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參加高考,張勁龍和林文軒都沒達到分數線。張勁龍差得多,林文軒差得少。張勁龍沒有考上大學一點都不懊惱,好像還蠻高興,想著這下終於可以不上學了。但林文軒不是,林文軒感覺自己本應該考上的,因為他們班有比他成績差的同學居然考上了,所以他不服,決定重考一次,參加了所謂的補習班,相當於留級一年,讀“高四”。


    張勁龍沒有上補習班,反正也考不上,沒必要費那工夫。


    張勁龍一天到晚打探哪裏有招工的消息。既然沒希望上大學,那麽就必須麵對現實。找個工作,上班。可找工作上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湘沅地方太小,工廠不多,除了一個直屬中央的有色金屬冶煉廠之外,剩下的就是小化肥廠和小水泥廠,再有就是供銷社和合作社下屬的集體所有製的小企業。如糕點廠或糊火柴盒子這樣的所謂工廠。這些小企業在湘沅當地被叫做“娘娘企業”,因為在那裏麵上班的,大都是“娘娘”,不是小姑娘,就是老婆娘,甚至還有老大娘。張勁龍自認為自己是男人,不是女人,所以不打算進這些小企業。但好企業不是那麽好進的。冶煉廠就不用想了,好像是湘沅的一個獨立王國,跟地方上根本就沒有什麽關係,別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招工,就是有招工,也肥水不流外人田,專門招他們自己的職工子女,哪有位置留給張勁龍?至於小化肥廠和小水泥廠,本來就屁股大的堆度,裝不了幾個工人,早已被姐姐他們那一批從廣闊天地迴來的知青占領了,根本就沒有張勁龍他們這批高考落榜生的份。那年月,上山下鄉忽然成了一種資本,從農村迴來的跟從前線迴來的差不多,進工廠優先,而且工齡照算,張勁龍生不逢時,自然沒這個福氣。


    有那麽一段時間,張勁龍甚至羨慕起姐姐,因為姐姐當年高中畢業的時候,既不用參加該死的高考,也不用尋找發愁的工作,打鑼敲鼓戴大紅花,直接上山下鄉當知情了,省事,光榮,跟參軍差不多,沒幹上兩年,又利利索索地迴到縣城,迴來就進工廠,哪裏像他們今天這樣遭罪。但是,羨慕歸羨慕,如今已經沒有上山下鄉了,總不能為他一個人重新恢複一項國策吧?


    張勁龍最討厭這個現狀。不死不活的。他甚至幻想戰爭,要麽戰死,要麽當英雄,也比現在這種狀況好。同樣,這也隻是幻想,國家更不會為他發動一場戰爭。


    如此無聊了兩個月,張勁龍就開始後悔,後悔沒有跟林文軒一起上所謂的高考補習班。如果上了補習班,盡管十有八九還是考不上,但隻要繼續複習,起碼在父母眼裏他還是好兒子,還是爭取上進的,還是有希望的,而隻要有希望,母親就不會看他不順眼,隻要肯上進,父親就不會對他吹胡子瞪眼。張勁龍現在這個樣子,顯然不是讓父母相信他是有希望或想上進的人。


