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軍醫雙眼大睜,不敢相信地看著前一刻還瀕死之人,此時搖搖晃晃地居然站了起來,手中還握著滴滴嗒嗒流著血的黃金劍,一雙赤紅如血的眼迴頭森然地看著他。


    那一眼就像染血的天空。


    就連眼角都流出血來。


    他嚇的幾步退後,害怕道,“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劍拔了,人怎麽可能還活的了?”


    “不可能!”


    ……


    “不不不!”


    “這是天神顯靈了!”


    “這一定是天神顯靈了!”


    老巫祝見此也驚呆了,但是他的反應卻恰恰相反,虔誠地雙手朝天,跪在他的腳邊,神色激動地叩拜。


    周邊的晉軍先是不敢相信,然後齊齊爆發出瀕臨絕境的巨大歡唿聲,先蔑幾乎是發出哭泣的聲音,“公子,你好了!……”


    就連楚軍都震驚了。


    所有人都望向那個本來要死去的男人。


    北芒山上,依在晉姬懷裏觀戰的薑無野,突然張著嘴,就連喂到嘴邊的橘子掉落了,也沒有發現,近乎呢喃道,“怎麽可能?!”


    晉姬見送到他嘴邊的橘子掉落卻沒有發現,皺眉問道,“太子,什麽不可能啊?”


    “這不可能……”


    “應該死了才對!”


    這樣的錯愕在目光緩緩對上逢醜父看來的目光,疑惑地看著他問道,“太子爺,你怎麽了?這樣一副神情?”


    薑無野聞聲快速地迴神,揮了揮手,仿佛剛才的錯愕隻是錯覺,再度笑眯眯地又依迴晉姬波濤洶湧的胸口,舒服地道,“沒什麽。”


    ……


    受傷的若敖子琰重重按著流血的手臂,任江流為他一一包紮著傷口,坐在戰車上眺望著煙塵滾滾的沙場後方,發生的這一幕,眼底翻湧著殺機。


    殘陽飲血,對麵姬流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緊緊握原本屬於他的劍,胸口猙獰的傷口,滴滴嗒嗒留著的血,順著他的手臂一路蜿蜒而下,在他的腳下匯成血灘。


    嘴邊卻發出一連串帶血的笑聲,“咳……若敖子琰……我不會死……還會有一天完成我晉國未盡的霸業……南下楚國!”


    話落,他用盡全身力氣高舉起手中的劍,大喊道,“所以今日絕不允許一個楚軍越過北邙山,踏入我晉國一寸土地!”


    “弓箭準備!”


    隨著他的下令,所有晉軍一肅,快速地再度整頓軍隊,將身邊所能找到的所有羽箭從地上,盾牌,甚至死掉的同伴身上拔起,拉弓搭箭上弦。


    數千枝羽箭彎弓而射,瞄準楚軍。


    “射!”


    若敖子琰半掩在華蓋下的容顏,明暗難明。


    江流命所有近衛高舉盾牌護在他的身前,以防漫天流矢再次傷及若敖子琰,可是他卻突然抬起手中馬鞭,遙遙指向姬流觴,馬鞭直如利劍,盯住渾身染血的男人,發出一聲冷笑,“晉國想要永遠稱霸九州?”


    “我楚國不許!”


    “射!”


    雙方萬千羽箭交集,密密麻麻,遮住了如血的天空。


    北風吹來,濃鬱的血腥味,灌入每個人的口鼻之中,無人退後。


    任何退後的一方。


    都意味著失敗。


    此時姬流觴奮勇當先,明明重傷,依然揮動手中的劍,身先士卒,衝殺在最前麵。


    晉軍所有士兵持戟,浴血奮戰,由趙盾重建的晉國六軍,這隻直屬於諸侯的王卒在此時完美展現他們的訓練有素。


    他們就好似用生命築成的大河,緩慢卻堅定的向著楚軍衝來,勢要在楚軍當中撕開一條缺口。


    孫侯眼見於此,手下命令進攻的動作不知不覺慢了下來,濃眉深皺。


    他一身戎馬,堅定地奉行著這個時代的準則和信義,忠於國家,縱然全族男丁戰死,隻剩他一人,依然不變。


    戰場中從不乏貪生怕死之輩,有一就會有二,所以他以“忠勇”二字要求鐵衛軍上下,得以擁有了一隻以鐵血紀律為意誌的孫家鐵衛軍。


    可是此時他一雙虎目,遙望著對麵浴血殘陽的未來晉國公侯,手中的長戟卻緩緩掩下,向他致以軍人的崇敬,突然開口道:“琰兒,十九年前,城濮之敗的恥辱,今日已經洗清。”


    “整個天下都已然知道此戰我們贏了,我們還要戰下去嗎?”


