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是怎麽想的?時隔兩年,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她那麽慘,一個人,病著,剛丟了工作,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現在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但他居然覺得那些並不見得有多壞,對他而言,甚至是不錯的機會。


    原來他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原來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人。


    隨便吃了點兒淩小萌就想走,左顧右盼,顧正榮實在是忙,她是絕對找不到機會跟他搭話的,不過就算有機會她也沒那個想法。


    身邊就隻有一個剛剛認識的裴加齊,她就側臉向他打了個招唿,打算直接走人。


    淩小萌別的本事沒有,消失的本領倒是一等一的好,裴加齊當時正在和同桌的幾個設計師講話,耳邊飄過一句:"明天還要早起,我先走了啊。"再迴頭時隻看到她細細窄窄的小身子,飄飄蕩蕩地已經出了宴會廳的大門。


    走出會展中心,淩小萌才覺得自由天地有多舒服,迴頭看了一眼一天之內給了她這麽多意外的地方,巨大的建築物在夏夜裏仍舊燈火通明,人們往來進出,無比熱鬧繁華的樣子。


    怎麽別人都很適應,她就是接受不良呢?想不通也懶得想,她步子輕快地往前走,沒多久道路上就安靜下來。


    展覽中心是剛落成的,地處偏僻,周邊公共交通站點很少,絕大部分來參加年會的人都有自備車和專車接送。淩小萌沿著人行道慢慢走,隻覺得當中大道寬闊無邊,車輛匆匆奔馳來去,四下無人,連出租車的蹤影都不見。


    沒關係,她知道轉過一條小路之後就有一個地鐵站進口,看看時間剛好,還來得及趕上最後一班車,她甩著手走得起勁。


    轉彎之後前麵的路就變得坑坑窪窪,淩小萌有點兒想歎氣,上海是個大工地,怎麽造都造不完,腳下碎石很多,她開始小心翼翼,最後遇到小坑的時候,索性抱著包輕輕跳過去。


    怎麽都沒人啊?走著走著她就忍不住心中忐忑起來,這裏住宅區也不多,街燈昏暗,開始覺得自己一個人跑出來是很不明智的舉動,她低頭疾走,隻想著快點兒到地鐵站。


    背後傳來腳步聲,很沉重,汗毛騰地一下就全豎起來了,淩小萌腦海裏一瞬間飄過報紙上社會版的無數頭條——


    單身女子夜半被劫失蹤,至今渺無音訊,望好心人提供線索……


    不要啊,劫財劫色她都不是上選,後麵是哪位大哥?千萬不要在她身上自尋煩惱。


    腳步越來越快,到後來她幾乎開始小跑,但是身後的腳步聲也跟得不離不棄,永遠耳後三步之遙的地方,一下下好像踩在她腦門上。


    本來就是夏天,淩小萌現在一頭的汗,身後終於有一輛出租車出現,她幾乎是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差點當場把自己撞死。


    車頭前麵突然冒出一個滿頭大汗的瘦小女孩子,司機也嚇了一跳,刹車踩得急,在靜夜裏劃出長長的一道尖銳聲。


    "我,我要迴浦西。"淩小萌氣喘籲籲的,從車頭竄到側門,抓住門把手就要拉開。


    "哎,有人了有人了。"司機大聲叫。


    "沒事,我就是在找她,讓她上車。"後座有人出聲,並自動替她把門打開。淩小萌直了眼,這才發現車裏這人是認識的,就是剛才宴會上還坐在身邊的烏龍參展設計師,裴加齊先生。


    司機嘟囔了一句,不再說什麽,等她坐好就開車了。淩小萌驚魂未定,迴頭一個勁地看車後。看來看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難道自己真的見鬼了?今天反常事件太多,迴去她要拜神壓驚。


    身邊有笑聲,是裴加齊的,淩小萌轉頭看他,他卻笑得更大聲了。


    被人看到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淩小萌有點窘,"別笑了,剛才有人跟著我,真的。"


    "你也知道怕?一個女孩子這麽晚一個人亂走,當心被搶。"


    這句話怎麽這麽熟?淩小萌低頭默然。


    看著她驚魂未定的樣子,裴加齊又有些不忍心,終於不笑了,"沒人接你嗎?以後這種情況,最好找個人接送嘛。"


    看了他一眼,淩小萌繼續默然。她要找誰接送自己?顧正榮嗎?借給她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提這種無理的要求。


    "看來真的是找不到人接送啊。"裴加齊拖長了聲音,嘴角彎起來,很玩味的表情,"那好吧,以後我可以勉為其難接下這個任務,要不要?"


