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殿中,諸宮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麥榮恩弓著身子侯在皇帝的寢室之外,裏麵是幾名宮娥在侍候。他不時的轉頭望向那道門,又在心中歎息著迴過頭。


    陛下這數日都睡得不大好,今日她突然提出要微服出宮,等到跟著她到了薄參政的家門外,他才知原來陛下是來見薄參政的。


    想見的佳人終得一見,麥榮恩以為陛下當甚為開懷才是,誰知迴來後,她更不高興了,就像是誰欠了她債沒還似的,整個人都散發著冷冷的氣息,將未央宮的宮人凍得好慘。


    麥榮恩自小就侍奉這一位主上,從冷落深宮無人問津的小皇女,到問鼎大寶將日月山川都踩在腳底的皇帝,他看她一路走來,自然也就比旁人多幾分了解。看她這吃癟了無處發泄的模樣,麥榮恩便可斷定必是陛下在私事上遇到不順了,若是公事,她早就精神抖擻地坐到未央殿去,躍躍欲試地去扳迴一城了。


    唯有私事,能讓她這樣不知所措,連發泄都不知從何發泄。


    殿門打開,子衿帶著幾名宮娥出來。麥榮恩上前,低聲問道:“陛下安置了?”


    子衿一麵往外走,一麵迴道:“已躺下了,也閉了眼,隻是氣息似乎不大安寧,我便點了寧神的香,大人注意一些,明早記得時辰喊陛下起身,莫誤了早朝。”


    麥榮恩連連點頭:“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姑娘也快去歇一歇,明兒一早,還要當差呢。”


    子衿福了福身:“大人也是。”


    子衿點的香還是奏效了,孟脩禕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她做了一個夢,在深得如同地府一般的夢境中,她看到了裴昭,在她們最後一次相見,裴昭一身香汗的躺在榻上,任她動作。


    脫離出那場景,漂浮在半空中,她更能清晰的看到裴昭隱忍克製的神色,看到她因難耐而緊咬下唇,看到她睜開眼,那為情、欲控製滿是氤氳的眼中掙紮著清醒,她的麵上漸漸浮現起羞愧不堪,於是她又合上眼,寧可做一個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愚者。


    哪怕明知是夢,孟脩禕都覺得無比地心痛,就是這樣,昭兒從來都不曾對她敞開心扉。然而,哪怕這樣的痛,哪怕隻不過是一場脆弱的夢,她都想要牢牢拽住,不願醒來。


    她看到自己,伸手覆在裴昭的眼上,不知何時起,每當她們歡好,她總會騰出一隻手來幫她遮著眼睛,她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掙紮,她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清醒,好似沉迷的隻有她,恁的可笑。


    後麵就是雲消雨歇。


    她對裴昭提出她的請求,讓她入宮,她酬以上卿之位。唯有知己,才用酬這字眼,她想她懂,但顯然,裴昭不明白,或者,她根本不願費心去琢磨她的話,她隻是防備地猜想她是不是在設陷阱,是不是想對她,對她的家人做什麽。


    孟脩禕看到夢中的自己終於被惹惱,她本身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一言不合就不歡而散的事多得很。這迴也是不歡而散,她生氣地道:“你走你走,見了你就煩!”


    裴昭便毫不留戀地走了。


    孟脩禕忙伸手去拉扯裴昭,瘋了似的唿喊,讓她不要走,前方等她的是殘酷的殺機。雖然,雖然她也對她做了卑鄙的事,但以後再不會了,以後,她什麽都聽她的,隻要能留過這一時,等她為她將那殘酷的殺戮清掃。


    但裴昭聽不到她的呐喊,她還是走了。


    這一走,就是永訣,她再也沒機會見她,哪怕是她充滿怨懟的樣子。


    夢到此處,孟脩禕猛然驚醒,她睜開眼,愣愣的看著頂上明黃的紗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麵頰,滿手是淚。


    孟脩禕一直為裴昭的死而愧疚,她總覺得是自己沒保護好她,更慚愧於那樣對她。在裴昭亡故之後,她總是想她們的過往。那算不上短的三年,細細想來,唯有她負傷在裴家園池中修養的那一段,才稱得上有些許的快樂,後麵的皆是不堪入目的對立。


    她救了她的性命,但她卻為了得到她,對她做那樣卑鄙的事,難怪昭兒不肯對她敞開心扉,難怪每每她們對視,昭兒的目光永遠都是冷若寒冰,難怪她興衝衝地要封她做上卿,卻隻得到她的防備猜疑。


    孟脩禕的心驟然劇烈地痛起來,她彎起身,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她緊緊地咬唇,想要抵製這因愧疚因遺恨因痛恨自己所帶來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意,又忍不住想要放鬆身體,任由這痛苦淹沒她,希望能通過後半生的痛苦不安得到一點救贖。


    她閉起眼,自虐般的舒展開身體,讓心中的痛蔓延到全身。


    她的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張麵容,是薄暮笙。


    開始,薄暮笙對她與裴昭相識的解釋是,裴昭曾為母親的病狀去找過她。那時,聽到這樣的說法,她簡直想要殺了自己。裴昭寧可去找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求助,都不願來尋她,難道她竟這般讓她信不過了麽?還是說她寧可將她摯愛的母親和她自己的性命陷入危險,也不肯再欠她一絲一毫!