    為了不讓自己成為父母的眼中釘和出氣筒,為了不惹父母生氣,管他有事沒事,張勁龍一早起來就出門。名義上出門是為了找工作,其實就是躲個眼不見為淨。


    托有色金屬冶煉廠的福,湘沅好歹也有一個公園。公園沿沅水入湘江的三角灘塗建設,湘沅人對它有一個特別的稱唿,叫“褲襠”。該稱唿雖然難聽,但很形象,符合湘沅人幽默但不離譜的性格。事實上,沅水和湘江匯集到一起之前,寬窄差不多,像褲衩的兩條對稱的褲腿,大小一般粗,而匯集到一起後,一下子粗了起來,像褲腰,所以,整體上看就像一個大褲衩,而湘沅公園正好建在這個“褲衩”的“褲襠”上,所以湘沅人就叫公園“褲襠”,大約是湘沅人對有色金屬冶煉廠即羨慕又嫉妒的另一種表達吧。至於這個稱唿後來被人們賦予種種聯想,甚至把它描述成女性的器官,那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雖然叫“褲襠”,但好歹也是一個公園,於是也就有了一些柳樹和石凳子,並且公園裏的柳樹與其他地方的柳樹不一樣,樹梢和樹葉不是朝上長的,而是向下垂著,像一串串懸掛的鞭炮,隨時準備響的樣子,江風一吹,左右搖擺,活了,春天一到,柳樹泛綠,倒也令人想起“春風又綠大江南”的典雅詩句,多少顯示了小城的別致。


    不用說,公園裏麵的這些石頭凳子也是有色金屬冶煉廠出資建造的。


    “褲襠”的最大好處是沒有圍牆,當然也就不可能像長沙的烈士公園或嶽麓山風景區那樣收遊人門票,如此,也就屬於任老百姓自由出入的場所,漸漸成了湘沅最熱鬧的地方。早上晨練的,白天下象棋打撲克的,晚上談情說愛的,也算是有了雅處。張勁龍每天一大早出門,並沒有真的去找工作,而是一頭紮進了“褲襠”。“褲襠”裏有凳子睡覺,還能看各種風景,怎麽也比窩在家裏舒心。


    當然,張勁龍來“褲襠”不是看垂柳,垂柳那點風景張勁龍天天看,早膩了,張勁龍看的主要是“人景”。


    由於張勁龍是白天出來的,所以他隻能欣賞“褲襠”裏白天的“人景”,至於晚上的“人景”,據說更豐富,但張勁龍晚上出不來,晚上他必須呆在家裏,在父母麵前裝乖兒子。


    “褲襠”裏白天最紮眼的“人景”是經常有小青年騎著單車飛馳而過。其實騎單車算不上紮眼,那年月湘沅人雖然沒有小轎車,可但單車還是不稀罕的。紮眼的是騎車的人。這些人不是一個人,一個人成不了氣候,自然也就算不上“人景”,事實上,他們是好幾個人。六七個,七八個,少的時候也有四五個。這好幾個騎單車的小青年經常聚在一起,成堆,自然就人多勢眾,尋機鬧事,仿佛是故意招惹人眼。當然,主要是招惹年輕姑娘的眼。


    小青年騎單車的方法也比較特別。兩個人一輛車,前麵的人騎車,後麵的一個穿了一個喇叭褲,斜坐在單車的後坐上,左腿收攏,右腿伸得老長,遠遠就能看見迎風招展的喇叭,像是故意掃人。幾個人當中的有一個人更加特別,他坐在後麵,懷裏還抱著一個大收錄機,收錄機一共有四個喇叭,四個喇叭全部被開到音量最大,一路走一路放流行音樂,放得賊響,震耳欲聾,老遠地就聽見,路人想不看都不行。隻要看了,不管你是用什麽眼光看了,幾個小青年就達到目的了,就很得意,前麵蹬車的就左右搖擺,像是合著節拍跳單車舞,後麵抱收錄機的就搖頭晃腦,像是他們非常懂音樂,此時正被流行歌曲所陶醉。如果公園裏麵恰巧有幾個姑娘,更不得了,幾個小青年恨不能把單車騎得比摩托車快,腦袋也幾乎要搖掉下來。考慮到當時還沒有聽說過搖頭丸,所以,他們能把腦袋搖成這個樣子也實屬不易。


    幾個小青年的如此做派,自然引起另一些人的不滿,比如張勁龍就不滿。事實上,張勁龍當時對什麽都不滿。沒有考上大學他不滿,沒有找到工作他不滿,母親嫌他沒出息父親嫌他不上進家裏沒有他生存的空間他仍然不滿,但那些不滿他找不到別人的茬,都怪他自己,所以,那些不滿他隻能憋在心裏,忍著,而“褲襠”裏發生的情況不一樣,“褲襠”裏的不滿是這幾個小青年造成的,張勁龍能找到具體的發泄對象。


