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成調迴老家南通,在個人來說是一件大喜事,但他很低調,甚至是灰不溜丟的。沈阿根同汪成一道離廠迴上海,他是正式退休迴去,告別三線。


    人們看電影去了,放映《冰山上的來客》和《霧都孤兒》。晚上,單身區很安靜。算是給汪成和沈阿根餞行,在沈阿根的房間裏喝了一台酒;隻有李力康、嚴新、金元慶、汪向東、吳陽等少數幾個人參加。


    “不要灰溜溜的,也算是工作需要嘛,光明磊落地迴去,有啥啦?”李廠長寬慰汪成。


    “我也算對得起東山廠,”汪成苦笑說,“按文人的說法,叫篳路藍縷,艱苦創業。我的使命完成了。”


    “這麽多人付出代價,這麽大的國家投入,工廠建設起來了又揮不了作用,真是開曆史的大玩笑嘛。”


    上海男人都做得一手好菜,但下酒菜主要是在大食堂買的,金元慶在煤油爐子上燒了兩缽湯。


    “毛老頭子說,沒有錢,拿我的稿費去搞三線建設。”李力康沉痛又不滿,“而他損失的是稿費,上百萬人損失了青春和家庭啊。”


    “過了十三年吞土皮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沈阿根寬慰汪成說,“對得起**和毛老頭子了。唉,迴去過晚年吧,老太婆還躺在病床上呐!”


    “**永遠睡著了,我們這麽大一批人卻睡不好覺。”金元慶牢騷。


    “十三年,是啊。”汪成感慨道,“我真***十三點!”


    沈阿根把三瓶酒擺上小方桌,有特曲酒、流杯酒、廣柑酒。


    “我真他媽地十三點!”汪成還在憤憤不平。“我完全可以帶了兒子一道迴去地。想想還是算了。這麽大一批支內職工在這兒受苦。我得為自己說過地那些豪言壯語付出代價。”他嘬了一大口酒。繼續說。“還是那句話。因為三線建設。我斷送了一個女兒哪。就算是當人質。兒子、女兒地份量也夠了嘛!但還是有那麽多人不理解。”


    “你是支內職工最近地領導。他們不盯你盯誰嘛?三線建設這麽大地事情。你汪成算老幾呀?”


    “一切都被國家計劃安排了。個人微不足道哦。”


    “理解。隻是心理上有疙瘩。大家慢慢也會習慣地。”


    “唉。這吞土皮地日子也過慣了。”


    “土皮和鴉片隻能暫時麻醉人。總會有清醒地時候嘛。清醒下來就難受了。”


    “想想進來的支內職工,傷的、病的、死的、坐監的、妻離子散的都有。大家背井離鄉,弄得灰心喪氣,過得灰頭土臉。”汪成形容黯然,他哽咽著說,“想想十三年來,我隻是對不起一個人,那就是王永基。王永基和夏薇老兩口兒,我對不起他們,家破人亡啊!他們又那麽無辜。”


    又是“王永基”和“夏薇”,吳陽心動了一下,聽他們迴憶往事……


    軍代表和軍宣隊進廠了。


    東山機械廠是**的縣團級單位,汪成也是**的縣團級幹部,但汪成已經靠邊站了。


    解放軍**思想宣傳隊隊長、東山機械廠革命委員會主任蔡子強,僅僅是個連級幹部。對此,許多人心頭犯嘀咕,汪成的思想上也糾了個疙瘩,但嘴巴啥也沒說。


    東山機械廠幹部大會上,由萬山地區軍工組組長劉洋、副組長江峰,宣布了軍代表及軍宣隊入駐、東山機械廠實行軍事管製,以及革委會領導班子的任命等事項。


    江峰耽心汪成的情緒,臨走前特意在私秘處叮囑了他幾句:“記住自己的使命,你是來搞軍工建設的,要顧全這個大局。軍管,現在全國都是這個形勢。我們這裏是由地區軍分區派軍隊幹部到企業任一把手,看今後的形勢怎麽走。軍工組組長劉洋,是萬山地區軍分區的第二政委。現在到處都要軍管,哪來那麽多的縣團級軍人?你們這裏除了蔡子強是連級以外,另外兩個軍代表,王代表和吳代表也隻是個排級。但你一定要與他們處好關係。搞軍工你是內行,但不要瞧不起人家,他們搞政治工作還是有一套的。”