    若敖子琰目光堅定。


    隻有一個字:“戰!”


    孫侯深吸一口氣,眉頭緊鎖,緊緊扣住他的肩頭鄭重說道:“可是我軍麵對四國,十三萬大軍前來,已經傷亡過半,再戰到最後,晉軍無人幸存,我楚軍十三萬兒郎能迴去者五中存一。”


    不認同地道,“這樣一命換一命的戰爭,不值。”


    “我們退兵吧!”


    “不!”


    “你要想想後方軍糧已經多日未達,僅靠著我們自行解決,又能支持多久?”孫侯聞言板起臉來,隔空看著他大喝道,“琰兒,大局為重,不要勝負用事!”


    巨大的喊殺聲一輪輪響起,若敖子琰站起,黑色大毫在夜空下獵獵翻飛,雙眼沉沉看著前方膠著的戰局,緩緩說道,“這不是我個人得失,而是楚國進軍中原戰略的得失。”


    “但是鄭國之圍已解,趙穿已經離開,此戰你已揚我楚國之威。若再打下去,殺戮太重,必會成為不義之戰,為天下諸侯所詬病。”


    孫侯低頭看著此時不肯罷手的若敖子琰,一隻蒲扇的大手重重落在他的肩膀上,第二次道,“所以退兵吧!”


    “詬病?”


    “他們敢嗎?”


    若敖子琰冷笑一聲:“當年晉人無信,可有諸侯敢於晉文公,晉趙盾麵前謾罵嗎?可我楚國當年就是太講信義了,被中原人詬病了十九年,嘲笑愚不可及。”


    “外祖父,這已經不是當年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大義為先的時代了。”


    “周天子擁有大義,卻無法號令諸侯。八百諸侯混戰,至今所存不及當年十之一二,天下終有一日會再度歸一,但不是靠著這些虛無縹緲的大義歸一。”


    此時天空帶走最後一絲餘輝,漸漸暗下來。


    若敖子琰俊美無儔的容顏融於漆黑無光的夜色之中,就像是黑夜中的帝王,執掌一方生死,平靜地向他陳述著時代的劇變,“所以我不怕天下人詬病,因為曆史是屬於勝利者書寫的!”


    “我們楚國一定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孫侯聞言微微一愣。


    突然直覺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孫女婿,落在他肩膀上的大手甚至有一絲顫抖,但是他依然重重說道:“縱然天下人不信,可是老夫還是會信!”


    “那這天下間再添一個晉文公,外祖父也願意看見嗎?”若敖子琰聞言站起看著他,大聲問道。


    “多了第二個晉文公又如何?”


    孫侯挑眉不屑道,“難道我楚國有你和凰兒,還有令尹,我們這些老家夥在,就會輸給晉國一個姬流觴和趙盾他們嗎?”


    不以為然大笑出聲,“琰兒,你是不相信我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


    “我們楚國能贏晉國一次,就能贏兩次,最後贏得四海九州,心悅臣服!”


    “這才是功蓋武王的千秋霸業!”


    “所以退兵吧!”


    “功蓋武王!”


    年輕的王者站在戰車上,夜空之下,他的身形好似一柄擎天巨劍,劈開整個九州往後十年的鐵血大戰,良久聞聲大笑,這何嚐不是他想要的?


    手臂一抬,便又要下令繼續進攻,後方忽有馬蹄聲傳來,一騎快馬從後方不斷接近交戰的疆場。


    “讓讓!”


    “我有清統領急報!”


    傳信兵從後方橫衝直撞了過來,同時大聲喊道:“大帥!不好了!後方大營糧草被燒……奴隸暴動!”


    “大……帥……為什麽?”


    他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兩眼大睜,怔怔看著高居戰車之上正麵色森寒地看著他的若敖子琰。


    隨即捂住胸口,緩緩倒了下去,指縫間一支羽箭透體而出,屍體跌落馬下,“噗通”之聲,久久迴蕩在楚軍之中。


    所有人都定在原地。


    就連孫侯想要喊一聲“住手!”已經慢了,然後迴頭不解地大聲質問道,“子琰,你為何殺他?”


    若敖子琰緩緩迴顧四周,所有聽見剛才那句話,看見那一幕的將士甚至士兵們,在接觸到他的目光後,都嘴唇動了動,不敢出聲。


    “糧草之事,乃軍機大事,本帥早就三令五申,此人不知輕重,動搖軍心,該斬!”


