪於此僻靜之處……”</p>
聽著有趣，劉備樂了，他點頭，大讚，“能省數倍柴薪，妙也！”</p>
關羽點了點頭，“省柴，倒是小事。可高壓鍋此物，還利造好紙。”</p>
劉備聽另有玄奧，立刻看了過來。</p>
關羽抬頭想了好一會兒之後，他解釋起來，“此中，涉另一關鍵。大哥你當已知曉，堿此物，可以解膠，那，某問，是堿多了膠解的完全，還是膠少了完全？不妨……以巴鹽煮肉類之。”</p>
按常識，按邏輯稍一想，劉備便道，“自然是，堿越多越好。”</p>
“便是如此。”關羽點頭，“關緊便在此處，堿越多，解膠越好，紙漿煮的便越透，紙便越是細膩精致。</p>
可，堿此物，具羲兒所講，水越熱，堿溶水越多。</p>
也就，尋常之水，堿性至極致，若是為百數，”關羽指了指高壓鍋，“此高壓鍋，水比尋常水熱，堿性之極致，便超於百數。</p>
故而，經此鍋所煮紙漿，為尋常所遠不能及。”</p>
這又是劉備所不知的學問了，劉備大為驚異。</p>
——</p>
先是煮漿，後是堿液煮漿，然後是高壓鍋煮漿，聽此種種，劉備知道為何城主府中所見的紙能那麽好了，有此多番大改，紙怎能不卓越出眾。</p>
劉備讚歎，“造好紙之法，某也知也，哈哈哈哈！”劉備為聽到了造紙秘術而大為開心。</p>
關羽眼睛一眯，說到，“大哥以為，造紙到此為止，那可便大錯了。”</p>
劉備立時愕然。</p>
關羽迴想當時情景，他說道，“待高壓鍋做成，之後某與羲兒煮漿造紙，結果紙成，雖強於一般草紙，某覺已可，可羲兒卻覺紙色難看，有斑駁黑點混雜其中。</p>
細究之，乃草木灰之故。”</p>
“後便改之，改進之法為，使大甕盛灰，裝水沸煮，待沸煮之後，草灰上飄下沉，中為清澈。而後，濾灰，取其清澈。”</p>
劉備明悟到，“如此，無草灰之染，紙確實能白淨幾許。”</p>
關羽搖頭，“此法不妥。”</p>
劉備頓了下，“怎講？”</p>
“如前所說，乃堿也，堿多堿少，便相關紙漿好壞。</p>
草木灰煮水之後，撇去草灰，此確實能讓紙白淨，可使此清水入鍋，要知高壓鍋中水更熱，能溶堿更多，可無灰清堿之水，哪有餘堿可溶？</p>
所以，兩難便在此處，用草灰，堿煮更透，可紙不白；用清堿之水，紙白，可漿不細。”</p>
這的確是個兩難問題，劉備眉頭皺起，問，“那……此難何解。”</p>
“不難！”關羽自信道，“隻需，取無色之堿，加無色堿，不加草灰，兩難可解。”</p>
說起無色堿，關羽帶劉備迴了城主府，在城主府偏房中，關羽翻出了幾碗夾雜著草灰的像鹽巴又不很像的白色東西。</p>
“此便是草灰中所取之物。”</p>
劉備端過碗，手撚起白堿撚了幾下，黑乎乎的草灰，能取出白色之物，劉備驚訝。</p>
劉備十分好奇的問到取堿之法。</p>
關羽如實告知。</p>
乃是，取五十個大甕，裝草灰裝水熬之，熬半天之後，取五十甕清堿液盛至一缸，然後，把這一大缸清堿水加火一直煮一直煮一直煮，直煮到一缸水燒幹，此時缸底就留了一層白刷刷的麵兒。</p>
拿竹片把白堿麵兒刮出來，五十甕，煮出的堿，拿小碗裝，能裝半碗。</p>
劉備一聽，廢半天功夫，廢了大量柴草，才煮出一點點堿，劉備不由匝舌。</p>
關羽解釋堿的用途，“此物白皙，化水不見色，做紙時，就是加兩碗堿，一點雜色也無。</p>