    汪成也是軍人出身,算是老革命了。聽組織的話,服從組織安排,是他一貫的作風。他真誠地表示,一定配合好蔡主任的工作,請江峰放心。


    因為靠邊站,革委會副主任的銜頭都沒得,汪成隻有一個尚未免職的基建指揮長職務。


    生產大樓頂層的“四樓會議室”剛剛啟用,裏麵隻是臨時擺了一些紅漆木條桌和木條凳。正麵雪白的牆壁上,張貼了一大幅紅紙黃字的**語錄——


    黨在整個社會主義曆史階段的基本路線:社會主義社會是一個相當長的曆史階段。在這個曆史階段中,始終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存在著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兩條路線的鬥爭,存在著資本主義複辟的危險性,存在著帝國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進行顛覆和侵略的威脅。


    汪成和副指揮長許文根,領著三個軍代表在廠區和基建工地轉了一大圈,大家又氣喘籲籲地迴到會議室,準備已經通知的中層幹部會議。李玉堂、孫春根、郭風、張萬通、王有富以及各車間的主任、支部書記等等,都66續續進了會議室。


    李玉堂主持會議。照例,先學習《**語錄》中的“老三段”: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了。”


    “我們應該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


    郭風介紹了工廠的基本情況以後繼續說:


    “從六六年開始到現在,近三年的時間,工廠的主要任務是搞基建,建築和安裝。但去年的任務完成得最差。全國各地搞武鬥,秩序都亂了,生產也不正常,造成了我們這裏的半停工、半停建。去年的建築安裝計劃,隻完成了部裏要求的百分之四十,其中設備到位及安裝率隻有百分之四。我們向設備配套協作廠訂的設備,大部分沒有如期交貨,甚至安裝人員現場都沒來看一下……”


    北邊響起了雷聲,山風颯颯,天色也暗了下來。


    蔡子強聽得有些皺眉頭。他打斷郭風的話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嘛,革命就得付出代價。所以,不能認為是文化大革命影響了我們的建設,要看無產階級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當然,武鬥要製止,正常秩序要恢複。軍宣隊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恢複和促進生產。抓革命,促生產。或者說,通過抓革命來促進生產。要分清主次和輕重。《馬鋼憲法》是蘇聯修正主義的企業路線,其要害就是‘技術掛帥、生產第一’,搞資本主義經營。而《鞍鋼憲法》所確定的五項基本原則是:堅持政治掛帥,加強黨的領導,大搞群眾運動,實行兩參一改三結合,大搞技術革命。這些是帶根本性的問題,一定要注意方向嘛。”


    見大家都不說話,蔡子強問:“上海來的職工心態怎麽樣?還有哪些問題?”


    蔣心中接著說:“生產準備上的問題和基建上的情況前麵已經說了。現在生活上的困難也不少。部份職工和家庭還擠住在公社的幹打壘房子裏麵,單身漢可以堅持,一家兩代三代人的就麻煩啦……工廠的食堂一直沒有定下來,老是換地方,搞臨時夥房,職工們感到很不方便……”


    吳代表見大家老是談論生產生活方麵的困難,就不耐煩地插話:“**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裏艱苦哪安家嘛。再艱苦,也沒得修‘紅旗渠’艱苦吧。人家林縣人民披荊斬棘,截河流、劈太行,修成了七百多公裏的總幹渠。我們這點困難算個啥呢?大寨經驗不是說,‘先治坡後治窩、先生產後生活’嗎?不要一事當前先考慮生活嘛。”