    這一天,又趕上這幾個小青年在公園釁事。他們騎著單車在兩個姑娘麵前來迴兜圈子,已經把其中的一個姑娘逼到垂柳樹根了,還往裏麵逼,實在過分了。這時候,旁邊早有人看不慣,開始譴責他們的做法。其中一個老同誌就開始教訓他們了。


    “你少倚老賣老!”一個長頭發的喇叭褲反過來威脅老人說。


    喇叭褲這樣一威脅,管閑事的人更過。那時候的社會風氣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人好像還受著“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的遺風影響,還比較關心與自己沒有直接利益關係的事情,還比較有正義感,比較喜歡管閑事,於是,另外幾個退休老同誌也上來指責小青年。教他們學好,不要學油。“油”是湘沅土話,從冶煉廠流行出來的,因為冶煉廠裏麵有上海人,他們說“油”就是“油嘴滑舌”或“流裏流氣”的意思。


    幾個小青年自然不會把退休老人的話當迴事。他們變本加厲,仿佛是示威,楞是把其中的一個姑娘嚇唬哭了。


    老同誌發火了。但是沒用,小青年們根本不聽,甚至得意忘形,高聲地吆喝,把單車變成了戰馬,仿佛他們一吆喝就能起到人歡馬叫的效果。


    “戰馬”形成的包圍圈進一步縮小,圍著兩個姑娘直打旋,並且隨時有連人帶車倒在姑娘身上的危險,氣得老同誌直哆嗦,可惜沒用,小青年們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起勁,仿佛他們不但要調戲小姑娘,還要順便氣一氣老同誌。正在這個時候,從圍觀者當中衝出一個人,直接撲向領頭的那個長頭發,猛一推,連人帶車加四個喇叭,全部倒下。但不是倒在兩個姑娘的身上,而是倒在小路邊的水坑裏。


    這下熱鬧了,不僅那個栽在水坑裏的長頭發和他後座上坐著的懷抱四個喇叭收錄機的小夥子威風掃地,跟他一起的那幾個小青年也被震住了,傻了,沒想到在湘沅還有人敢在他們頭上動土。


    是什麽人吃了豹子膽呢?不是別人,正是張勁龍。


    那一刻,壓在張勁龍心裏的新老怨氣一下子全部發泄出來。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個英雄。


    也確實是英雄,因為當即他就聽見有人鼓掌和歡唿。那是發自內心的喝彩和歡唿,像正在看一出古裝京劇,剛剛聽了一段花臉唱段最後一句拔高,忍不住喝彩一樣。但是很快,張勁龍就不知東南西北暈頭轉向了,仿佛在礦井裏經曆了塌方,隻感覺天上有無數個拳頭朝下砸。


    張勁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旁邊除了那位老同誌之外,還有那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是姐妹。姐姐叫陳小玫,妹妹叫陳小清,姐妹倆是有色金屬冶煉廠職工子女。陳小玫和張勁龍一樣,高中畢業也沒有考上大學,正在等著找工作,陳小清中學還沒有畢業,還在繼續讀,這天姐妹倆一起來公園玩,沒想到趕上這事。


    不用說,張勁龍吃了大虧。後來據林文軒說,那天張勁龍已經變成了“大熊貓”,兩眼烏黑,並且腫起來的,活象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大熊貓。就這樣,迴去還挨了老爸一頓臭罵,要不是老同誌親自送他迴去並且說了一大堆諸如見義勇為這樣的表揚話,張勁龍說不定還要挨父親的打。


    盡管沒挨父親的打,但張勁龍已經挨那幫小青年的打了,所以,他確實是吃了大虧。但天下沒有白吃的虧。沒過多久,他就得到一個好消息:有色金屬冶煉廠要招工了,而且是麵向全社會招工!這個消息是陳小玫告訴他的,也算是對張勁龍當“大熊貓”的迴報吧。


    張勁龍不吃獨食,立刻把好消息告訴林文軒。林文軒不以為然,說他知道了,補習班早傳開了。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張勁龍生氣地說。


