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裴伯安覆滅,朝野內外卷入其中的官員不計其數,皇帝看看這人數,倘若不管不顧都處置了,餘下幾年就沒人替她幹活了。出於不想做首個被這浩瀚無際的天下累死的皇帝,孟脩禕處置了一批與裴伯安難分難舍的,餘下一些涉入不深的。


    縱是如此,不少郡縣都沒了長官。朝廷少不得再行調動。


    孟脩禕這幾日便忙著這事。


    隻是,暮笙萬萬沒想到,這些調令中也會有她一張。


    臨安郡守。


    臨安,距京數千裏,往返月餘。


    甫一接調令,暮笙全然不知所措,那白紙上的隸書,風骨淋漓,傲氣磅礴,分明是陛下的筆跡。這是皇帝的意思。暮笙看著調令角落落款處的印璽,隻覺一陣暈眩。


    關於出京,她們先前是說過的,那會兒,她捉弄她,故意誤導她,想看她分明在意又憋著不說的模樣,結果差點將她逗得暴跳如雷。可轉眼間,她就親自下筆,將她派出京去,從此千裏之遙,再見不知何時。


    聯係這些日子,陛下的忽冷忽熱,暮笙突然抓住什麽了,可又什麽都不明白。


    下屬出京,蒙學士自然是知曉的。他部裏兩個前程似錦的參政,一為崔雲姬,去年去了江南,前幾日陛下才下詔召她迴京,一是薄暮笙,才多久?就要去地方攢資曆了,攢夠了資曆再迴中樞,必是六部主官。


    蒙學士心寬,屬下展翅高飛,他不嫉妒,還挺高興。他膝下有一不成器的兒子,就為兒子的將來,他也得多攢些人脈,待他百年之後,這些同僚看在這點香火情,也好照拂他那不成器的兒子。


    “這是陛下親下的調令,無上隆恩,你當感沐才是。官員接到調令,有三日供以收拾行裝,拜別師長親友,你擇一日,去建章宮謝恩吧。”想她應是頭迴接到調令,初為臨民之官,蒙學士頗為貼心的分說了一番,“郡守,一郡之長,下轄數縣,郡務必是複雜,你起先多看,看明白了去做,做過一陣也就能得心應手了。臨安是大郡,去年剛受災,正合你去整頓,三年之後,若能煥然一新,便是一件大功。”


    他一麵說,一麵暗暗讚歎,陛下真是對她好,這麽一個寶地,不知多少人挖空了心思在鑽營,就輕輕巧巧給了一個要家世沒家世,要根基沒根基的小參政。這般厚遇信任,想要不飛黃騰達都難。


    蒙學士很是羨慕了一番,抬眼卻看到這個要家世沒家世,要根基沒根基的小參政好像還有點不樂意。


    碰上蒙學士疑惑不解的眼神,暮笙此時也顧不上尊敬上官,忙做了一揖,略帶急切道:“多謝學士賜教,下官這便去謝恩。”


    “嗯嗯,快去快去。”蒙學士又樂嗬嗬的撫了撫須,就說這麽個好缺哪會不樂意,分明是迫不及待嘛。


    暮笙一路走去建章宮,這條路她走過不知幾迴,沿路景致怡人,總是能看到不同的花開,不同的蝶舞蜂鳴。在輕鬆時,她會悠然自得地觀賞,一路走過去,一路看過去,有時還會與陛下說一說,沿路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哪些是從未見過的,哪些是老生常談,這也是她們相處的一部分,平常而溫暖。


    但到了這個時候,什麽景色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心急如焚,她心亂如麻,她隻想馬上見到皇帝。


    越是心急,便越是坎坷,這條路好像突然之間變得無比漫長。擺動寬袖鼓起了風,竟有一種邊塞城上,旌旗獵獵的凜冽。暮笙額上沁出薄汗來,她顧不上擦一擦,腳下飛快地往前走。


    建章宮終於在眼前。


    似乎在就料到她會來,殿前的小內侍一見她,便忙迎了上來:“大人來了?陛下吩咐了,大人求見無須通報,自進去就是。”


    暮笙匆忙地衝他頷首,道了一聲謝,腳下急迫地邁進了門檻。


    與她驚慌得近乎狼狽不同,孟脩禕端坐在禦案後,身姿挺拔,從容不迫。


    她鎮定穩重的姿態,如一顆定心丸,讓暮笙也鎮定下來。事已至此,陛下既下了調令,便不會收迴,她就,就聽聽陛下的解釋。


    說是這樣對自己說,她蒼白的麵色卻一點也沒有好一點。不知何時,孟脩禕已走到她麵前,抬手一觸,指尖冰涼。


    “陛、陛下……”暮笙看著她平靜的容色,不好的預感越發濃重,有一個不敢正視的猜想,漸漸浮上心頭,陛下是要與她義絕麽?