    一天之內啊,不過是一天之內啊——


    已經被雷麻木了,淩小萌呆望著坐在身邊的男人,表情無力。


    "怎麽了?"他還是笑,"對了,剛才看你也沒吃什麽,要不要再去吃點夜宵?"


    美人,你在跟我搭訕嗎?在跟平生唯一誌向就是待在某個角落默默生活,以低調、不引人注意為成功的我搭訕嗎?


    她臉上的表情太明顯了,裴加齊好不容易止歇的笑聲又冒了出來,然後露出有些傷心的表情,"不願意嗎?你可以直說,我很抗擊打的。"


    "不是,啊,其實是……"她糊塗了。


    "好了,今天太晚了,先送你迴家吧,地址?"


    地址怎麽能告訴你,淩小萌一個激靈,迴神了。


    車子已經駛入隧道,現在想跳下去也是不可能的,她看看前頭才答道:"不用那麽麻煩了,出了隧道把我放下好了,我叫車自己迴家。"


    "還想一個人迴去?剛才的事情你忘了啊?"


    "到市區就安全了,熱鬧嘛。"看他恢複正常,淩小萌也鬆了口氣,說話又開始習慣性地拖長音。


    裴加齊是做講師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可憐淩小萌平時話都不跟人多說幾句,更何況這種時候怎麽可能講得過他,最後還是屈服,讓他把自己一直送到早上停車的地方。


    "到了到了,那就是我的車,我自己開車迴家就行。"遠遠地看到自己的小polo她終於長出一口氣,急著下車,還不忘記從包裏掏錢,"謝謝你送我迴來,我先走了。"


    "喂!"他居然也跟著下了車,一手就把她拿著錢包的手擋迴去,"小萌同誌,不要侮辱組織。"


    誰是組織啊?在外企待習慣了,淩小萌當場反應不良,裴加齊動作迅速,出租車司機配合得也好,拿了他遞過去的錢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自己開車迴家。"她重申。


    "我知道,看你上車了我再走,免得你到時候再出什麽意外,讓我今天的日行一善功虧一簣。"他眯著眼睛笑。


    她是話少,可並不代表什麽都逆來順受好不好,直覺這個男人越來越來勁,淩小萌心中警鈴大作,終於忍不住反駁他,"就這幾步路會有什麽危險?而且依我看,你一個人半夜走來走去才危險。"


    "我是男人,有什麽危險的。"他還是眯著眼睛,這次卻不笑了,直接看過來。


    "我,跟你。"用手指指兩個人,淩小萌說得順口,"白癡都看得出來誰比較漂亮,選你下手也很正常。"


    從小到大,裴加齊的相貌不知道給他添了多少麻煩,這時被她這麽一說,立刻有點兒被踩到痛處的感覺,"誰敢?上一個不知死活的家夥,墳頭上的草都有這麽高了。"說著還用手比畫了一個高度,堪堪劃過淩小萌的眉眼。


    這個人挺會搞笑的嘛,淩小萌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


    裴加齊很喜歡看她笑的樣子,有點孩子氣,露出有些歪歪的一顆小牙,讓人忍不住想伸過手來摸摸她的頭。看著看著裴加齊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全忘了剛才還有點兒生氣。


