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當歐陽蘭蘭那輛墨綠色的寶馬轎車出現在帝都夜總會大門口的時候,夜總會裏的迪斯科音樂剛剛震天動地響起來。歐陽蘭蘭下了車,拉著同車而來麵色陰沉的肖童。步上夜總會門前高高的台階。


    聖誕節即將來臨,這裏到處裝點著燈光閃爍的聖誕樹,樹下堆放著許多五顏六色的禮品盒,那些徒有其表的盒子其實都是空的,無非虛應著聖誕老人的傳說。但牆上掛著的鬆圈上,那些飽滿的鬆子倒神形兼備可以亂真。大舞廳裏裝潢得像個歐洲的城堡,大柱子上畫著白雪公主和七個矮人。一個裝扮成聖誕老人的魁梧的胖子,扛著口袋吆喝著向進來的客人發放著糖果和玩意兒。舞台上,一隊小學生正整齊地唱著電影《音樂之聲》裏的插曲。


    夜總會的那位左右逢源的袁經理,臉上依然掛著詭計多端的笑,一路點頭哈腰地把他們接進一間ktv包房。他叫服務小姐送上果盤,飲料,又問他們喝什麽酒。他說,肖童你可好久不來了,要不要再嚐嚐“黑白天使”?歐陽蘭蘭看得出肖童對他橫眉冷對,但對他推薦的東西一概不加拒絕。老袁又問,肖童現在在哪兒發財呀?肖童冷冷地說,發什麽財。就差賣老婆了。老袁半是調侃地說,喲,怎麽沒把你那位女朋友一起帶來玩兒?肖章指指歐陽蘭蘭:喏!老袁看一眼歐陽蘭蘭,低眉訕笑:肖童要真成了我們老板的乘龍快婿,我們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可得請您多多包涵了。肖童冷笑,說:以前既往不咎,從現在起,別再幹坑害我的事。我這人心也狠著呢,讓我記仇的人,我一輩子都放不過他。老袁嘿嘿笑著,笑得幹幹巴巴。笑完了才說:幹我們這行的,三教九流,什麽人都得應付,免不了得罪點兒人,沒辦法,各為其主嘛。話鋒一轉,他又說,前陣子聽說你也吸口粉子了,現在戒了嗎?肖童瞪起眼睛,說:我怎麽那麽討厭你,你能不能出去!老袁臉皮厚厚的,仍然不急不慢,說:我說肖童啊,你要是這麽少年氣盛,可就不太適合做生意了。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金光閃閃的金屬煙盒,從裏邊抽出一支煙來,遞到肖童眼前,說:來,抽一支壓壓火。


    肖童眼睛盯著這支煙,盯了半天才用嘴慢慢地靠過去,叼了。老袁旋即“啪”地一聲,打著了手裏的打火機。見肖童未動,便主動把火湊過去,火在煙頭上燒了三,四秒鍾,肖童才緩緩地吸了一口。老袁心領神會地看一眼歐陽蘭蘭,歐陽蘭蘭盯著肖童。


    屋裏好像突然沉默了,兩個人全都看著肖童,看他一口一口地抽那根煙。快要抽完,老袁突然猛醒似地吆喝了一聲。


    “啊,現在到迪斯科時間了,要不要去跳舞?”


    歐陽蘭蘭也驚醒似地拉起肖童:“走,咱們去跳舞,你最近跳過舞嗎?”


    她和肖童出了包房,擠進舞池。煙裏的海洛因使肖童變得瘋狂。他拚命地跳著,不和她說一句話,露一個笑臉。跳完一曲,他們便迴包房裏喝“黑白天使”。然後再跳一曲,一直跳到深更半夜,她和肖童都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夜他們就橫在包房的沙發上昏昏睡去。歐陽蘭蘭醒來時肖童還未醒。她拍拍他的臉叫道起來吧別睡了。他睜開眼懵懵懂懂地叫了一聲:“歐伯伯。”


    歐陽蘭蘭笑了,“你是叫我爸嗎?要叫得歐陽連著叫,不能隻叫一個歐。你現在居然想著老頭兒都不想著我,是不是做夢都夢見做生意?”


    肖童似乎這才看清眼前的人物,疑惑地問:“這是哪兒?”


    蘭蘭說:“這是帝都夜總會,昨天晚上的事你都忘了嗎?起來吧,咱們出去吃早飯。”


    肖童坐起來,用手抱著腦袋,抱了一會又仰臉靠在沙發上,像是在迴憶昨夜的瘋狂。歐陽蘭蘭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叫人送來熱毛巾,擦了臉,補了妝。然後到沙發上抱起又要昏睡的肖童,在他臉上深深地親了一下,她說:


    “別睡了寶貝,精神點兒,早上你想吃什麽?”


