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雲姬那番過猶不及的掩飾,顯是成了破綻,將她暴露出來。暮笙心內生疑,不斷地想著是怎麽迴事。


    照她平日所展現的心性來看,不當是如此喜怒皆形於色才是。若是因陛下宣召她,奇怪是奇怪了一些,但也不值得她這樣掩飾。江南崔氏之女,若隻如此,也太叫人失望了。


    暮笙怎麽也想不明白,但她能肯定的便是與陛下相關。崔雲姬的失態是從內侍來宣了陛下口諭開始的,她總不可能是為那內侍,那就隻能是陛下了。


    一麵想著,建章宮很快便到了。


    暮笙拋開那些無關的疑惑,低頭將本就正一絲不苟的衣衫理了理,而後深吸一口氣,踏上玉階。一級一級的階梯,無邊無盡,仿佛如雲,皇帝所在之處,如此高不可攀。縱使來過多次,仍止不住地肅然,暮笙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沉穩。


    當她接近高處,眼前的情景一點點展現,竟看到陛下一襲白衣站在那裏。


    暮笙不曾想到她竟會在那裏,嚇了一跳,腳下一個踩空,便要跌倒滾下去,被孟脩禕一把扯住了前襟,輕而易舉地便將她揪了迴來。


    暮笙驚魂甫定,睜著一雙大眼睛,急促地唿吸,孟脩禕便皺著眉頭,沒好氣地教訓她:“做什麽莽莽撞撞的!朕有那麽嚇人麽!”


    她語氣之中滿是不悅。暮笙眨了下眼,說得磕磕絆絆:“臣、臣隻是不曾想到陛下會在這……”


    孟脩禕冷冷瞥她一眼,轉身便往殿中走去,暮笙忙跟上去。


    似乎陛下今日不大高興。她一麵走一麵想。


    走入內殿,孟脩禕跪坐到窗下的榻上,暮笙彎身作揖:“臣見過陛下。”


    孟脩禕淡淡道:“免禮。”


    她語氣之中的淡漠不快如此明顯,讓人不得不正視,暮笙抬起頭來望向她。適才在陽光底下,不曾看得分明,現入了內殿,她才看清陛下的臉色這樣難看。


    暮笙心頭一跳,低頭道:“請陛下允臣為您診脈。”


    孟脩禕沒什麽好臉色地瞥了她一眼,伸出手腕,暮笙立即上前搭上了她的脈搏,她今日沒帶脈枕,便伸手讓陛下的手腕躺在她左手掌心。


    她的手腕細膩柔滑,在她的掌心中任她擺弄,暮笙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平心靜氣,認真地為陛下號脈。


    她微微垂首,蜷曲濃密地睫毛輕顫,竟在眼下顯出一種陰影的效果,她麵色沉靜,顯然十分用心,若是沒有她的左手那一絲絲細微的顫抖,便更自然了。孟脩禕忍不住揚了下唇角,很快又放平,快得讓人覺得隻是一場幻覺。


    她不會承認,適才在外麵,這毛毛躁躁的姑娘真是嚇得她不輕。從這高高的玉階跌倒滾下去,定是要出事的,她的身體下意識地便先於她的理智扯住了她,也幸而,她扯住了她。


    “陛下。”暮笙將孟脩禕的手腕輕放到案上,而後抬起頭來。


    因她的莽撞嚇到了她,孟脩禕現在不想給她什麽好聲氣,隨意地收迴手,擱到自己的腿上,轉頭過來,淡淡地看著她。


    她看上去沒半分好臉色,暮笙有些膽怯,聲音放得很輕緩:“陛下近日似是心緒不寧?”


    她一說完,便有些惴惴,畢竟君王的心思是不容臣下猜度的。平日就罷了,陛下也不是拘束的人,但今日她看起來如此不悅,興許會動怒。暮笙看著孟脩禕,如水波流轉的眼眸之中有一絲膽怯。


    孟脩禕麵無表情地轉開眼,望向別處,精致得如天工細琢般的鼻梁,輕嵐明淨若水墨畫一般的側臉,她坐在那裏,如同被一層看不見的細紗隔開,氤氳朦朧。暮笙這才注意到她今日衣著甚為素淡,一件清淨的白袍,隻在袖口衣襟暗繡君子蘭花紋,對於一國之君而言,這樣的著裝實在太過簡單,若非有這低調的暗紋,簡直就像是在戴孝。


    暮笙說完話,就不安的站著。


    孟脩禕極不耐煩,皺了下眉,淡淡道:“你不是杏林聖手?患者如何,看不出來麽?還問朕做什麽!”