    孟脩禕覺得那一刻,她真想以死謝罪,哪怕就此死了,都好過活在這世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便讓她悔恨,讓她自責,讓她生不如死。


    到後麵,她終於弄清了,知道薄暮笙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但她還是得不到半點安慰。


    “暮笙……”孟脩禕低聲喃語,唇上仿佛還殘留著她的嘴唇的觸感,那種軟軟的,濕潤的,帶著一種奇異的香甜。


    這個女人,她的嘴裏就沒有一句真話,從一開始,她就在騙她!不過,想想也是,她怎麽會對她說實話呢?


    黑夜之中,孟脩禕哀涼的笑,合上眼,卻怎麽都無法再入眠。


    一夜不得好眠,第二日孟脩禕精神就不大好。


    等到傍晚暮笙來的時候,她躺在未央殿內室的榻上,讓子衿給她按摩頭部。見暮笙過來,孟脩禕揮手,示意子衿退下。


    一室宮人皆退下,孟脩禕反手撐著軟榻想要起來,卻被暮笙製止了,她上前來接替了子衿的工作,手指靈巧的覆上孟脩禕的烏發,精準的找到幾個穴位,力道適中的揉捏起來。


    孟脩禕便又心安理得的合上眼,享受暮笙這高超的手法,還有鼻息間纏繞的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陛下怎麽忽然頭疼?”暮笙粗粗一看先前子衿安的那幾個穴位便知是緩解頭疼。


    孟脩禕覺得她昨晚沒睡好,固然是她自己的原因,但這個謊話連篇的撒謊精也要負責任,便合著眼,懶懶地不想搭理她。


    過了一會兒,一隻溫涼的小手不安分地撫上了她的臉龐,慢慢地,從下巴,到嘴唇,到鼻子,一點點往上撫過她的雙眼,到她如玉般光潔的額頭。


    孟脩禕驟然睜開了眼,把正玩得起勁的暮笙嚇了一跳,這小小的受驚恐的模樣,孟脩禕鄙視地看了她一眼,把住她的手放迴穴位上,一臉“不要玩了!快繼續給朕順毛!”


    暮笙忍不住笑,倒是聽話地繼續給她揉揉。


    不知是她的技法比子衿高超,還是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安撫了她腦海中不斷翻湧的躁動,不一會兒,孟脩禕就覺得好多了。


    好多的陛下終於有心情開口說話,她散漫地閉著眼,道:“你來朕這是做什麽來了?”


    聽她這惡劣的語氣,就知她果然還在為不讓她出宮找她而生氣。雖然陛下沒什麽好臉色給她,但暮笙還是覺得孟脩禕其實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隻要別違了她意,抑或違背她的意思但有足夠正當的理由,她也是願意聽從的。


    就如現在,雖然陛下還是滿心不爽,但實則已接受了她的說法,隻是還是要耍耍小性子,表達她的不滿,這不滿估計是因為她覺得她不夠在意她。


    畢竟是相處過多年的人,就算當時沒有馬上反應過來,過一會兒也能猜到她情緒的突然變化是為什麽。


    “今日是十一,逢單,臣自然要來見陛下。”暮笙柔聲道。


    孟脩禕終於願意睜開她高貴的眼,來看她。


    暮笙握起她的手,道:“陛下不好總是出宮,但我卻可以總是來這裏,政事堂就在未央宮的近旁,隻要陛下不下不許臣來此的旨意,臣要見陛下還是很容易的。”她說罷,想起了她能毫無阻礙地入未央殿,乃至直接被麥榮恩引進內室,定是陛下特意吩咐過的。


    心頭更是柔軟不已,暮笙傾下身,與孟脩禕近了許多,她含著笑意問道:“您應當不會不許臣來吧?”


    孟脩禕彎了彎唇角,故作高傲道:“看朕心情。”


    分明就是“朕不是那麽好哄的,你快重新再哄一遍”的樣子。暮笙不由輕笑,蹭去鞋襪,躺到她的身邊,到她的唇上飛快的啄了一下,在孟脩禕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迅速的退開,帶著抹狡黠的笑意,道:“陛下心情如何?”


    唇上還留存著那一刹那的溫柔,孟脩禕愣了愣,隨即一把握住她盈盈纖瘦的腰肢,將她按向自己,嚇唬她:“敢戲弄朕,就要想好後果!”


    暮笙不懼地迎上她的目光,出於對她的信任,出於對她的戀慕,暮笙還放肆地挑了下眉:“陛下要將臣怎麽樣?”


    孟脩禕笑而不語,深深地凝視她剔透的眸子,實現慢慢的下滑,落在她的唇上。這暗示再明顯不過,暮笙順從的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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