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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選中的三個大學生最後來了兩個,一個搞技術,一個搞管理。搞技術的那個人太認真,一天到晚拿個筆到處記,以至於唐小姐認為他是對手派來偷情報的,要不是我力保,差點就被抄魷魚。搞管理的那小子是個牛皮大王,神經兮兮的,一會兒一個考古新發現,發現一個問題,哪怕是一點小問題,一定要咋咋唿唿,必須將我、副經理、唐小姐三人全匯報到,隻恨不能飛過香港直接去跟秦老板匯報。剛開始我還能忍受,想著年輕人,工作熱情高不是壞事,就是有點想表現自己也不足為奇,隻要不過就行,但他實在太過了,後來不僅我煩他,連忍耐性極好的副經理也不時地臉色微青。我像是自己犯了錯誤,因為這個人是我圈定的。唐小姐雖然沒說什麽,仍然那樣笑吟吟的,繼續扮演著馬科斯執政期間菲律賓總統夫人尼梅爾達的角色,隻是比尼梅爾達更年輕,更漂亮,更具魅力,對全廠女工更具榜樣作用,對我們有更直接的吸引力,但她肯定已有想法。唐小姐這時候迴香港幾天,然後與秦老板一起過來,帶來重大決定:抄掉那個搞管理的,選舉產生公司經理。


    看著那個熱情、自負、狂妄、好大喜功、神經兮兮的小夥子自己提著行李昂首挺胸地走出大門,我或然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說炒就炒了?我們有沒有給他一點點機會?比如認認真真地跟他談一次話,提醒他應該注意那些地方。沒有,一次也沒有,隻是背後搖頭,沒有誰給他提出哪怕是一點點善意的忠告,甚至於見他神經兮兮的反而幸災樂禍,暗自為少了一個競爭對手而高興。我這時候才感覺到了老板廠的殘酷,這種殘酷就是隻給你一次機會,決不給你第二次。這種殘酷今天發生在這個小夥子的身上,沒準哪一天就會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


    按照秦老板的意思,公司經理將由公司全體員工投票選舉產生。秦老板為何要搞這個動作我不得而知。是有意給副經理敲警鍾?是他確實認為應該有一個得力的經理來掌管公司日常工作而同時又覺得副經理不能勝任?還是他心血來潮趕時髦借此來裝裝“民主管理”的門麵或借此來增強公司的凝聚力?不管他是出於何種考慮,反正這事牽扯到我,秦老板是打算打我這張牌。


    我當時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麵,本能地感到這對我不見得是好事,我來公司的時間太短了,還沒樹立起威信,此時參加競選,十有八九我會落敗;另一方麵,我又確實很想當這個經理,當上經理工資待遇就能提高,在公司也會安全些,不會像那個搞管理的小夥子一樣說炒就被炒了。通過“下海”這些天的實踐,我的思想也起了變化,以前我就知道“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但一直以為搞技術搞專業是勞心者,比如工程師、教師、醫生、作家、畫家等等以腦力勞動為主的都是勞心者,而做工做農的人是勞力者,比如種田的、種地的、打鐵的、剃頭的、扛包的、買報的、開車的等等以體力勞動為主的都是勞力者,現在我發現這種認識是大錯特錯了,我終於開了竅:隻有統治者或管理者才可稱其為勞心者,其他一切勞動者包括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都是勞力者。我迴想起自己在設計院的遭遇,我們要定個高級職稱那麽困難,很多老知識分子誓誓旦旦地表示絕不為三鬥米折腰,但到時候還是為高級職稱低頭,而那些管理者,比如人事處的計劃處的,則一個個輕而易舉地評上高級管理師、高級經濟師、高級政工師,還有他媽的說不清楚的狗屁高級某某師。這就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要當勞心者,要當經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如何競選勝利,管他秦老板是怎麽考慮的,取勝總比落敗好。決心已下,我開始付諸實施。