    “就是嘛,難道工人還不如農民?”王代表補充道。


    張萬通忍不住想泄,但還是憋住了,忿忿然。


    孫春根不服氣地說:“我們不是來學大寨的,我們是在搞工業,搞國防工業。搞工業就要講‘工業學大慶’,大慶經驗不是說,‘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嗎?創造條件,是上的基礎嘛。”


    大家一時說不到一塊兒,蔡子強想一錘定音:“公家的事、政治上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生活上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嘛。看來,我們這兒的政治思想工作基礎差喲,政治掛不了帥,這大概是三線企業普遍存在的問題……必須要跟上全國的形勢,按上頭的部署來幹。”


    汪成小心地插話:“我們隻有部裏下達的基建計劃、建築安裝計劃、和生產協作計劃,其它的好像沒什麽部署。”


    “山溝裏頭閉塞,分明是掉隊了嘛,革委會也成立晚了一些,政治上的工作就慢了幾步。三線企業,不光是部裏頭在領導,g機部是管業務方麵的工作,政治上還要接受地方上的領導嘛。我們實行軍事管製,是形勢的需要,當前的要任務,是要政治掛帥,把革命切實抓起來,通過抓革命來促進生產。”蔡子強的眼光掃視了一下會場,有些怯場,他結結巴巴地繼續說,“必須跟上全國文化大革命的形勢,立即著手‘清理階級隊伍’,要求行動戰鬥化,思想革命化,組織軍事化,領導一元化。”


    那天下午突然下雷陣雨,鋪天蓋地的風雨挾著雷電在山溝裏掃蕩。大家心理僵持的時候,一團淡紅色火球從北邊的窗子飄進會議室,靜靜的又觸目驚心,迸閃著黃色、綠色、紫色的火星。大家嚇得不敢動彈,眼睜睜看著雷火球從會議桌底下鑽過,冒起來又從南邊窗子飄出。空氣頓時顯得格外清新,還有一絲異味兒……所有的人大開眼界,又目瞪口呆。


    驚魂未定,汪成犯迷糊了。會後,他把蔡子強拉到自己的辦公室,想把精神吃透,也想說明一些情況。“蔡主任,清理階級隊伍怎麽弄?現在工廠主要三類人,一是老廠來的支內職工,老廠也搞‘清隊’,好多人是過了篩子的。支內的政策是‘好人好馬上三線’,壞人來不了。二是從學校分配來的大中專學生,曆史清白、社會關係清楚、政治上要求進步,基本上是紅衛兵或造反派出身。搞過政審,國家安排來的。三是從部隊來的退伍軍人,原來與你們的身份一樣,能有啥問題?”


    “不要過早下結論羅,先要運動起來,才能現問題。**的哲學就是鬥爭哲學,中國七、八億人,不鬥行嗎?清理階級隊伍要刮紅色台風……通過宣布政策,先動群眾檢舉揭。還要查職工個人檔案,從檔案材料中找問題。老汪,清理階級隊伍,是當前的中心工作,是大局,你不要犯糊塗哦。”


    蔡子強說完,對汪成指了指牆壁上貼著的一排標語:“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思想偉大紅旗。”


    經過一段時間的模底,蔡子強自認為情況基本清楚了,有些問題出乎他的預料。於是,他又找汪成談了一次心。


    軍代表們總感覺到,支內職工中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毛病,別別扭扭的;有家庭出身或成份問題,國民黨時期的問題,海外關係問題,社會關係問題,還有生活作風方麵的問題,等等。而一些根正苗紅的工人,也不利索,如生理缺陷。你看那個王阿興,成天像挨批鬥似的,矮小又駝背,據說是得什麽病抽脊髓落下的後遺症,說話也訥訥不清,像個愚人。還有胡雲坤,滿臉的黑皮肉疙瘩,齜牙咧嘴,笑起來像一隻猿……總之,眼不順,心也不順。這批人是不是老廠甩出來的包袱哦?


