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洪湖赤衛隊》的歌聲,成為那段日子裏的主旋律,把人的耳膜震得透熟,在人的心上打了烙印。好久以後,聽到“洪湖水,浪打浪”係列的歌曲,人們還要感懷那段時光;不是感懷戰爭年代,而是感懷打倒“四人幫”以後的那幾年……


    清晨起了霧,天色冥蒙。


    許多人要到了工作場地才換工作服。所以,在一道門以外,上班的人們衣著入時,被山嵐霧靄籠罩著,戴一隻白色大口罩,摩肩接踵,影影綽綽;一些人還提著蒸飯的小鋁鍋或盅子、飯盒……雖然從號筒式大喇叭裏,出的軍號聲很嘹亮,而細碎的腳步聲和輕柔的吳儂軟語仍然依稀可辨,令人感到肅然和神秘。


    受上海人的影響,白口罩從勞保用品變成了保暖用品,再演變成了時髦的裝飾物。在那兩年,年輕人都愛把口罩塞進領口裏頭,刻意露出領口外v形的白繩,就像後來人們打領帶一樣。


    十二號廠房的部份造型工,應邀專程去長山機械廠搞技術交流活動,一輛無篷貨車,大早就駛出了車庫大門,鑽進了山嵐靄氣之中。十月底的天氣,山裏已經感到冷了。夏天的記憶還沒有淡去,對意外的冷泠有些猝不及防;盧小蘭與沈阿根和王林江擠在司機台裏,而吳陽和其它十多個人則站在貨車的後車廂上,冷得瑟瑟抖。有人戴了三隻白口罩,把兩張臉皮也遮蓋著。好在距長山機械廠不遠,隻有三四十分鍾的車程。


    冷風颼颼地吹,吳陽的心思,還在早上廣播的關於恢複高考的新聞上。


    國家教育部召開了高等院校招生工作會議……推薦工農兵學員的辦法廢除了,而實行自願報名,統一考試,擇優錄取的高考政策……吃早飯的時候,周桐就有些激動……


    這兒的地勢開闊一些,長山機械廠好象更像是一個工廠,吳陽感到新鮮又好奇。房屋建得集中、緊湊、規整,大門很氣派,不像東山廠蜿蜒三公裏的羊拉屎……但長山廠建築物的風格,與東山廠幾乎一模一樣。據說萬山片區軍工廠都是這種風格,不得表現“資產階級美學傾向”。石堡坎,石階梯,成為建築物統一的基礎;或者房前,或者屋後,總有一壁或高或低的石堡坎。鋼管護欄的天橋,磚縫畢露的清水牆,青磚方洞的簷道護欄,寬大的水泥路麵……一切都樸實無華,像呆板灰暗的火柴盒,符合“無產階級審美觀”。


    吳陽冒昧地對盧小蘭說:“我們都去參加高考?”


    她嚇了一跳:“你說我呀?想都不敢想呢,高考,你不是在要我的命哪!”


    囁嚅一下,她輕輕問:“你要去參加高考哇?”沒等吳陽迴答,她又自言自語:“你是應該去,你一定考得上。”她陷入了沉思。


    長山廠生產科地劉副科長。見沈阿根老師父也來了。熱情得有些失措。他特意請來了張副廠長一道參加接待。


    進洞子車間之前。張副廠長就殷勤地對沈阿根說:“其實。談不上什麽技術交流。搞鑄造。我們沒得言權。你們才是權威。”


    劉副科長熱忱地說:“主要是請你們來吃頓飯。慰勞慰勞。最近半年地鑄件質量一直都穩定。我們很感謝。”


    沈阿根說:“讓我們地造型工來看一看機加工情況也好。我們是在為後麵地工序打基礎。應該做到心中有數。機加工你們是內行、你們是內行。”


    王林江副主任補充道:“你們這兒才是現問題地環節嘛。我們地毛病我們要認賬。”


    洞子車間是長山廠地機加工和裝配車間。在大山地肚子裏頭。有點兒神秘。洞門地混凝土拱圈上。辟有一塊白漆紅字地標語牌。上麵有一幅舊標語:“要準備打仗!”


    兄弟廠的職工,入洞手續就比較簡單。王林江在洞口登記室統一填寫參觀者的姓名,張副廠長親自作了責任簽字,其它人徑直就進去了。


    洞子裏麵還算寬敞,中間是一條走廊,兩邊分隔著一係列大小不一的加工間。洞體的牆上,一些鐵皮的政治標語和安全生產警示牌,已經露出了鏽色……裏麵車、銑、刨、磨、鑽、齒輪加工好象都有,但運轉起來的機床不是太多。工人們三三兩兩的在打掃衛生和保養機床,從山洞的深處傳出噝噝嗚嗚的儀器和神秘的電流聲。據介紹,洞子最裏頭,是進行平衡等性能測試和組裝平台羅經的車間……


    “嘿!地麵和牆壁上好象有一層水珠珠兒。”有人好奇地說。


    劉副科長解釋道:“是的,昨天停了一天電,通風設備沒有開,今天的濕度就有些大。這洞子車間沒得外頭那麽舒適。”


    大家聚集在一間有三台機床的加工間,圍著一個正在操作銑床的女工,她加工的東西正是東山廠提供的毛坯鋁件。


    張副廠長從旁解說道:“銑刀是一種多刃刀具,在銑削的時候,同時有幾個刀齒在進行切削,每個刀齒的切削又是間隙性的,所以散熱情況就比較好,刀具也耐用,就能夠提高切削度。”


    王林江問:“刨床好象也能進行類似的加工?”


