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陽擔心寧莉是一張烏鴉嘴,自己真的是在“捏鼻頭做夢開始心慌意亂甚至焦躁不安起來。


    那一天,車間湊了一爐生活,還要補兩個急件,吳陽和盧小蘭臨時迴來幹一天正經事兒。


    老檢驗工董阿良不苟言笑,做事情克丁克卯,他正對吳陽的生活進行中間檢驗。左手舉著罩燈,右手拿著檢測工具,他正在檢驗已經做成的箱圈內尺寸。


    盧小蘭的行車吊著一隻方形大泥芯,供吳陽在修理。三隻緊線扣連著的鋼絲繩繃得緊緊的,緊線扣的鉤子掛著泥芯骨的三隻拉環。吳陽一邊盯著泥芯的平麵,一邊舉著右手、拇指與食指輕輕叩擊;盧小蘭意會,提升絞車跟著就哢”地微微往上提。泥芯沒調整平衡,吳陽的右手又輕輕往下點了點,提升絞車跟著又哢”地微微往下落。吳陽反複調整緊線扣,校正著泥芯的平衡。


    吳陽和董阿良共同扶住大泥芯,每人盯著箱圈和泥芯的兩道邊壁,以確保不擦碰。行車吊著的泥芯一點一點下降,哢”準確地落入箱圈。泥芯入位了,緊線扣和鋼絲繩依舊繃得緊緊的,行車仍然全神貫注配合著。董阿良手持卡棒開始檢驗和調整壁厚,吳陽從旁給他照著罩燈。三麵都調整好了,另一麵老是不對,尺寸小了。


    “不得行、不得行,還要提出來修。”董阿良吩咐一聲,顯得很不耐煩。


    泥芯盒的時候多敲一錘子就好了。”吳陽遺憾地自言自語。


    兩人又護住泥芯,行車哢一聲,把泥芯又提了出來。


    “刮掉一毫米。”在董阿良的要求下,吳陽用一隻不鏽鋼小尺,小心翼翼地刮削著泥芯的一個側麵……


    泥芯終於放準確了,董阿良用吸砂風管,最後繞著壁厚空間底下的冷鐵吸了幾圈……吳陽用潮模砂把泥芯的三隻拉環洞補平,再用石棉繩在泥芯上頭的壓實麵上圍了一圈。接下來,又在行車的配合下把蓋箱合上了。


    吳陽閑下來的時候,寧莉讖語般的預言又在他耳邊縈繞,整得他心煩意亂的。他抬頭看了一眼坐在行車裏讀雜誌的盧小蘭,她是那麽安詳和素淨,他不禁想起《女神》裏頭的一詩來——


    我已成瘋狂的海洋,她卻是冷靜的月光


    她明明在我心中,卻高高掛在天上


    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卻隻有悲哀的空響


    這“天地守望”,最終還得落實到地下呀,哪兒才是個頭呢……


    吃過午飯,嘩嘩啦啦下起雨來了。十二號廠房的一些人又聚集在大門口,觀望經過大馬路進去上班的人流。


    吳陽從馬路邊的“一步樓”出來,遇見勞資科的鍾佳萍準備也要進廁所。她一揚頭,叫吳陽等一會兒,她有話要說。


    “一步樓”是上海人對廁所的雅稱。一般上海男廁所的小便池為槽形,便槽外設一條凸起的踏步,小便的時候就要踏上一步。廁所裏沒得衝洗設施,為了保持清潔,牆上往往貼有“小便請上一步”的提示。於是約定俗成,便池就被戲稱為“一步樓山廠的廁所,幾乎都是上海“一步樓”的結構和風格,廁所門外是大半人高的直角牆圍,裏頭小便的男人踮起腳就看得見外頭。


    鍾佳萍出來以後,神秘地把吳陽拉到一棵大樹底下。她打了一把傘,把吳陽也罩著。


    “聽說你和小蘭好得不得了,啷個小蘭還是想走?”她關切地問。


    “啷個迴事兒嘛?”吳陽頓時緊張起來。


    “她給勞資科寫了一份調迴老家的申請書?”


    吳陽的腦子裏一下,雖然寧莉的預言在思想上打過底,他還是有塌陷的感覺。裝得很鎮定,他問:“她說調哪兒?”


    “她倒不是要迴上海市,而是要迴老家常熟。”她寬慰道,“不過申請歸申請,要辦成非常困難。寫了申請的上海妹兒多,而真正辦成的卻沒得幾個。”見吳陽很失落,她善意地拍他一把,“你自己要努力喲,阿拉妹兒調迴老家,等於就是要嫁迴去。你曉得,嫁才能調。”


    吳陽腳步沉重地走迴十二號廠房,任由雨淋。


    在廠房門口,唐萍問他:“你臉色青,生病了?”


