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找個招待所吧。”林軒文說。林軒文這樣說,當然是從張勁鬆的角度考慮,考慮到張勁鬆其實是一夜沒睡,現在需要休息。


    “不行,”張勁鬆說,“先去銀行。”


    張勁鬆說得很堅決。既然他已經預感到這一萬塊錢要出事,當然還是先把它存到銀行裏放心。


    林軒文見張勁鬆態度這麽堅決,又想到自己剛才差點壞事,這時候隻好聽從張勁鬆的意見,先去銀行,隻是心裏內疚,覺得是自己鬧得張勁鬆沒有辦法休息了。


    從火車站到銀行並不遠,站在候車室門口的台階上,他們就遠遠看見南洋商業銀行的巨大招牌。


    南洋商業銀行?張勁鬆隻知道工商銀行、農業銀行、建設銀行和中國銀行,怎麽深圳還有一個南洋商業銀行?深圳是南洋?管他呢,反正是銀行就行。


    兩個人攜著行李,沿建設路向北走,或者說向遠遠看得見的南洋商業銀行走。


    張勁鬆的旅行包下麵有小輪子,是去年當了先進生產者,廠裏獎勵的。當時廠裏獎勵給他這個旅行包的時候,他還不高興,罵牢騷話,說老子們是工人,反正也沒有出差的機會,要這個鳥包幹什麽?還不如直接發錢算了。還說是不是那些狗幹部們自己想要包,就給老子們也發包?說得當時幾個當了先進生產者的工人都點頭。沒想到這才半年呢,這帶輪子的包果然就發揮作用了,仿佛廠裏當時主張發這種包的那個幹部有特異功能,知道這些先進生產者當中有人要被留廠察看,並且察看之後就會下海,下海了,這包就派上用途了。


    這時候張勁鬆拖著這種帶輪子的旅行包,充分享受了去年當先進生產者帶來的好處,不累,一邊走一邊還有心情欣賞建設路兩邊的風景。林軒文則沒有這個福氣,他不是先進生產者,所以廠裏沒有獎勵給他這種帶輪子的旅行包,現在他比較費勁,肩上斜挎一個背帶式旅行包,手上提著一個編織袋,編織袋的提手比較細,所以勒得他手都紅了。


    “先生要住宿嗎?”一個小姐熱情地招唿著張勁鬆。張勁鬆搖搖頭,繼續前進。


    “先生吃飯吧。”一個大姐客氣地招唿著張勁鬆。張勁鬆禮貌地擺擺手,表示不吃,謝謝。


    “先生,要不要按摩?好漂亮的小姐吆,今天剛從北方來。”一個看不出是小姐還是大姐的女人扭動著身腰和屁股對張勁鬆說。所謂看不出是小姐還是大姐,是因為這個女人看上去像大姐,至少從脖子上的贅肉看是大姐,但是穿的衣服化的妝以及說話的語氣和扭動的身體又像小姐。


    張勁鬆自然不會跟她去按摩,而是繼續往前走。但是,這畢竟是一件新鮮事,所以張勁鬆雖然沒有跟她去按摩,還是迴頭對林軒文笑了一笑,是那種隻有男人才能意會地笑。這迴頭一笑,就發現了問題,張勁鬆發現林軒文已經齜牙咧嘴滿臉是汗地落在了後麵。


    “來,”張勁鬆說,“你拖這個。”


    “不不不,我能行。”林軒文說。


    張勁鬆不跟他討論他能行還是不行的問題,把帶小輪子的旅行拖包交給林軒文,自己伸手取過林軒文手上的編織袋。


    “他媽的,還不輕呢。”張勁鬆說。說著,也不提了,幹脆右手一使勁,左手一托,把編織袋悠到自己的左肩上,大步向前。


    說來也怪,自從張勁鬆扛上林軒文的編織袋後,他走路安實了,喊吃飯的,留住宿的,還有扭著身子請他按摩的,一個也不找他了。以前他隻知道以貌取人,沒想到這裏居然還有以行李取人。


    路上是安實了,但是到了南洋商業銀行門口卻麻煩了,剛一進門,就被一位穿著講究的先生攔住,說這裏不讓休息。


    林軒文怕張勁鬆發火,趕緊搶在前麵說話,說:“我們不是休息,是存錢。”


    “存錢?”那個穿著講究的白白淨淨的先生問。


    “存錢。”林軒文說。


    林軒文在說話的時候,張勁鬆一直瞪著眼看著那個白白淨淨的先生,像獅子撲食之前先要做準備一樣。


    “請問是人民幣還是外幣?”白白淨淨的先生問。問的口氣明顯客氣一些。


    外幣?張勁鬆心裏想,老子們也不是華僑,哪裏有什麽外幣?