    其實他沒有亂說,因為相貌長得太好,父母從小就未雨綢繆地送他去練跆拳道,十幾年沒有斷過,高中的時候他就是黑帶,現在都已經是四段了,自保根本沒有問題。


    這條街寂靜無人,淩小萌不想多耽擱了,反正是他自己下車的,找不到出租車自己解決,她不再多說,迴頭就要上車。


    道路盡頭又有車子轉進來,很亮的車燈,速度也快,到了近前卻減速,緩緩停在另一側還亮著燈的餐館門口。


    目光掃過那輛車,本來已經坐進車裏的淩小萌突然呆滯了一秒鍾,然後動作加快,關上門就發動車,手伸出來揮了一下,"再見再見。"還不等他迴答,踩了油門就走。


    再次目睹她神乎其神的消失速度,被一個人孤零零拋在路邊的裴加齊愣了片刻之後終於苦笑,聳了聳肩,雙手插在褲袋裏慢悠悠地邁步,很快便走出了這條小路。


    終於一切又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黑色小polo居然又從剛才消失的地方冒了出來,速度不快,開開停停,好像是一隻探頭探腦的小老鼠。


    之前停在路邊的那輛車一直沒有動靜,這時候門卻開了,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邁下車,門被他反手關上,然後抬眼望向前方。


    "小萌,把車停好,過來吧。"顧正榮聲音很低,也沒什麽特別的情緒,但在這安靜無人的小街上,仍是字字清晰。


    餐廳裏照例沒什麽人,桌上也是照例吃慣的菜色,可是就連平時談笑慣了的老板都發現氣氛不對,非常知趣地待在賬台後的小桌上盯著手裏的報紙假裝看得起勁。


    的確是假裝,半天了報紙都沒有翻過一頁,眼睛時不時地就從那後麵瞟向他們的方向。


    顧正榮吃得很慢,但是一直在吃。雖然剛剛從晚宴上下來,但他在那種場合一向是吃和沒吃一樣,所以這才是真正進食的時候。


    不過他隻是在吃而已,也不說話,更加沒有她早已習慣的喂食舉動,感覺到身側氣壓極低,淩小萌捧著碗幾次想張口,都連著口水咽了迴去。


    一頓飯吃得仿佛漫長無止境,終於看到他把筷子擱下來,淩小萌立刻跟著放下碗,雙手還捧在碗邊上,眼睛很努力地盯著碗,好像那裏麵盛的是龍肝鳳膽。


    "不吃了?"顧正榮開口說了這頓飯的第一句話。


    "剛才在會展中心吃過,現在吃不下了。"淩小萌的聲音很低。


    "那就別勉強,你迴去吧。"


    他用詞簡單,但她怎麽覺得自己聽不懂?淩小萌抬頭看過去,隻看到顧正榮正伸手接小姐端過來的茶杯,側著臉,倒是對小姐笑了一下。


    他在公眾場合很少笑,就算笑也是極其吝嗇的樣子,決不是那種溫和派的人物,這時候雖不是對著自己笑,但她仍感覺涼颼颼的,還不如不笑。


    淩小萌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詞,完了,顧正榮非常生氣,至於後果,不堪設想啊,不堪設想。


    本來就忐忑不安,現在整個心全涼了,但是既然他開口了,她本能地保持一貫聽話的良好記錄,應了一聲就慢慢站起來往外走,腳步又開始虛飄飄的。


    看著她走出去,老板終於忍不住跑過來坐在顧正榮麵前,"不要欺負小萌,她膽子小,要被嚇壞的。"


    顧正榮正在喝茶,聞言放下杯子看過來,"你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因為剛才有個小夥子把她送到這裏嗎?"這就是常年坐在窗邊看風景的好處,前前後後看得清清楚楚,老板露出得意的表情。


    杯子被擱到桌上,發出很輕的碰撞聲,顧正榮不說話,看了他一眼就要起身走人。


    "哎,不是那麽輸不起吧?我看得很清楚,沒什麽啦,看那樣子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這麽晚了她一個人迴來,你也不放心不是。有人送算什麽,證明我們家小萌有吸引力嘛。"


    "她什麽時候變成你們家的了,我怎麽不知道?"


    "那還是你家的?那麽久了也不見你給她一個名分,怨不得別人,切!"