    汪成一口否定,不但不是包袱,還是業務技術骨幹,否則老廠不會送到三線重要崗位。下一步,生產運轉起來,每個人的份量和作用就會體現出來,一切就清楚了。汪成還說,江東造船廠臥虎藏龍,沉澱了一大批能工巧匠。而這些人看上去多多少少又有一些刺頭、棱角或缺陷,也就是不順眼。人嘛,常常是好看的不好用,好用的又不好看。就說胡雲坤嘛,那可是響當當的電工啊,工資九十幾,因為技術好嘛。在老廠也是當王牌用的,可不要被他那一臉的黑皮肉疙瘩給麻痹了。還有那個王阿興,也隻是體力和動作協調性差一些,智力並不差;一手好字,批判文章寫得不錯呢。再說,三線建設是山溝裏的事業,是裏子工程,不是麵子工程;要講內容,講實惠,講質量嘛,所以,選人就立足於好用。這些意思,軍代表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還是半信半疑,總是不太放心……


    山溝裏破天荒響起了軍號,似乎一切都軍事化了。起床號,上班號,下班號,集結號,煞是鬧熱。整條山溝裏,從最裏頭的機加工車間,到最外麵的家屬區,馬路拐彎的水泥電杆上,都安置了號筒式大喇叭,共有九隻。軍號聲、歌聲、朗讀聲、電台聲,波及十數裏,在大片溝穀間迴蕩。


    老百姓也感到新奇,軍工廠開始吹軍號了!從此,他們也有了時間概念。一些生產隊長,就利用工廠的軍號聲,來安排社員的作息。


    生產車間改為了連隊,原一二三車間改為生產一連二連三連,正在籌辦的製氧站編為生產四連。車間主任叫連長,支部書記叫指導員。地方人武部在工廠組建了“**民兵營”,基幹民兵經常參加軍訓,早晨還要出操跑步……


    “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的牌子掛出來了,地點就在生產大樓的四樓會議室。因為緊挨著汪成的辦公室,心頭堵又添亂,他幹脆不怎麽進辦公室了,成天泡在工地或車間。


    為了審查老幹部,軍宣隊成立了一個專案組。


    先,汪成就有假黨員嫌疑……郝長貴,三清團員,平津戰役時投誠過來的。打不贏了,不投誠不得行嘛……楊維根,跟國民黨去過台灣,作為**機要通訊員又派迴大6搞情報。他一迴大6,馬上跑到福建軍管會投降了。明明就是投機革命嘛……裘家興,原國民黨敵報隊隊員,雖然後來投誠了,破壞過黨組織的嫌疑還在……而正宗純潔的老革命隻有吳興海,他是從‘紅小鬼’開始的……


    經過宣傳動,檢舉揭,檔案審查,共有二十多人被挖出來進了學習班。其中支內職工果然占了大多數。


    王有富變成大紅人,頭高了,眉翹了。


    辦事組的副組長嚴新和露冰靈夫妻倆,最開始是被六號樓的鄰居揭的。因為他倆在家裏經常用俄語對話,嘰裏咕嚕的令人犯疑。後來軍代表調閱他們的檔案,果然疑竇叢生:嚴新,露冰靈,五十年代初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江東造船廠技術科工作。五五年共赴蘇聯威頓造船廠進修一年。五六年迴江東造船廠以後,任蘇聯專家的翻譯,嚴新還是蘇聯專家組的副組長。蘇聯已經變成了修正主義,與中國人民為敵,甚至兵戎相見,你們是不是蘇修的特務?如果不是,為什麽現在還用俄語說話?念念不忘蘇修主子,什麽居心?