    “人民幣。”林軒文說。說得也比較客氣,臉上還堆著笑。


    那位先生不說話,跨出去一步,走到門口的台階上,用手一指,說:“那邊。”


    林軒文已經跟著他退迴到門口,順著這個先生的手看過去,果然看到工商銀行那熟悉的標誌,跟家鄉的工商銀行標誌一模一樣,像是在異地他鄉碰到了熟人,頓時感到一陣親切。


    錢存進了銀行,張勁鬆心裏踏實不少,這才感到眼睛睜不開,要睡覺。兩個人趕快找旅館。一看門麵漂亮的,富麗堂皇的,當然是敬而遠之,但周圍也實在找不到門麵不漂亮的旅店。想問人,問附近有沒有便宜一點的招待所,但是深圳人仿佛是外國人,根本聽不懂他們說的普通話,還沒有等他們說完,馬上不是擺手就是搖頭,表示他們聽不懂,或者表示他們不知道。這還算是禮貌的,如果遇上不禮貌的,沒有等他們張口,馬上就繞開走,躲著他們,把他們當作麻風病人一樣,根本就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


    張勁鬆想了想,覺得這樣不行,必須想點辦法。於是,他打起精神,讓林軒文照料行李,他自己把衣服整理利索一點,頭發也向後理清爽,瞅準一個看上去有點教養,但是年齡和經濟狀況跟他們差不多的男人,迎上去,學著深圳人喊“先生”,而不是像他們在家鄉那樣稱“師傅”,上前問路。


    “先生您好!”張勁鬆說,說著,還別出心裁地亮出自己帶在身上的湘沅有色金屬冶煉廠工作證,“我們是剛從湖南來的,能幫個忙嗎?”


    被問的這個“先生”剛才還心不在焉,低頭走路,現在猛然發現麵前一個紅本子,根本不會想到在深圳的大街上誰還會拿內地一個小地方的工廠工作證來顯示身份,一定以為是碰上便衣警察了,或者是碰上了國家安全部的什麽人,嚇得一激靈,馬上停下,驚恐地問:幹什麽?


    “問路。”張勁鬆說。一邊說,一邊收起工作證,知道它的曆史使命已經基本完成。


    “問什麽路?”對方問。


    “是這樣,”張勁鬆說,“我們想找一個便宜一點的旅社,不知道哪裏有,想打聽一下。”


    對方的表情已經由驚恐該為疑惑。


    “便宜到什麽程度?”對方問。


    “越便宜越好。”張勁鬆說。


    對方更加疑惑,但顯然已經不驚恐了,思維也趨於正常。


    “幾個人?”


    “兩個。”張勁鬆說。說著,還指一指等在街邊的林軒文。對方順著張勁鬆的手臂看過去,看見林軒文正遠遠地對這邊點頭哈腰,像是打招唿,也像是電影上漢奸見到日本鬼子。


    “你們規定報銷多少?”對方問。


    “報銷?”張勁鬆不明白。


    “你們出差不報銷住宿費嗎?”


    “出差?”張勁鬆說,“不,我們是來找工作的。”


    “你們也要找工作?”


    “我們怎麽就不能出來找工作?”這下該張勁鬆糊塗了。


    “我還以為你們是執行任務呢。”對方說。


    張勁鬆這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重新掏出工作證,遞給那個人,那個人看了也哈哈大笑。


    “這樣吧,”對方說,“我也是來找工作的,如果不嫌棄,跟我走,我住的那個地方就很便宜,招待所,二十塊錢一天。”


    “好,越便宜越好。”張勁鬆高興地叫起來。


    路上,對方告訴張勁鬆,他叫趙一維,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新疆克拉瑪依油田,實在不適應,把關係丟在人才交流中心,來深圳碰運氣,沒想到運氣沒碰到,黴起倒沾上了,錢包丟了。


    “是丟了還是被人偷了?”張勁鬆問。


    “不知道。”趙一維說。


    “沒關係,”張勁鬆說,“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吃的。”


    林軒文聽了沒說話,想提醒張勁鬆對陌生人不要太熱情,但是當著趙一維的麵,也不好說,隻能幹咳嗽一聲,算是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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