    原本已經往外走,聽見這句顧正榮的腳步頓住了,轉過身子就直接走到他麵前。


    雖然是多年的老朋友,可看到他的表情老板還是受了驚嚇,捧著胸口低眉順眼小聲地說:"幹嗎?我有心髒病的好不好哇。"


    拍拍他的肩膀,顧正榮倒是笑了,"連你也這麽想,看來的確是我的錯。"


    老板真的被嚇到了,再也不敢開玩笑,難得地誠懇起來,"總不能一直這麽下去,對不對?"


    "對,總不可能這樣留她一輩子。"顧正榮眉目疏淡,低聲迴答老板,明明麵對麵站著,老板卻完全感覺不到他的目光落在何處。


    盛夏,深夜裏也不覺得清涼,空氣裏膠著著熱氣的味道,兩邊都是住宅區,這個時候每扇窗外的空調都開足了馬力,風頁旋轉個不停,靜夜裏仿佛聽得見千百匹空調發出的嗡嗡聲。


    那種胸悶氣短的感覺又一次襲來,其實跟突然看到她和那個男人站在一起笑談的那一瞬間相比已經好了很多,那時候他坐在車裏根本透不過氣,哪裏還能夠感覺得到其他。


    那一瞬間,她輕鬆地咧著嘴,有點兒孩子氣,側邊露出一顆有點兒歪歪的小牙,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


    明明是兩年來隨時可以看到的她,明明是最熟悉的一張臉,可是一旦露出那樣的笑容,他竟覺得陌生。


    當然他會覺得陌生,淩小萌在他麵前很少會這麽笑,小心翼翼地過日子,笑起來也是標準的賢良淑德的樣子。


    成年以後,他從來沒有相信過感情可以戰勝一切的神話傳說。篤信隻有當一個男人足夠強大的時候才有資格談感情,有資格得到並且留住一個女人。


    他當然是留住她了,可是距離得到,還太遙遠。


    時間流逝,淩小萌給他帶來的挫敗感越來越強烈,這麽長的時間,在他麵前,她居然還不是她自己。


    說不定連她自己,都把自己給丟了,哪裏還有剩下的讓他可以得到?


    顧正榮覺得自己失敗,微微苦笑,車子就停在餐廳一側,短短幾步路,他步子走得異常緩慢。


    還沒靠近車身,兩側後視鏡的小燈便自動亮了,伸手去拉門,拉到一半他的動作突然停了,然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側過臉去望向車後。


    這條街很僻靜,路燈間隔也遠,他的車車身高大,投下的陰影在地上拖曳到很遠的地方,一直融進黑暗裏。


    一輛黑色的小車就安安靜靜地停在陰影裏,它的主人也在,甚至都不是坐在車裏的,半坐半靠著車頭,雙手擱在身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這個姿勢——他很熟悉啊。


    兩年前她在他麵前哭泣,燈光昏暗,空無一人的賣場巨大無邊,她蜷縮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仿佛一隻被人遺棄的貓。


    他讓她迴家,那個時間路上太危險了,還是他親自把她送到家裏的。


    告別的時候都快五點了,晨曦微露。她住在租來的房子裏,那地方離公司並不太遠,但轉過一個街口就覺得仿佛到了上個世紀。如果不是她指路,他根本就不知道坐落在市中心的公司附近居然還有一條這麽擁擠簡陋的小路。


    路兩邊都是招牌雜亂的小鋪子,因為是夏天,居然還有人睡在外麵,攤手攤腳,打著赤膊,街麵又窄,車子經過時要非常小心。


    很老式的公房,她就住在底層一個一看就知道是隔出來的小間裏。窗口正對著外麵,窗簾沒有拉,他看著她跑進去,晨光裏那房間仍舊是黑洞洞的,她進屋就急著去拉窗簾,看到他還站在外麵,原本眼睛還是紅通通的,這時臉也跟著紅了,根本抬不起頭的樣子。


    怕她窘迫,他當時立刻就離開了。後來有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她,他也不覺得奇怪,按照他們兩個人的生活軌道,原本就很難遇上。