    工人,本來並不是文革和“清隊”的目標,但是有一句“文革是國共兩黨鬥爭的繼續”的最高指示,於是,國民黨時期的老工人也成了嫌疑或鬥爭對象。江東造船廠早年是英國人創辦的,遺留到建國後的老工人不少。後來,作為技術骨幹支內的也大有人在。其中,解放前的老工人肖立剛和王永基的問題更加突出。他們本人不但領取百多元的保留工資,而且肖立剛的老婆楊秀蘭、王永基的老婆夏薇,居然還是舊上海的妓女。即便不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餘孽”,也算“資產階級殘渣餘孽”。然而,工人是受壓迫的階級,又能怎麽樣呢?稍後,他們身上的焦點不再是國民黨問題,而是妓女問題了。在那個道貌岸然的年代裏,黃色故事能夠激動人們潛藏的性心理。


    肖立剛和王永基,因為技術方麵的權威,在支內職工中是有影響的。他們家庭裏的一些往事和逸聞,個人檔案裏並沒有記載,但軍宣隊也了解到了,顯然是支內職工中出了“叛徒”。大家嘴巴上不說,心頭都想到了王有富:“伊個爛汙泥底牌”……


    對此,汪成也憤憤不平。這不是把痊愈的舊傷**活撕開,再往上麵灑鹽嗎!


    汪成耽心蔡子強和軍宣隊的人資曆淺,不了解黨的曆史和建國前後上海的實際情況,就耐心介紹當初**在上海的政策,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對收容妓女的教育改造方針。諸如“政治思想教育和勞動生產相結合”,“改造和安置工作相結合”之類,采取了“治病救人”且“負責到底”的原則。舊上海的妓女也是受苦人,是階級姐妹,幫助她們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她們已經成為工人階級的成員,不能另眼相看。


    汪成還給軍代表們講了一個史實:五十年代初,政府給舊上海遺留下來的最後一批七千多妓女治性病,必須使用的有效藥物盤尼西林國內沒有能力生產,全靠進口,價格十分昂貴,而朝鮮戰場上的自願軍傷病員也急需。陳毅市長了解到這一情況後立即批示:“先給教養所,自願軍戰士另想辦法。”並態度堅決地說:“不管花多少錢,要治好她們的病,別的地方可以省,這筆錢不能省。”我們黨一直是把妓女當成受苦受難的階級姐妹來幫助教育和挽救的。


    這個史實講了比不講還糟。軍宣隊的人聽了拍案而起:陳毅,資產階級大軍閥,**資產階級司令部裏的黑幹將。居然不顧自願軍的死活,去關心妓女,這筆賬早就該算了……


    考慮到汪成的身份和工作關係,蔡子強把他拉到自己的辦公室,給他看了一份上麵印到全國的“清隊”運動學習文件,北京二七機車車輛廠軍宣隊總結的經驗:《認真落實**的對敵鬥爭政策,清理和改造階級敵人》的報告;推廣“群眾辦案”、“群眾專政”經驗,全廠審查了九百多名老工人,其中二百多得到定案處理……汪成知道,北京二七機車車輛廠是“最高統帥”搞的樣板。**,在汪成心頭重如泰山,他頓時噎得說不出話來,一時間真的以為是自己糊塗了。


    “是的,她們原來是舊上海的妓女,”肖立剛和王永基在學習班裏向軍代表解釋,“我們是響應黨組織的號召去認領和接納她們的,甚至還是黨組織派人去上海婦女勞動教養所把她們接出來的。我們聽黨的話,相信黨,投身到政府的改造運動,現在**不能翻雲覆雨啊。”


    楊秀蘭和夏薇的哭聲更是撕心裂肺,令人唏噓:“天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你們又要把我們變迴去當鬼呀!”……


    當時,有個“最高指示”,叫“專政是群眾的專政”。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為了跟上形勢,古家場就冒出來一個“群眾專政指揮部”。按照最高統帥的說法:“清理階級隊伍要搞叛徒、特務、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反革命分子、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但是,窮山溝裏的古家場,說不上啥子政治種群,又有幾個夠格的專政對象呢?最多就是一些孱弱的教師和已經淪為赤貧的地主富農及其子女。就用“現行反革命”這隻筐來裝,各種嫌疑人和異己者都可以裝進去,窮人整窮人,窮兇演極惡。“文化大革命”,在這兒卻沒得文化含量。


    窮鄉僻壤裏整起人來,往往比大城市還要野蠻。相比之下,東山機械廠的搞法,就要寬容、文明一些。運動才開始,基本上是“文鬥”,沒有“武鬥”。然而,對於知識分子和大城市來的人,這種“文鬥”也夠武火的了。