    候選人三個,副經理、我、還有就是要從自由報名者中篩選一個。但就是這個自由報名名額,其產生過程比選舉公司經理本身似乎還要複雜。剛開始是沒人報名,動員了半天也沒用,為這事我還專門跟陳秉章談過,他的反應相當冷淡,我發現他不僅對這件事冷淡,而且最近對我一直比較冷淡,常常有一種冷眼相看的感覺,我在什麽地方得罪他了?或者我什麽地方讓他看不慣了?不知道。我也不打算細想這個問題,現在我的首要任務是爭取競選當上公司經理,這對我很關鍵。我也找過秦德龍,他笑著說:“丁主管別那我開心了。”我說秦老板這會兒是真想民主一迴,機會難得,管他能不能選上,就當是豐富一點人生經曆。秦德龍不領情,依然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有點著急,覺得這樣一來不僅秦老板難看,我們也覺得沒意思,更主要的是我覺得如果隻有我和副經理兩個候選人,那以後還怎樣相處?中國人向來信奉“一個人不喝酒兩個人不賭錢”,兩個人賭錢,你贏我多少我輸你幾個一清二楚,有什麽意思?


    正當一籌莫展之際,生產線上一個說客家話的小夥子到寫字樓報了名。公司大概是為了消除尷尬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參與,當晚就在飯堂門口出了紅榜,宣布自願報名參加競選者的名單,盡管所謂的“名單”上隻有那個小夥子一個人,卻也印證了英格蘭那句“it’sbetterthannothing”(好過沒有)的諺語。我當即找小夥子談了話,發覺他確實蠻有思想,至少能對答如流。我問他是哪裏人,他說他是梅縣人,說客家話的。我說外麵傳說我們公司隻招潮洲人,怎麽我發現還是有幾個客家人?他說是的,是隻招潮洲人,我們是副經理老婆家的親戚,副經理老婆是我們客家人。我問他是什麽學曆,他說高中沒畢業就去了海南,他家有個親戚在海南的國營農場,他在那裏幹了一年,才通過副經理老婆的關係進了公司。最後,我問他為什麽要報名,他說好玩,他知道他不可能被選上,但也不會因此而有什麽壞處,說不定還能有什麽好處呢。


    他說的對,真有好處,由於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不錯,特別是他要求上進的精神和他的見多識廣以及說話的邏輯性,促使我在上任經理後將他從生產線抽調到化驗室學習化驗。


    紅榜還真管用。公司在飯堂門口張貼“名單”的第二天,又有幾個人報名競選經理。沒出三天,報名人數竟達三十六個。唐小姐宣布截止,就在這三十六人當中選一個作為候選人參加競選。唐小姐把我叫到秦老板的辦公室。秦老板不在的時候,他的辦公室就是唐小姐的辦公室。我們坐在沙發上,看著人事部送來的三十六張用工表,仔細地挑選著,看了一會兒就覺得這樣不行,看不出名堂來,這些資料和上次管理人員應聘資料不一樣,沒個性,差不多,於是我建議把著三十六個人全部叫到會議室,大家座談一下,相當於“麵試”,順便鼓勵鼓勵,說不定還真能發現幾個可教之才。唐小姐瞪著大眼看看我,點點頭。


    座談會於晚上下班後舉行,三十六個“候選”候選人加上唐小姐、副經理還有我,將會議室擠得滿滿的。唐小姐先是說了一番鼓勵的話,然後問副經理有沒有什麽要說的,副經理笑著搖搖頭,表示沒有,她又睜大眼睛對我抬抬頭,我說了幾句民主選舉公司經理這件事的意義,順便將秦老板吹捧了一番,唐小姐接著就讓“候選”候選人們一個挨著一個發言。從他們的發言情況看,這些有誌於競選公司經理的人實在是良莠不齊,既有像生產線上那個客家小夥子一樣能說會道的,也有自始至終連說話都沒敢抬頭的潮洲妹。我略微感到遺憾的是,秦德龍沒報名,這說明還有些有能力的人並沒有報名參加競選。最後,唐小姐確定檢驗組組長作為正式的候選人。該組長是個三十出頭的女同胞,看上去精明能幹,氣質不錯,以前是秦老板他們村的婦女隊長,現在公司裏很多人還是喊她“隊長”,她丈夫也在公司上班,是秦老板的遠房親戚。我對唐小姐的選擇很讚同,雖然是假民主,但也要演得像,否則就適得其反,再說既然是民主選舉,三個候選人中就應該有一個女同胞,畢竟,五百多人的工廠裏有差不多四百名打工妹,沒個女同胞不具代表性。