    但是他心裏一直在惦著些什麽,偶爾路過設計部,其他人都會爭著向他問好,唯有她,無論什麽時候都一個人埋頭在自己的小格子裏畫個不停,連聲音都沒有。


    後來他要求設計部把所有的初稿交上來給他過目,她的也夾雜在裏麵,但是量很少,最簡單的幾張而已。他不相信這就是她不停埋頭的所有結果,但以他的位置要看初稿本身就很奇怪了,所以也沒再多問。


    後來開會的時候顧正榮再問起她,設計部主任表情一呆,直接就迴答:"淩小萌?她三天沒來上班了,我已經報了人事部,人事部說按照規定,就算她自動離職。"


    然後設計部主任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顧總,您怎麽會問起她?"


    顧正榮懶得迴答,迴辦公室後給她打電話,停機。想了想,他直接開車去上次那個地方。已經很晚了,到了那裏就看到門口圍了一堆人在看熱鬧。他撥開人群走進去才看到她,蹲在地上收拾東西,其實東西也不多,就是散落了一地,她又沒有包可以裝,拿了這樣丟了那樣,手腕露在袖子外,細而且瘦,看得他唿吸困難。


    顧正榮走過去把她拉起來,又看到她的眼淚,因為四周看熱鬧的人多,她死憋著沒有哭出聲,眼淚顫顫地在眼眶裏打轉,看到他的時候一臉震驚,眨了眨眼,淚水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透明的一條直線。


    帶她離開那個地方之後,顧正榮才問清楚原由,房東要賣房,急著收迴房子,也不顧她沒有找到住處就把東西都丟了出來,多半是看她一個人好欺負。


    顧正榮又問她為什麽不去上班,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聽完連嘴唇都沒了血色,聲音又很輕,好像是辯解,又好像是自言自語,"我病了,打電話請過病假。"


    那時候他是怎麽想的?時隔兩年,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她那麽慘,一個人,病著,剛丟了工作,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現在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但他居然覺得那些並不見得有多壞,對他而言,甚至是不錯的機會。


    原來他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原來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人。


    跟她談完之後她長久沉默,然後就伸手推門,他也不勉強,任她把自己的東西抱下車,一步步往路的另一端走。


    那時候已經是夜裏,也是這條路,很僻靜,他看著她慢慢消失,也沒有阻攔的意思,走進餐館叫了點兒東西,又跟老板聊了幾句。


    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用現在這個姿勢站在他車前,雙手擱在身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把手裏的東西放到她手裏,那些吃的還很熱乎,又是幾個盒子疊在一起,她雙手捧著,眼睛還是看著他,又眨了一下,這次淚水很爭氣地停留在眼眶裏,一點兒都沒有淌出來。


    但在他卻覺得還是淌了出來,透明的一道,就劃在他心上,到現在都覺得痛。


    "路上很冷清,沒叫到車。"淩小萌很輕的聲音。


    "嗯。"


    "所以搭車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不過幸好四下安靜,他還聽得清。


    "嗯。"


    "我有搶著付錢。"蚊子叫一樣,淩小萌說完最後一句話。看他還不動,她頭一低,沒了聲音,一付任人宰割的樣子。


    靜夜裏有笑聲,一開始很模糊,後來就變得清晰起來,再抬頭就看到顧正榮已經走過來,轉眼就到了她麵前。


    他比她高很多,站得近就覺得壓迫感很強烈。淩小萌本來就是半坐著,更矮了一截,這時仰頭看著他,差點從車上滑下去。


    及時扶好她,顧正榮又歎了口氣,另一隻手去揉她的頭發,用了些力道,但手勢卻很輕。


    "我知道了,迴去吧。"


    他的手指很有力,這麽熱的天,不知為何又很涼,揉過她的頭發,又順勢落在她的臉頰上,冰冰的很舒服。


    可是她完全感覺不到,隻有那涼意一直落到她心裏,無盡惶恐。


    "哦"了一聲,她轉身往車裏走去,就兩步路而已,她卻走得很沉重。剛坐進去,旁邊的門也開了,顧正榮幾乎是與她同時坐下,這時四目相交,她一臉詫異,他卻表情淡然,"看什麽?還不開車?我累了。"