    這話說的實在強詞奪理。再高明的大夫,也需望聞問切才知患者狀況究竟如何。暮笙抿了抿唇,卻不忍再出言反駁,順從道:“是,陛下注意身子,臣迴去就為您開一副安神的方子來。”


    算你明白。孟脩禕哼了一聲,道:“朕要你寫的東西,你寫成了否?”


    跟個鬧脾氣的孩子似的。暮笙心底柔軟得不像話,從袖袋中取了冊子出來,雙手呈給皇帝。


    孟脩禕取過了翻開,細看起來。隨著細微的展卷之聲,她沉凝的眉目逐漸舒緩,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她合上那冊子,麵上仍舊不見笑意,出口卻是一句難得的誇讚之語:“朕沒看錯人,卿果大才。”


    暮笙微笑,眼眸之中有著耀眼的光芒,她笑道:“臣愧不敢當。”


    看著這樣的她,孟脩禕又想到了那個人,那個占據了她的整顆心,久久地盤旋不去的人,那個給她留下無盡的痛苦的人。孟脩禕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又翻開那冊子,這一條條策略寫得很詳盡,也很得當,不冒進也不退縮,深和她意,最重要的是,若是細細分析來,裏麵的幾條官員任命,皆是針對安國公,這是最和她心意的地方。


    暮笙多次在她麵前展現出對安國公的敵視,故而此次如此,她也不奇怪。


    孟脩禕指著幾處,道:“這些地方還需再改,官員任命也略有不妥,那幾條策略也需改,朕曾深思,先帝之所以未能實施,恐怕是一開始衙署設立便出了差錯,你再想想。”她頓了頓,又道,“不過有些事你也不知道,畢竟太過複雜了,但也沒什麽打緊的,朕來告訴你。”


    她說著,便令人取紙筆來。


    暮笙心下一喜,這樣,至少可見陛下拿她做心腹了,不不不,早在她將這篇策論獻上,陛下取用了她做參政,她便已是陛下的心腹了,而現在,陛下待她,更多了幾分耐心,這是有栽培之意。


    帝王製衡朝野,但也必須有一心忠於自己的人,現在陛下就給了她這個定位。這與她想要的,恰恰不謀而合。


    暮笙為她們間的默契而歡悅。


    宮人取了紙筆來,孟脩禕剛提筆,守在殿外的內宦來稟:“陛下,崔參政求見。”


    孟脩禕挑了下眉:“雲姬?宣她進來。”


    好生熟稔的語氣。


    適才和諧融洽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


    暮笙不知怎麽,竟有一瞬無措,她去看皇帝,皇帝察覺到她的目光,便笑了一下,這是今日從一見麵,她對她露出的第一個笑容,而這笑,也未達眼底,並不是什麽真心的笑意。


    “看來今日是不行了。”孟脩禕合上冊子還給暮笙,說道,“你先迴去,朕明日再召你來。”


    竟是直接趕她走了。暮笙心中頓時悶得難受,她為別人趕她走,哪怕不是那個意思,也足以讓她黯然。


    崔雲姬進來了,她也穿了一身淺緋的官服,與暮笙一模一樣。崔雲姬走到孟脩禕身前,站在暮笙身側,盈盈下拜,格外柔媚:“臣拜見陛下,願陛下長樂未央。”


    孟脩禕微微一笑:“起來吧。”


    崔雲姬站起來了,不同於在政事堂如帶了麵具一般完美親善的笑容,她此時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愉悅歡喜。


    暮笙目光微沉,不再多留,將適才要說而未出口的言語道了來:“臣且告退。”


    走出含風殿,踏下那一級級玉階,這迴,沒有人突然出現嚇她,暮笙走得穩穩當當。


    此次覲見,真是收獲良多。


    陛下從頭到尾都沒給她一個好臉色,連讚賞的話都說得麵無表情,最後那一笑,顯然是敷衍。但崔雲姬一來,她就口氣熟稔,態度隨和。


    暮笙覺得很不舒服。


    先前覺得崔雲姬怪異,現在是了然了,她對陛下,懷有愛慕。


    這就不難理解當聽聞陛下召見,她為何那般失態了。於女子而言,情之一字,最難將息。無情之時尚好,一旦有情,總被困擾。


    在政事堂月餘,想必崔雲姬知曉了她身兼醫正,時有機會與陛下相見,此番陛下又特意令人來召,待她格外與眾不同,她應當是有些驚慌了吧。


    因此她才按捺不住,匆匆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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