    吳陽訥訥道:“你去行車上把小蘭換下來,我有事找她。”說完他又迴到雨中,拐進砂箱壩子,鑽入那隻高壓釜。


    浪漫季節過去了。“鋼包相會”在寒冷的風雨中,第一次顯得那麽沉重和憋悶。盧小蘭擔心被人現,她就把雨傘放進了“鋼包”裏頭。


    “你說過,那一句話等你來說,”吳陽直截了當,“我老老實實在等,你最後說出來的竟然是一份調離申請?”


    盧小蘭頓時失措,她呆呆地盯住吳陽,沉默。


    “你說過,你得聽我的。那麽重大的問題,即便是遇到大麻煩,你也得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嘛。”停了一會兒,吳陽又說,“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有困難我們共同來克服。隻要你幸福,我就安心。就算你不愛我,老實說出來,我也不怪你,我接受現實。”


    吳陽的語氣平和,盧小蘭聽來卻很沉重。


    她一揚頭,理了理掛在臉上的絲一句話,我現在明確說出來。”她表情憂惶,但坦誠:“我愛你,不隻是喜歡,是愛。”她又補充道:“我愛,但我很困惑。”


    沉默一陣,吳陽輕輕說:“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麽要寫那個東西?”


    “廠裏的上海妹兒誰沒寫那個東西呀?又有幾個辦成了的?雖然愛你,我也得對父母做個交待嘛。”


    兩人的思想都很費勁,一時啞巴了。


    “我太難了!”她顯得沉重又無辜,“我要應付你,又要應付父母,還要應付輿論的壓力。都認為我兩個在談戀愛,而我又單純不起來,真不知該怎麽辦?”


    他倆錯麵對坐在小砂箱上,小砂箱與鋼軌和弧壁相壓迫,出哢哢的著力聲。


    “愛和嫁不是一迴事兒,你可要想好啊,我要你嫁給我。”吳陽很幹脆。


    “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盧小蘭說,“我嫁給你,我爸爸媽媽怎麽辦?”她哽咽著說,“我爸爸媽媽在這兒根本就待不下去,過晚年一定是要迴老家的。”


    “愛不能嫁,是不是?”


    “是的,我不曉得怎麽做才好。”


    她說“是的”,吳陽心如刀絞。


    “今年春節,你迴老家的時候相親了?”


    “是的。”說完她又急了,立即補充道,“但我一個也沒同意。”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兩人的心情像高壓釜一樣沉悶和沉重。他倆感覺到,自己的命運,被冰涼又堅強的高壓釜籠罩著,人力是衝不破的。


    想到盧小蘭與別人相親,吳陽的胸口就隱隱痛。外強中幹,他心虛地問:“馬上又要過春節了,你還要迴常熟?”


    “不想迴去了,我心頭容不下別人。”


    “會容得下的,生活比愛情重要。”


    “你理解了?甘心我嫁給別人啊?”盧小蘭瞪大眼睛、出重重的唿吸聲。


    “你真要嫁給不愛的人?你要學耿露霞?”吳陽像是吼叫,感到一陣眩暈。


    不要學耿露霞。”


    她晶晶的眼珠泡在清亮的淚水裏,深情又可憐。


    “我們之間的感情和想法,你爸爸媽媽曉不曉得?”


    “曉得,成天都為這事兒犯愁。他們都喜歡你,真的,都喜歡你。”


    她又懇切地說:“你不要怪罪我爸爸媽媽,他們的生活要求很低,無非是想迴老家呀。”


    “春節又快到了,相親還得要去,隻有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死了心,才能安心。”吳陽頭疼腦熱,胸口痙攣,卻裝得很大度,他又說,“如果真能遇到比我強的,你就去嫁。”


    “你把我的胸口裝滿了,誰還擠得進來喲?”她的眼睛盯著外頭,喃喃低語。


    沉默一會兒,盧小蘭輕輕湊過身子,小心地模模吳陽的手背你強的男人少,比我強的姑娘多。你是在找理由,想與我分手哇?”