    張副廠長說:“銑削比刨削有更高的生產率。如果批量大,除了狹長的表麵外,銑削幾乎能夠代替刨削,成為平麵、溝槽和成形表麵加工的主要方式。”


    沈阿根認可道:“是的,如果用不同的銑刀,它的適應性就更廣一些。”


    張副廠長見沈阿根這麽內行,又熱心地說:“對的、對的,如果使用不同的銑刀,就可以分別加工平麵、斜麵、階台麵、螺旋槽、齒輪和齒條等等。”


    “機加工工人最怕的就是毛坯件深藏的缺陷,”沈阿根扭頭對隨行的造型工們說,“你們看嘛,如果她最後一刀才出來鑄造缺陷,那就前功盡棄了。不但浪費工時、設備磨損和能耗,還耽誤時間。”


    張副廠長熱切地說:“是的、是的,沈老師父說得好,你們的毛坯質量高,我們的效率就高。最近半年來,毛坯的合格率一直穩定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們很感謝,很感謝!”……


    一幫人又坐進了車間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一下子擠進二十多人,就顯得擁擠了。


    “洞子車間不好,”沈阿根抱怨起來,“裏麵空氣汙濁,濕度大,不但產品和設備容易鏽蝕,人也容易犯病,不好。”


    張副廠長說:“是不好呢,要不是準備打仗,誰也不願意進洞子嘛。悶得難受,犯暈,呆久了晚上覺都睡不好。還得關節炎、心髒病,有的人骨關節壞死……尤其是夏天,使人感到全身緊繃繃的難受。”


    吳陽好奇地問:“條件不好,待遇就該好吧?”


    “按防疫站檢測後的建議,應按井下待遇來辦。目前我們隻能增加副食品的供應,進洞的人每個月多供應半斤菜油,一斤肉,一斤白糖,三斤黃豆。這就不錯了,但還是沒得人願意進來。”


    吳陽迴頭悄悄對盧小蘭說:“洞子裏上班的人,就像是被活埋,人沒有死就入土了,活生生地埋在大山裏頭。”


    盧小蘭呆板地笑笑,她有些走神,似乎心不在焉。


    “嗨!輪換嘛,隻有采取輪換的辦法。”沈阿根大聲說,“不過,再差勁,也比我們當初住的那些山洞好嘛。”


    “那是、那是。”張副廠長殷勤地應答……


    從山洞裏出來進入鋁鑄件廢品間,沈阿根和王林江的話就多了。


    大家在廢品堆裏翻翻撿撿、反複查看以後,沈阿根嚴肅地說:“大家看清楚了,哪些毛病該我們造型工認賬的,自己心裏要有數哦。”


    張副廠長和劉副科長想了解一些相關知識,對東山廠自己的檢點和評說,十分在意。


    王林江說:“那些有表麵缺陷、裂紋、尺寸、重量等問題的毛坯件,我們自己的檢驗關也過不了,是到不了這裏的。而到了這裏的問題,隻能在他們的機加工過程中才能現……”他不斷地撿起幾隻廢品指指點點,繼續說,“當然,鑄件的成分、組織及性能不合格,怪不得我們。但是,像這種孔眼類的問題,你們看嘛,砂眼,渣眼,縮鬆,氣孔等等,總該我們認賬了吧。”


    沈阿根補充道:“當然,氣孔還涉及到熔煉環節的問題,而縮鬆與工藝設計也有關係。但很多問題,畢竟是由於我們造型工,執行工藝紀律不夠、或者把關不嚴、或者操作不當造成的嘛……”


    吃午飯的時候,盧小蘭被廠辦的秘書接到廠長家裏去了。吳陽感到奇怪,她父母都是工人,怎麽弄出這一層關係?