    要與她義絕,所以不叫她再做醫正,所以將她逐出京去,所以前幾日,她用一層輕紗般的隔膜將自己包裹起來,不肯直麵她。她為的就是穩住她,迷惑她,然後在今日,突然賜下一紙調令,將她調得遠遠的,再不相見。


    暮笙頓時心涼,她不由紅了眼,握住孟脩禕的手指,眼底浮現了淚意,滿是淒惶:“陛下……”


    最見不得她委屈的人,這時就像冷了心肺,對著她泫然欲泣的眼睛,毫不動容。強硬的抽出手指,負在身後,孟脩禕轉身走迴坐榻,口上說道:


    “接到調令了?孟幼舒剛從臨安迴來,你可去向她問問那邊情形如何,也不至於兩眼抹黑就過去。”


    半點溫情都沒有的語調。暮笙看她,她不躲不閃的與她對視,麵容平靜,眼波無痕。


    如此情形,再明白不過了。暮笙垂下頭去,沒看到孟脩禕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苦與脆弱。


    “陛下都已決定了,好歹教臣知道,臣做錯了什麽,要讓陛下眼不見為淨。”她終是要問個明白的,她是臣,隻能被迫接受,不管是情起,還是情滅,她都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如此,總要讓她做個明白鬼,知道自己錯在哪兒,讓陛下厭憎至斯。


    孟脩禕平靜的麵容終於有了一絲鬆動,她看向暮笙,波瀾不興的眼眸有了情緒,她張口,心口撕裂一般的痛。


    “你心中,沒有我。”孟脩禕淡淡地說道,極力掩藏話中的灰敗。


    暮笙眼睛通紅地盯著她,話中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怒意:“你憑什麽說我心中沒有你。在你看來,這兩年來,我所有的愛慕都是虛與委蛇?”


    孟脩禕撇開頭,冷冷道:“是真是假,我不想知道。但你不信任我,你對我百般防備,卻是實實在在的。若不是我說出來,你定會瞞我一輩子,若不是我看出來,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還活著。”


    她把藏了許久的怨言都說了出來,心都隨著說出去的話空了。孟脩禕覺得自己撐著一張外強中幹的人皮,鼓足了勁說了這些話,說罷了,她不覺得怨恨,不覺得委屈,隻想聽到暮笙否認,想聽她溫言軟語的安慰,但暮笙無言以對的躲閃將她鼓足的勁都卸了去。


    孟脩禕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你走吧,臨安是個好地方,你可以從那裏開始,建功立業。就當你是真的薄暮笙,裴昭的那點事,與你無關。”我也忘了這兩年,忘了薄暮笙,我心中有的隻是裴昭,那個對我沒有一絲溫柔,隻會用冷漠的眼神看我的裴昭。


    暮笙身形一晃,心中酸澀得厲害。她終是無言以對,陛下沒有說錯,若不是她自己看出來了,她今生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說出那幾乎能要她命的秘密。


    她無言以對,便不能再在陛下身邊了。


    暮笙轉過身,走到殿門前,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張了張口,喉嚨不知怎麽堵塞地發痛,連嗓音都沙啞起來:“當日,你要我入宮,酬我以上卿之位,彼時我沒有答應,而今想來,追悔莫及。”


    那是她最後的天真歲月,不知道親生父親是個偽君子,不知道最能托付信任的人轉過頭來就會殺她,不知道天翻地覆、家破人亡其實那麽容易。


    殿前是廣闊的天空,身後是今生唯一摯愛。暮笙抬起頭,看那望不見邊的天際,她大步走了出去,將心留在這小小的宮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與君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若花辭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若花辭樹並收藏與君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