    這天正好逢場,“群眾專政指揮部”組織公審大會,趕集的人們大都被吸引了。戲樓台子上坐著公審大會的組織者,兩根立柱上各掛了一隻高音喇叭。台下,十多個“反”字號人物麵對觀眾一字排開,每人脖子上掛了一隻用細鐵絲栓著的大糞桶,糞桶裏盛滿了糞水,他們隻是陪綁而已。在他們前排,四個被五花大綁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跪在碎瓦片和瓷碗渣上,每人頸插斬標;他們的脖子圈和臉龐被繩索捆勒成紫茄子色,暴凸的眼球布滿了血絲,眼光含冤含恨,還有垂死的怯懦……


    曾經感歎這裏民風淳樸的上海人,這迴是目呆口咂、搖頭晃腦了。


    為了讓東山廠“清隊學習班”的學員受到教育和觸動,軍宣隊組織他們到了公審大會現場來觀摩。王有富領了一夥人,右臂上戴著紅袖套,頤指氣使,又趾高氣揚,他們像趕牛羊似的在人群裏吆喝。由於楊秀蘭和夏薇是證據確鑿的舊妓女,所以二人被剃了“陰陽頭”,腦袋上露了半邊因根而青又泛白的頭皮。


    學員們麵對著“現行反革命”分子,低著頭大氣也不出,還被責令要抬起頭來,更多的卻是側目而視。


    高音喇叭裏播放著嘶聲刺耳的語錄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歌聲像是在喊口號,把戲樓壩子上人聲鼎沸的氣氛,渲染得更加燥辣。


    公審大會先宣讀了**八屆十二中全會公告中的一段話:“必須繼續在工廠、人民公社、機關、學校、一切企業事業單位、街道等各個方麵,認真做好清理階級隊伍的工作,把躲在廣大人民群眾中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挖出來。”


    也算師出有名……


    在一陣陣唿應起伏、喊打喊殺的口號聲中,四個跪在地上瑟瑟抖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四個“貧農”用鐵錘同時砸開了腦袋,一個個悶聲倒地,白的腦漿、紅的熱血向四處濺落……


    劊子手心虛又迷信,他們把死者的破鞋扯下來甩得遠遠的,怕那些冤魂跑迴來索命。


    四顆鮮活的頭顱,在自己眼前瞬間被砸碎,後排的十多個陪綁者,早已腿腳軟、精神崩潰了。狂燥的革命群眾唿叫著,一邊往他們脖子上懸掛著的糞桶裏扔石塊,糞汁濺得滿身滿臉。有的實在是掛不住了,撐不起也站不穩了,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已經麻痹得近於死亡的腦袋,軟弱地搭在糞桶的邊沿上,又被無情地按進了糞汁裏……


    當夜,這一片山溝恢複了平靜。王永基和夏薇夫妻倆服安眠藥自殺了,他倆因大劑量安眠藥造成中樞神經麻痹而致死。直到第二天中午人們才現,他倆安靜地躺在自家的床上。


    王永基和夏薇的死,最開始並沒有在東山廠職工中產生太大的震動。夏薇當過妓女是事實,隻怨她自己運氣不好,倒黴在自己的曆史問題上。誰也不敢多說個啥,獨特的心理活動也是大逆不道的,惻隱的情思也隻能萌動於被政治空氣熏得麻木的心底。


    然而,王永基和夏薇的死,卻激怒了一個人,那就是沈阿根。建國以後,王永基一直同他一道工作,他了解王永基和夏薇的曆史,老兩口沒有任何過錯,竟然不明不白地亡命異鄉。


    他先是劈頭蓋臉把汪成罵了一頓,罵他這個領頭人當得窩囊,沒有照顧好上海來的這幫兄弟姐妹。**領導下的朗朗晴天,竟有屈死的冤鬼。


    汪成沒有辯解,忙不迭地認錯,自己確實沒有盡到保護之責。不但一批人受到衝擊,還死了人。大家背井離鄉,老裏老遠來到這山溝裏參加軍工建設,事業剛剛開始,就傷了銳氣。


    沈阿根旋又風風火火衝進軍宣隊的辦公室,氣衝牛鬥,大義凜然。許文根和李玉堂也隻有好言安撫,不敢怠慢。軍代表們曉得這個沈師父大有來頭,他的檔案還在江東造船廠,雖不詳知底細,他們也不便正麵衝撞。