    沈阿根悄聲對吳陽說:“你不曉得呀?她父親盧金科當年是東海艦隊的大紅人呢,六十年代初就是大尉艦長。因為得罪了領導,說話又不慎,就開除了黨籍、軍籍,貶迴原籍,又從當工人開始。”


    吳陽感慨:“她家的經曆夠豐富的嘛,算是經受過大挫折的患難之家喲。”


    沈阿根惋惜道:“年青的尉級軍官,盧金科也算是少年得誌。五十年代上海的優秀男人叫‘三員幹部’,老時髦哦,他就是典型的‘三員幹部’……”


    大飯堂裏人多吵鬧,東山廠的一行人,被安排在了夥房邊的一間雜物倉庫裏。裏麵除了有不少大木櫃、大瓦缸、大蒸籠等雜物外,還有一扇進冷庫的密封鐵門。旁邊的冷庫,出嗡嗡的製冷工作聲,門口潮濕一片。


    用四張大飯堂那樣的長條桌,並成了兩張大飯桌,連同長山廠陪同的人,大家圍得滿滿當當的。真是慰勞呢,菜肴很豐盛,不但有豬肉,居然還有魚,看來事先有準備。


    沈阿根悄悄對吳陽說:“真闊氣,這就叫吃技術飯嘛。”


    吳陽感慨道:“我們可能沾了您的光哦。”


    軍工廠都有紀律,中午不能喝白酒。由於沈阿根是個受尊敬的人物,他們就提供了廣柑酒。


    酒席剛開始,長山廠的杜書記,端著自己的飯碗,慕名趕了過來。杜書記殷勤地陪坐在沈阿根旁邊,熱忱地對他說:“聽說沈老師父講的黨課很精彩呀,迴頭我們也要請您來講講哦。”


    沈阿根謙遜地搖搖頭:“不是講黨課,是講故事。都是瞎講、瞎講。我隻是熟悉自己那一本老賬,跟不上形勢羅。”


    劉副科長好奇地問:“沈老師父,您那個時候的軍工廠之間,有不有現在這樣的配套協作?”


    “紅軍和抗戰時期基本沒有,自己搞自己的。那時候就連生命都有危險,偷偷模模地搞,哪裏像現在這麽大大方方的?”


    “不同部隊的軍工廠之間,就沒有交流哇?”


    “交流和支持還是有的。有了成果以後,還相互推廣。”沈阿根喝著廣柑酒,又來了一段。


    抗戰時期,新四軍二師的師長是羅炳輝。有一次粟裕師長派我去二師的軍工廠,協助他們試製槍榴彈。沒有任何技術資料,隻是從一本舊雜誌上了解到,槍榴彈是利用步槍射的一種小型炮彈。生產材料,是在當地老鄉指引下,在洪澤湖邊上一堆腐爛的葦子裏,找出的當年國民黨“治淮”時,丟棄的幾百根三吋粗的鐵棍和舊鋼管。


    經過反複琢磨,我們把粗鋼管鋸斷,掏空,當成槍榴筒,像裝刺刀一樣裝在步槍的口子上。再用鑄鐵製成像迫擊炮彈一樣的槍榴彈,裝進槍榴筒裏。用沒有彈頭的步槍子彈的火藥高壓氣體,把筒裏的槍榴彈射出去。就從這麽簡單的想法開始,反複改進和試驗,克服了許多技術和生產上的難題,研製出了第一批槍榴彈和第一支槍榴管。


    次試射還算成功,但問題仍然不少。射程隻有二百來公尺,而且炮彈在空中搖擺飛行,命中率差。重新來,加大了彈體弧線,再把槍榴彈的重心往尾部移,搖擺問題解決了。但射程仍然不到三百公尺,太短了,要不得。


    反複琢磨,考慮到與以前試驗迫擊炮彈一樣,問題可能還在無煙火藥上。再改進火藥配方和製作以後又試,轟的一響,槍榴彈沒影兒了。大家都揚起腦殼遠遠望去,忽然聽見遠處荒地那邊傳來了低沉的爆炸聲。一量射距,五百五十多公尺,比原來增加了一倍,成功了。


    第二天,我們扛著槍榴筒,挑著槍榴彈,去司令部向羅師長等領導匯報演習。一連打了二十多,個個都炸得很漂亮。大家歡天喜地,跟過節一樣。我們又多了一種有效的武器,隨即槍榴彈在新四軍裏推廣開了。


    為了有效地批量生產,我們還設計造出了幾部製造槍榴彈的小車床和製造槍榴筒的機器,在各師的軍工廠裏頭建立了新的生產車間。我們的槍榴彈在後來的戰鬥中,邊使用邊改進,射程達到了七百多公尺,多次在前方對日本鬼子的作戰中立功。


    新四軍與八路軍不一樣,新四軍裏頭文化人多。所以,軍工廠的能力算是比較強的。後來,又是平射炮和炮彈的研製……


    “謔!謔!”杜書記聽得哼哼唧唧的,他表示,“就講這些、就講這些,我們的黨團員肯定愛聽,下次我們一定請您,專車接送。”


    吳陽聽得懶心無腸的,他和盧小蘭對沈阿根的老賬本沒了新鮮感,兩人後來經常問起革命前輩的戀愛史實來。沈阿根說,自己沒得幹淨的戀愛史,他就不說自己,他說過粟裕。粟裕當初追的女人叫楚青,楚青是揚州人,與沈阿根的祖籍同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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