用此法，不用草灰，便能一強堿性，二不添草灰之雜。”</p>
劉備點了點頭，把碗小心放了下來。</p>
他感慨造紙一術，如此細微精妙。</p>
出偏房，劉備在前走，關羽隨手帶上了門。</p>
關羽說到，“大哥若以為，至此便能造出好紙，便又錯了。”</p>
劉備停住，迴頭看來，笑了，“啊？某又錯了？”</p>
關羽道，“還缺除色。”</p>
說著，關羽拿眼便在屋子裏到處看，像在找東西。</p>
“紙漿不管用何物煮成，不管是用麻，用樹皮，用草，不管何物，必有雜色。</p>
故，紙漿做成，再抄紙，紙幹之後，為灰暗斑駁之木色。</p>
故，若想紙再好，便要除色。</p>
而這除色之法……找到了。”</p>
關羽邁步就走，他到矮幾前，彎腰從矮幾下端出一個大碗，把碗拿給劉備看。</p>
劉備接碗一看，一看碗中之物，“炭？”</p>
“不是尋常之炭。”</p>
活性炭除色可好玩兒了，關羽找來碗和筆墨，把墨水滴進了水裏。</p>
墨水一經入碗，滿碗清水都變得漆黑。</p>
這時，關羽撿起幾塊活性炭，隨手丟進碗裏，端起碗輕晃了兩下，很神奇，就像嗖的一下一樣，黑乎乎的水一下變白了許多。</p>
劉備驚訝了。</p>
炭竟有如此奇效，劉備驚訝了。</p>
而之後，關羽讓劉備去尋找尋常木炭，劉備去火堆裏扒拉幾塊普通的炭再來試。</p>
結果，普通的炭放進墨水裏，晃蕩許久，雖然墨色也澹了，但是，變化明顯比如之前大。</p>
劉備端過碗，把炭從中捏起，看了看手中炭塊，又抬頭看著關羽，好奇無比，“怎講？”</p>
關羽便講起了活性炭的功用。</p>
總之，木漿中的雜色可以用活性炭除去的。</p>
劉備見了太多造紙秘技了，他拿著活性炭不停的滴墨丟炭，再看著活性炭嗖的一下把墨水吸的七七八八，劉備玩的不亦樂乎，他讚歎活性炭的奇妙。</p>
原來把木炭隨便蒸一番，炭的除色能力便就能這般強大，也是奇了。</p>
“到此，仍是不成。”關羽道。</p>
劉備已經習慣了造紙術累出不窮的技術改進，他問，“除色也除了，還有何不成？”</p>
關羽道，“木炭輕飄，不能沉水，所以，可用麻布包炭，墜石使其沉入紙漿之中，如此，方能連中間雜色也一並除去。”</p>
這個改進方法倒是很簡單，不跟前邊的一樣根本讓人意想不到，劉備笑著點了點頭，把碗丟到一邊，拍了拍手，不玩兒了，“原來如此！”劉備讚歎。</p>
“至此，卻仍還有不妥。”關羽直指了當中不妥。</p>
乃是，活性炭雖然除色能力極強但卻隻能除去木漿中的顏色，而不能除去木纖維中的顏色。</p>
到這一步，雖然用了活性炭，紙漿已經渾然一色，沒了雜亂色斑，顏色也白皙細膩許多，已可稱絕頂好紙，然，紙張仍然帶著澹微的草木底色。</p>
而至於如何除去草木纖維中顏色的方法，活性炭無用了，得用其他方法。</p>
“乃用，酒。”關羽答到。</p>
“酒？”出乎劉備意料，劉備驚訝。</p>
“對，酒，烈酒。”說著，關羽起身走到牆角，把那裏幾個小酒壇抱了過來。</p>
酒壇乃有三個，上邊貼著紙，寫著不同的字。</p>
字有，【無水】【水】，【酒】，【熱】，三種。</p>
關羽先把【無水】和【水】的那兩壇打開，酒壇打開，裏邊塞著麥秸，關羽把麥秸拿出來看了看，無水一壇，麥秸好好的，黃澄澄的麥秸還是黃澄澄的麥秸，有水一壇，麥秸泡的更黃了。</p>