    “反革命?哪有那麽多反革命。真正的反革命你們認得出來嗎?老廠好不容易動員這批骨幹進川,這是**的戰略部署嘛,誰願意到這麽貧困的山溝裏來受你們的折磨?審查,隻有你們會審查?不相信我們老廠嗎?江東廠也有軍管會,也有軍宣隊,那都是**的師團職幹部。你們才當了幾天的軍人?就這麽耀武揚威……你們見過上海嗎?你們了不了解這批人的革命精神和犧牲精神?據說還有‘蘇修特務’?你們見到過蘇聯人沒有?憑空瞎嚷嚷。江東造船廠蘇聯專家是不少,與蘇聯專家接觸的中國人那麽多,**和黨中央安排的嘛,為了我們的海軍事業。難道**也是蘇修特務?不要認為蘇聯變修了,過去的一切都錯了,不是。**講過:‘要堅決相信蘇聯國家是好的國家,蘇聯人民是好的人民。’**還講過:‘不要把修正主義與蘇聯人民混為一談’。”


    聽到這兒,吳代表默默地翻找紅皮《**語錄》,想證實沈阿根的真偽。


    “你不要翻書,那上麵沒有。你迴去找你們的司令員和政委,查看六二年一月中央擴大會議上**的講話,那上麵說的比我記得的還多。”


    軍人重視級別和資曆,蔡子強見沈阿根這架勢,曉得遇到了老革命。他殷勤地給他的杯子裏參了些開水,和善地說:“您老講的情況,我們會給司令員和政委匯報,也會給地區軍工組匯報。不過,王永基和夏薇的死,不是我們造成的。我們沒有動手打過人,我廠的‘清隊’才剛剛開始。”


    沈阿根眼珠子一瞪:“胡扯!給一個女人剃陰陽頭,比打人還狠毒。”


    然而,沈阿根很清楚,現在哪兒不是這樣呢?老廠其實也一樣。連共和國的主席都打倒了,他的老領導粟裕和陳毅不是也受到衝擊嗎?下麵這些小嘍羅算個啥嘛。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他並沒有多少底氣,不過是一個弱者的外強中幹,憑一腔熱血和一張老臉,義憤罷了。說到興頭上,頓然無話可說了,他喉頭哽,擺擺手,又搖搖頭,頹然離開了辦公室……


    地方軍分區的軍代表隻幹了一年多就撤了,又由海軍派來的軍代表接任。革委會主任後來由李力康擔任。海軍軍代表就要開明多了,他們雖然也是來搞軍管的,但他們重視生產和業務,在督促“39”艦艇車葉生產的同時,還大力保護老幹部。軍代表授意一批正直的工人成立了專政大軍,與王有富的造反派頂牛。後來,汪成就解放出來了。軍事管製,到一九七二年才結束,造成破壞性的主要是頭一年……


    “‘吞土皮’啥意思?”吳陽小心翼翼地問。


    沉默一會兒,李力康呷一口廣柑酒,慢慢悠悠地說:“從過好日子降為過清貧的生活,舊上海就叫‘吞土皮’。”


    “土皮就是舊上海煙土的外殼,像鍋粑一樣的東西,本來是無用的棄物,小煙店就將土皮收起來,包裝以後賣給癟三老煙槍吃,一樣抵癮。”沈阿根說,“吞土皮是不得已而為之,有鴉片抽的人,誰也不會去吞土皮。”


    “弄得山窮水盡,到了落難的時候,無可奈何,隻好過吞土皮的日子呦!”嚴新黯然地歎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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