    手的話我不會說,隻能由你來說。”


    盧小蘭揩濕了手絹,她生自己的悶氣,一揚手把手絹扔了出去。


    吳陽第一次看見她流淚,她微微抽噎,賭氣地抓過那一把濕漉漉的雨傘,又往眼睛上擦。他把自己的手絹遞給她,她不接。


    轉正,麻煩就出來了。”盧小蘭臉上掛著淚珠,唉聲噎氣,“當一輩子學徒工多好啊!”她像在說夢話。


    “現實選擇,就是權衡得失,想迴避矛盾不得行。你好自為之吧。”


    “你看不起我了?”她微弱的聲音有些哽,“不要鄙視我啊,我真的很愛你。”


    心頭湧起一股熱望,她真摯地說:“你抱我一下嘛,我想你抱我一下。”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小砂箱倒下去“當啷”的一聲。


    吳陽騰的一下站起來,卻沒有去抱她。他毅然轉身衝出高壓釜,腳踏蓬鬆透濕的節節草,冒著大雨走了。在進入棚房小門的時候,他迴頭望了一眼,盧小蘭沒有出來……


    吳陽心頭歇斯底裏般狂躁,表麵上卻故作端莊。他夢遊一般在廠房裏晃了一轉,徑直就去了保衛科。保衛科在政工大樓的二樓上。


    吳陽進門,熊科長急切地說:“我正要找你呢,想好沒得,還是舍不得你那個師妹兒哪?”


    “哪兒囉,師妹兒隻是師妹兒。人家上海妹兒哪兒看得起本地人?”接著,吳陽開門見山地說:“我想好了,願意到保衛科來。”


    “對了哦,別人想來還不得行呢。”熊科長炫弄地說,“為了調你來當保衛幹事,黨委張大國副書記差點與李廠長吵起來了。那幫上海領導堅持不能抽造型工,隻能抽其它工種,太死板嘛。”


    “還有哪些手續要辦?怎麽弄?”


    “你願意來,政治處就讓組織科下動態通知單。你看車間裏有不有什麽交接的?如果利索,明天就上來。”熊中武手頭翻閱著一本卷宗,歇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正準備去車間找你呢。是這樣的,萬山縣公安局有一個大案子缺人手,向我們廠借一個人,他們不曉得張金揚已經調迴老家去了。正好你去縣局頂一頂,當保衛幹事之前見習見習案子,熟悉一下業務,也好與公安的人接觸接觸。”


    “多長時間?”


    “最起碼一個月,看辦案的進度。後天就去縣公安局二股報到,他們催得緊。”熊科長說著,一邊從立櫃上那隻鐵皮保險箱裏,取出一隻黃皮套的手槍,“五一式手槍打過的嘛?”


    “打過的,用得來,隻是分解組合有點兒慢。”


    “分解組合嘛,一熟悉就快了。你這麽聰明的人,一模就會一數。”熊科長從抽屜裏拿出一隻牛皮紙大信封,“這兒是八十子彈。”他又說,“這些子彈是今後用的,這次少帶。幫公安辦案子,你就找他們要子彈。”


    有,”熊科長說,“這是公用持槍證。”他遞給吳陽一個小紅本。


    “你這麽相信我啊?”吳陽吃驚地說,“一開始就讓我幹這些事兒?”


    治處考察你兩三個月了,檔案也翻過好多遍,你的情況有數。保衛幹事,先要政治上可靠,再就是能文能武能吃苦。尤其是要寫得起材料,這一點好多人不得行,但你行。”


    “哪兒囉,”吳陽調謔道,“我隻會寫情書。”


    黨委書記薑守業和武裝部長廖永楷先後進來,薑書記高興地說:“小吳報到來了?”


    吳陽點頭笑笑,熊科長說:“一上來就是一砣硬骨頭,上山去辦大案。”


    “辦大案好哇,”廖土匪說,“辦大案比在公安學校鍍金要強哦。”


    吳陽說:“張金揚到瀘州公安校去培訓過的,我趕他有差距喲。”


    “那都是紙上談兵,”薑書記說,“重要的是實踐,實踐出真知嘛。”


    “八一建軍節的射擊考核,你的成績很優秀嘛。”廖土匪想起來了。


    吳陽說:是六三式自動步槍,我適應那種,就得了個第一名,四個九環。”


    “三十五環就是優秀。”


    “不過,我投彈不得行,隻有三十多米。”吳陽有些遺憾。


    保衛幹事主要是能文,又不天天打架,更不需要打仗。”熊科長向吳陽和廖土匪遞過香煙,又說,“從檔案上看,張金揚的文化水平不如你,你的關鍵是要多實踐。”


    幾個案子就成熟了,尤其是公安局的案子。”廖土匪開始吞雲吐霧。


    “你們吹、你們吹。”薑書記很謙恭,他拍一拍吳陽的肩頭就出去了。


    把吳陽的事兒整落實了,熊中武顯得很高興。接著,他性急地說:“快點兒迴車間去收拾東西,後天就要走了,看有不有啥交接的。”


    “工人有啥好交接的?”吳陽不屑地說,“就是一些工具,破勞保服,一扇大木櫃、一隻小木箱。”


    廖土匪建議道:“那些東西你可以保留著,星期六幹部參加勞動,你還用得到。”


    “幹部!我現在是幹部了?”吳陽心想,“當幹部這麽簡單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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