    他說完這句話,孫侯也沉默了。


    “好,子琰。”


    然後容色一整,當即道,“既然此事已經瞞不住了,你做個決斷吧,若是你一意孤行,陷全軍於危機中,雖然我是你外祖父,也絕不容你,定會向大王如實稟報。”


    若敖子琰聞不甘心地看著前方戰場,最後霍然放下馬鞭,良久發出一聲,“鳴金收兵!”


    身為車右的江流立即傳命,楚軍傳令兵齊齊大聲隔空喊話,“此戰,我楚軍已經懲罰膽敢圍攻我楚國盟國鄭國,犯我大楚的晉陳衛宋四國,所以退兵!”


    “若敢再犯,我十萬楚軍來年必直取曲沃!”


    “以趙盾人頭祭旗!”


    所有楚軍戰車隊聞言立即打馬,駕著戰車,掉頭,騎兵迴轉,後方隊伍變前隊,前方隊伍變後隊,整齊有序,沉默退走。


    孫侯並肩一笑,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穩撤離,眼神複又充滿欣慰還讚賞,帥才並不僅僅指行兵布陣,在撤退時更可見為將者對軍隊的掌控力。


    無疑,此時的若敖子琰在他眼中不僅能聽進勸諫,也能收放自如。


    舉起弓箭頑強抵抗的晉軍看著如潮水般漸漸退去的楚軍,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你們看,楚軍退兵了!”


    “楚軍真的退兵了!”


    “我們贏了!”


    “可以迴家了!”


    接著滿山遍野地傳來巨大的歡唿聲和不敢相信的聲音,這場洛水之戰,從清晨戰到夜幕,楚軍對晉軍一共發動了三十四次猛烈的攻擊,兩軍在平原上相互穿梭,至此時,人頭,殘肢,廢棄的戰車已經堆滿洛水河畔邊上,破損的鎧甲在月光下閃動著詭異的寒光。


    隨著楚軍穿過滿地狼藉離開,晉國等了許久也開始準備撤退,軍醫上前來給姬流觴包紮傷口,先蔑默默在屍堆裏緩緩蹣跚而行,不住將一具具死狀猙獰的屍體擺正放好,由巫祝進行禱告。


    姬流觴柱著手中的劍,看著離去的男人背影,長長吐了一口濁氣,發出一聲勝利的笑。


    先蔑激動地扶著他道,“公子,我們贏了!”


    “嗯,終於結束了……”然後他的聲音漸漸暗了下去,腦袋緩緩無力地倒在先蔑的肩膀,喃喃道,“他可以迴去了。”


    ……


    在若敖子琰的人生字典裏從來沒有失敗,自然也沒有退兵一說,可是沒有成嘉的糧草支持,他的軍隊會像無線的風箏,最後失去控製。


    所以若敖子琰搖了搖頭,收迴目光,終於看向南邊,撇嘴一笑輕語,“算了,饒了他,迴去剛好能趕上莊兒出生。”


    孫侯站在戰車上聞言輕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樣想就對了。”


    “凰兒還等我們爺倆迴去呢!”


    “哈,那孩子不會提前出來了吧?”若敖子琰突然笑道。


    “說不定!”


    孫侯煞有其事地大笑道,“凰兒就是在麗兒肚子裏待不住,早產的。”


    “那我們還是早點迴去!”


    想到這裏若敖子琰突然歸心似箭。


    “早點迴去看看吧,這可是我孫家第四代重外孫,到時候我一定要送他一份大禮。”


    “我的禮物早就準備好了。”


    “我命歐冶子為他鑄了一柄小劍。”


    “這個好,男孩子玩這個正好。”


    “可要是個女孩子怎麽辦?”


    “女孩子,也可以玩。”


    ……


    此時在鄰近不遠的地方,有一長隊人馬從淮河支流順流而上抵達蔡國,登岸,押送著大批糧食,正緩慢地向北行鄭國進著。


    成晴晴,成賢兒不安地聽著更遠的北方傳來的戰火隆隆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害怕地一夜不敢入睡。


    羋莊卻興奮地揮著小手,聽著這聲音好像在歡迎他的來到一樣,“格格”直笑。


    馬車外領頭的蘇從,神色凝重地抬頭看著天空,遠遠地聽著耳邊飄來的戰火隆隆聲,越來越近,“我們就快要接近交戰區域了!”


    “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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