推到劉備麵前讓劉備看，劉備把麥秸拿出來看了又看，不管泡水麥秸還是幹麥秸，不都是尋常麥秸，劉備看不出究竟。</p>
之後，關羽再把那一壇上邊寫著【酒】的酒壇打開，此一壇，是用烈酒泡的。</p>
此壇酒拿給劉備看，劉備從酒裏把麥秸束抽出來一看，一眼分明，泡在酒裏的麥秸，入酒的那一段，明顯灰暗暗澹了許多，有些發白了。</p>
劉備驚訝，“呀！還真是如此，酒當真是能除色！”劉備驚訝的看了關羽一眼。</p>
關羽則還是搖頭，“如此，雖能造出比玉還白的紙，卻還是不成？”</p>
劉備把酒壇放下，疑惑，“為何？”</p>
“因，太慢。此秸已泡了近月，可仍未見盡白，看來的泡經年才能使麥秸盡脫其色。”關羽手指最後一個酒壇，笑著說到，“此一壇，大哥不妨親啟一看。”</p>
劉備便抱過酒壇把酒壇打開，一看。</p>
劉備驚訝了，壇中的一束麥秸，經酒浸泡的那段，完全變成了枯白的模樣，一點顏色也沒有了。</p>
劉備驚訝的抬頭看著關羽，“何以，有此殊別也？”</p>
關羽一番解釋。</p>
乃是，所謂的分子動原理和萃取原理。</p>
說分子動，就得舉例，就得舉例，就得舉一個麻繩纏樹上，十年不動，長到樹上了。又有，酒明明盛在壇裏，為何滿屋聞香。</p>
此皆是分子運動。</p>
雖是都是用酒精浸泡，但此壇與其他壇不同，此一壇酒，李孟羲時不時拿著酒壇在火上燒一燒，使其微熱。</p>
這段時間以來，也不知熱了多少次。</p>
簡單來說，跟煮東西一個原理，紅豆是泡在冷水裏，泡良久，水不變紅。但是稍微煮一會兒，不必煮沸，不必煮熟，水便澹澹紅色。</p>
一樣道理。</p>
此所以，酒泡經年才能完全退去顏色的麥秸，為何隻不到一月，就顏色蒼白了。</p>
酒精脫色能用，但耗時太長，幾乎無用，隻有加上所謂的分子運動之法，加熱脫色，這才讓此法有了些實用價值。</p>
“待有閑暇，做一大缸，缸中裝滿烈酒，待紙漿經炭脫色之後，灌入酒缸之中，而後加小火，溫熱長久，十數日之後，可得一缸玉白紙漿。</p>
如此，便可得如玉佳品。”</p>
聽關羽說，昨日所見所有的紙，白則白矣，但都隻是用炭草草脫了色而已，未用烈酒脫色，因而，色澤未至極致。</p>
劉備已想象不出，如玉一般的好紙，該是怎樣的漂亮了。</p>
“至此，能得如玉之紙，然，還是不妥。”</p>
劉備都麻木了，紙到了這般精工絕藝，還能好到哪裏去，劉備拿眼看關羽，劉備都不想問到底還有多少秘技了。</p>
關羽道，“造紙基材還不行。生麻造紙，紙質疏脆，不夠堅韌。待春來，待萬木欣榮之時，可集各類草木，用其幹，用其皮，用其枝葉，再分試之，當能做得更為堅韌耐用之紙。”</p>
“縱是得造紙良材，恐還是不妥。不妥在粉碎之法，徒匠人手剪刀鍘，基材不夠細碎，因而紙質不能極盡細膩。</p>
羲兒說可改刀具，做一刀如三葉草狀，上攔一桶，草木倒之中，使牛騾或水力牽帶之，攪動刀具，使草木碎成粉末。”</p>
“至於堅皮難碎之物，或可做大磨，磨之。”</p>
“至此，基材細碎至極致，紙質也至極致。然，至此，仍有不妥。”</p>
“用於印刷術，紙不管何等草木材質，必易吸墨暈墨，因而，字若小，必暈染一團，不堪為用。</p>
故，可設法改之。</p>
改進之法，施膠，不管鬆膠桃膠，皆遠水，開春可尋諸膠試之。”</p>