    “告訴你也沒用。”林文軒說。


    “怎麽沒用?”張勁龍問。心裏想,你要考大學,這個消息對你當然沒有用,我不想考大學了,就等著招工呢,這個消息對我很有用。


    “要考應知應會。”林文軒說。


    “應知應會?”張勁龍問。


    張勁龍顯然不知道什麽叫“應知應會”,新名詞,沒聽說過。林文軒向他解釋,說所謂的“應知應會”,其實是冶煉廠排斥社會青年的一種手段。說具體一點,就是這次招工要考,通過考試擇優錄取,一共考三場,第一場是數理化,第二場是語文政治,第三場是“應知應會”,每場一百分,總共三百分,但第三場的“應知應會”是冶煉廠自己出的題,考試範圍是他們廠生產工藝,社會青年怎麽能知道冶煉廠的生產工藝呢?就是知道,怎麽迴答才算標準呢?所以,這門所謂的“應知應會”考試,社會青年幾乎全考零分,而他們本廠的子女,幾乎人人都可以考滿分,因為考什麽題以及這個題怎麽樣迴答才算正確,完全是冶煉廠自己說了算,外麵的人插不上手,如此,無形當中等於冶煉廠子女比外單位的人高出一百分。總共隻有三百分,高出一百分了,其他人還有份嗎?所以林文軒才對張勁龍說:告訴你也沒用。


    張勁龍聽了自然是義憤填膺。


    “這不是弄虛作假嗎?這不是欺負人嗎?!”張勁龍吼起來。


    然而,就在第二天,張勁龍就成了弄虛作假和欺負人的收益者。因為就在第二天的晚上,陳小玫來到張勁龍的家,像搞底下工作一樣,偷偷地交給張勁龍一份“應知應會”考題和標準答案,並且一再囑咐:絕對不能外傳!


    張勁龍自然是如獲至寶,日夜苦背,硬背,不理解也背,像背天書一樣死記硬背。不但自己背,而且還拉了林文軒一起背。盡管陳小玫反複叮囑過“絕對不能外傳”,但張勁龍做不到,或許張勁龍確實沒有外傳,但起碼“內傳”了,傳給林文軒一個人,並且為了防止林文軒外傳,張勁龍不允許林文軒把卷子帶走,隻允許在他家跟他一起背。本來林文軒沒有打算考招工的,現在突然發現天上掉下了一個大餡餅,想著既然如此,不如先參加考試,反正參加招工考試並不影響考大學,再說張勁龍搞來的卷子是不是真的還不一定,換句話說,能不能考得上還不一定,即便是考上了,自動放棄也是可以的,何不試一試?


    實踐證明,張勁龍搞到的“應知應會”卷子是真的,一開考就知道是真的。結果,林文軒和張勁龍自然是雙雙考上,並且林文軒還考得特別好,主要是他數理化和語文政治考得特別好,所以總分就非常突出,比冶煉廠職工子弟考得分數還高,居然考上了冶煉廠的電工班。誰都知道,電工班是全廠最好的崗位,技術含量高,工作時間最自由,最受人尊敬,最令同齡人羨慕,本以為這樣的崗位鐵定是冶煉廠內部職工的一統天下,沒想到讓林文軒這個社會上的外來戶揀到便宜了。


    林文軒原本是考得好玩的,就是考上也不一定來,比如如果像張勁龍一樣,考上了爐前工,那麽他肯定放棄了,就會繼續複習參加高考,但是,他沒想到,一下子考上這麽好的一個工種,搞得周圍的人都很羨慕,熱烈祝賀,給林文軒的感覺是考上有色金屬冶煉廠的電工班比考上大學還光榮。如此,他就有點舍不得放棄了。最後,不知道是出於什麽考慮,林文軒竟然從補習班退出來,和張勁龍一起來冶煉廠報到上班了。但如果不是這樣,而是繼續上他的補習班,誰敢說林文軒不能考上大學?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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