    啊?不是叫她迴去嗎?怎麽突然又變成這樣……


    她開得緩慢,跟他的速度完全不能比,到了地下車庫也是他先下的車,電梯一如既往地空無一人,門開了,先看了他一眼,顧正榮不動,她便低頭自己走了進去。


    到家又是她開門,習慣了,彎腰先給他拿拖鞋,門廳的小燈被按亮,淡黃色的光均勻地籠罩下來,手指剛碰到鞋櫃的門,腰裏一緊,半句驚叫還沒出口就已經被他堵在嘴裏。


    顧正榮很少喝酒,那麽大的晚宴也隻是喝了一杯香檳而已,剛才在餐廳裏又喝了茶,氣息裏都是烏龍茶的香味。手指還是冰涼的,攬著她的腰,握著她的下頜,夏天裏t恤單薄,那涼意透過衣料一直觸到皮膚。她一直很怕冷,這時隻感覺到所有的毛孔都一陣激靈,如果仔細看,肯定能看到那些細微的小疙瘩立刻浮了上來。


    不是累了嗎?不是生氣了嗎?一進門就想要她,他從來沒有這樣急切過。


    可是今天反常的事情太多,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決定聽天由命,一切逆來順受。


    說來也怪,一旦抱定這樣的心態,她反而全身放鬆下來,隻覺得濕潤而且愉悅。他就在她身邊,冰冷的雙手所帶來的刺激和真實感無比強烈,習慣了這樣的溫度,她反而覺得安心。


    很多事情,她已經不再害怕。不再害怕會流離失所,不再害怕會丟失工作,不再害怕會貧病交加,因為他,她已經可以自保,可以不擔心生活。


    其實她也曾偷偷想過,就算離開他,現在也是可以的。


    可是剛才,他不說話,在她麵前沉默,然後要她不要勉強,自己走吧。


    突然又迴到了那個淒涼的淩晨,她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哭泣,傷心得像一隻沒有生存能力的棄貓。又或是那個蹲在地上撿拾東西的傍晚,圍觀的人目光刺骨,隻有他伸出一隻手。


    那種感覺又來了,除了他,天地間仿佛就沒有地方可去。也可以放棄他,但是代價是放棄一切,包括夢想,還有很多很多她無法形容的東西。


    離開又如何?所有過客都是幻象,離開他終究也是獨自行走,或者離開也是可以的,隻是還不是時候吧。


    他們在客廳裏做愛,沒有開燈,也沒人說話,沙發寬大,純白色的,她俯趴著,感覺他的手在自己身上遊移,一開始冰涼寒冷,但與她肌膚相貼,漸漸就暖和起來。


    後來她被強勁的力道頂到沙發邊緣,雙手抓不到支撐物,倉促間終於睜開眼,這樣的姿勢,眼前當然沒有他,三十層,落地窗的窗簾都沒有拉,窗外是稀疏的燈火,太遙遠了,仿佛那一切的人間煙火都隻是一幅畫,與他們毫無關係,也沒有人會來關心他們。


    終於睡下之後,她在他身邊習慣性地團起身子。側過頭看了她一眼,顧正榮伸了伸手臂,她立即沒原則地滾進他懷裏,乖乖躺好。


    想抽煙,但是他忍住了,為了壓抑那種渴望,他在黑暗裏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被看得又有點兒心驚膽戰,淩小萌再次懺悔,"我錯了,別生氣。"


    他沒有生氣,特別是看到她又用那個姿勢等在門口,迴憶讓他的整顆心都軟了。


    怕她又哭,可事實上,自那次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的眼淚,那一幕仿若幻象,再不得見。但他卻永遠都覺得她脆弱、敏感、嬌嫩、易碎,出於本能地想極盡所能地照顧她,想滿足她的願望,想讓她快樂。


    就算她的願望裏,根本沒有他。


    "不,你沒錯,是我錯了。"放開手讓她躺好睡,顧正榮一邊翻身,一邊說了今晚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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