“至如此，紙已足可為用，然，不妥仍有。不妥在裁剪法，匠人做紙，抄之而出，不修邊幅，紙張因而毛糙不整。</p>
可設法稍修之，不添多少工本，卻可使紙張大為齊整。”</p>
“不妥仍有，做紙之器，大小材質不一，匠人抄紙深淺亦是不一，因而，紙厚薄不一。此雖無大礙，然，工技高無止境，怎可固步不前。”</p>
“又有，紙基乃用草木，而食草木之蟲多矣，故，紙張乃為亦蟲噬朽壞之物。</p>
故，可添毒防之。</p>
問軍醫知，附子有烈毒，防蟲甚佳。然忌其毒性，不敢用之。</p>
至於微毒防蟲之物，待後試。”</p>
“另，紙之物，雖為文化之本，寫記為其本要，然，紙之用，非隻盡於此，紙有另用，可做甲，可為盛製之器，可湖窗，可做鮮明諸色之紙以為花黃，可拿之售賣。</p>
紙之諸般用項未盡，諸般用紙，需紙材亦是大不同，此中繁雜，遠未究盡。”</p>
劉備聽關羽叨叨一大堆造紙術相關技藝，劉備都聽愣了。</p>
劉備沒想到，紙可以造的跟玉一般好，他沒想到，造紙術可以有那麽多精妙技藝，可以有那麽多改進，他更沒想到，縱是造出了如玉的絕品寶紙，縱是進行了眼花繚亂的無數改進之後，然——而！造紙術仍有無數不足，仍有巨大的進展之處。</p>
劉備感覺，似乎，這造紙術的巔峰技藝，似乎看不到了。因為，工技一途，永無止境啊。</p>
這是劉備第一次被工技所震撼，這是劉備第一次覺得，工技一途，也是道，知者無涯，工技也無涯。</p>
劉備定定看著關羽，劉備在想，麵前迴涿州，迴去也沒多久，籌完糧草就趕緊迴來了。就不到一月時間，就迴去不久，這巨鹿城，到底發生了多少大事。</p>
確實是如此，在劉備迴去的期間，一切平靜下來了，李孟羲恰好是有空去測試各種技術，因而一下一堆技術得見了天日。</p>
至此重要時機，劉備迴去籌糧了，張飛閑不住，帶人出去打獵解悶了，隻關羽留下見證了所有工技，參與了所有。</p>
這就造成了，?
?隔不久再見，劉備都有些驚訝於關羽學問的增長了，關羽儼然已通曉了造紙術的所有關鍵，所有細節，所有造紙的根本道理，連造紙術的未來關羽都知道。</p>
關羽儼然一個徹徹底底的造紙術大師了。</p>
毫無疑問，關羽這個造紙大師的水平，是完全夠格的。</p>
劉備接受了太多知識了，他無言沉默了許久，微皺著眉頭，沉思著。</p>
當許久許久之後，劉備把所有從關羽這裏聽到的造紙工技迴想了一遍，劉備神奇的發現，自己也會造紙了！他的信心來的是如此有底氣，不是可能學會造紙了，而是完全必然已經會造紙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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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便是，能知其所以然的而不是緊緊知其然的區別。</p>
隻知技術，而不能知原理，便不能夠說完全了解，不能夠說完全懂得，而劉備是，把造紙的底層原理，也全弄懂了。</p>
跟一般的造紙匠人的區別是，劉備不僅是能造紙，他如果想，劉備甚至都能自己改進造紙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