    我對自己當選經理是有信心的。從整個公司管理結構上說,既然秦老板要將主要精力放到大工業區的開發上,蛇口的工廠就必須找一個生產行政一把抓的人,唐小姐或許能夠勝任,但香港寫字樓那邊離不了她,副經理對秦老板有情緒,就是沒情緒,他也不懂生產管理,現在的生產實際上是沒人管,任幾個香港師傅搞,而這幾個香港師傅說到底就隻能是做師傅,其文化程度和管理水平還不及國內國營廠的一個正兒八經的張師傅或李師傅,香港師傅的法寶就是哄著工人們幹活,為此,他們不惜自己掏腰包經常請工人吃夜宵,或幹脆多報加班,讓工人們高興,副經理對此完全是閉兩隻眼,不幸災樂禍就算品德高尚了。如果這次我當經理,秦老板就有了兩隻手,一隻手是分管香港寫字樓的唐小姐,另一隻手是分管蛇口工廠的我。想到自己即將與美麗絕倫的唐小姐平起平坐,心中蕩起溫馨的激動。


    那幾天我一直想著怎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說實話,我沒有絕對的把握,因為絕大多數工人我都叫不出名字。我找來工人的花名冊,帶著花名冊每個車間每條工段地跑,爭取能一口叫出組長及骨幹的名字,最後,我動用了絕招:給全廠每個工人寄去一張能夠參加抽獎的明信片!我選擇的時間恰倒好處,工人們頭一天晚飯時收到明信片,第二天就參加投票。我知道如今人的感情淺,必須現炒現賣,否則過期作廢。那一天晚飯時,我成了明星,每個工人都熱情洋溢地對我打招唿,飯堂裏,“丁先生”、“丁主管”不絕於耳,秦德龍那幫人更直接,幹脆喊起了“丁經理”。


    投票的結果沒有出人意料,我順利當選。我特意注意到副經理的表情,他的臉色正常,絲毫沒有鐵青色,十分坦然地帶頭鼓掌,對我點頭微笑,這反倒使我不安起來,不知是副經理的涵養特好,還是前麵有什麽陷阱在等著我。


    上任後,我即刻對生產編製與班製進行了調整。整個工廠按生產流程劃分為三個工段,分別叫做一工段,二工段和三工段。一工段負責加工件的開箱、清洗、上架、除油、打磨拋光、噴藍油及夾具的製作與維修;二工段負責電鍍,包括酸金、水金、厚金和化驗室;三工段負責產品的檢驗、包裝、出貨。在班製安排上,將每個工段的上下班時間錯開半小時,這樣既解決了工人在同一時間湧向飯堂和洗澡間帶來的諸多不便,又能每天節約一兩個小時的通風照明用電。以前香港師傅負責生產,要開工一起開工,要下班一道下班,而事實上,從開箱清洗到電鍍起碼要等半小時,從電鍍到檢驗又要等半小時,這樣就天天造成窩工,還白白浪費電。下班情況也一樣。我作了這樣調整後,工人們普遍反應很好,香港師傅也不得不點頭稱是。


    在人員安排上,提拔秦德龍為第二工段的工段長,調那個說客家話的小夥子到化驗室。我對陳秉章說:隨著定單的增加,又要新開兩條生產線,唐小姐本準備找一個學化驗的大學生,我覺得不必了,這小夥子由你帶著就行了。陳秉章好像沒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並不領我的情。對於那個“婦女隊長”,我讓她“恢複原職”,學著大學裏的做法,讓她擔任女工部部長,但是是業餘的,本質工作還是第三工段的檢驗組組長。工廠有差不多四百女工,大多數是沒有結婚的打工妹,有個大姐關照她們一點是完全必要的。


    秦老板在選舉工作完成後就匆匆去了香港,那邊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他。唐小姐在蛇口也隻多留一天,聽了我的想法,她沒說好與不好,隻是關照我有什麽事要多與副經理商量,並要副經理多支持我。根據唐小姐的要求,所有這些事情,事先我都征求過副經理的意見,其實,就是唐小姐沒這樣要求,我也會這麽做的。副經理對我的一切做法都完全讚同,而且還幫我解釋這麽安排的理由,這使我很感激他,我沒想到副經理的胸懷這麽開闊,同時又隱隱約約感到有什麽不對勁,但到底哪裏不對勁,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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