    肖童閉上眼,咬了半天牙,才說:“我想再抽一支煙。”


    歐陽蘭蘭走出ktv包房去找煙。幾個上白班打掃衛生的工人正在用吸塵器吸地,到處都響著吸塵器的嗡嗡聲。她走進大舞廳,看見父親的司機建軍正坐在沙發裏和一位昨夜沒有走的坐台小姐聊大,她問:


    “我爸來了?”


    建軍說:“來了。”


    她又問:“老袁呢?”


    建軍說:“和你爸在辦公室談話呢。”


    她於是來到辦公室。父親坐在老板椅上,老袁和黃萬平都在,他們顯然已經談了很長時間。她進門叫了聲爸,然後就跟老袁要煙。老袁問還是昨天那種行嗎?她說行。老袁打開保險櫃,把那隻金光閃閃的金屬盒拿出來,從裏麵取出一支,歐陽蘭蘭接了,又一把將金屬煙盒也拿在手裏,說,都給我吧。老袁看了歐陽天一眼,歐陽天說:


    “蘭蘭,等一會兒叫老袁先跟肖童談談,這件事你就不要再參與了。”


    歐陽蘭蘭點了一下頭,她知道父親這樣說就意味著他已經準備接下這筆買賣了。


    買賣究竟怎麽做,老袁很快就和肖童在那間ktv包房裏談開了。歐陽蘭蘭沒有在場旁聽,以表示對父親旨意的遵從。不過從老袁和肖童走出包房時的神態上,她猜想他們一定是達成了某種協議。


    她開車把肖童送迴了家。路上他們在香格裏拉飯店的咖啡廳裏吃了早餐。等結完賬起身要走的時候,她把那個金燦燦的煙盒子放到了肖童的麵前。


    “你拿著吧,也可能你現在並不缺這個。”


    肖童看著那盒煙,眼神有些呆滯,呆滯得有幾分病態,他的手有些抖,在那煙盒上遲遲疑疑地摩挲了半天,才把它裝進了口袋。


    她問:“跟老袁談得順利嗎?你是不是還在記恨他?”


    肖童低頭,沒有迴答,良久,他才抬頭,說:“走吧。”


    歐陽蘭蘭並沒有猜錯,老袁和肖童早上確實達成了一項協議,但這項協議隻不過是供求雙方進一步洽談的一個日程安排而已。


    下午,肖童主動給她來了一個電話,他說他已經按照老袁指定的時間地點,約了於老板,今晚在新開張不久的燕京美食城和老袁見麵。他問她晚上去不去。她問:那你去嗎?他答:去,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們談他們的生意,咱們可以聊聊天。歐陽蘭蘭說:行。要我去接你嗎?肖童說:不用,我坐於老板的車去。


    晚上,歐陽蘭蘭早早地去了燕京美食城。雖然這裏地處偏僻,但規模宏大,連餐飲帶休閑娛樂,項目很全。也可能是開張不久,生意還沒旺起來,所以金碧輝煌的大廳裏,不免有些冷落。連聖誕節的布置,也顯得過分簡單,她走進美食城的大轉門,一眼便看見肖童已經到了,正和美食城的副董事長鬱文渙在大廳裏閑談。鬱文渙問肖童這麽多日子都到哪兒去了,怎麽也不通個音訊,好多老師同學都惦記你打聽你來著。都以為你上外地去了或者出國找你父母去了,誰知道你還在這兒。轉臉又埋怨歐陽蘭蘭,說你和肖童還好著怎麽也不說一聲,害得我還瞎忙著給你找對象。你這可有點不像話了,你說你怎麽補償吧。歐陽蘭蘭笑著說,以後我和肖童一起請你吃飯。


    肖童在這裏還碰上幾個同學,穿著服務員的衣服在這裏打工。鬱文渙向肖童介紹說,我這兒用了不少特困生來打課餘工,還有幾個生活並不困難的學生來這兒算是社會實習。我這兒在替學校增加收入的同時,也算是為學生做一點好事吧。原來我總是打聽你也是怕你找不著工作,想讓你上這兒來。看來我也是瞎操心了,你和蘭蘭以後要真成了事,說俗點你就是這兒的少東家了,蘭蘭她爸爸是這兒的大股東。


    歐陽蘭蘭見肖童麵帶尷尬地和他的幾個同窗敘舊,竟不見一絲“少東家”的快樂和輕鬆,他甚至比那幾個端盤子洗碗在這兒掙辛苦錢的同學,更多了幾分邂逅的拘謹和難堪。他向他們打聽學校裏的變化,打聽熟悉的老師和同學的現況,遮掩著臉上的羨慕和向往。歐陽蘭蘭想不通上學難道也像抽海洛因,也能讓人上了癮似的這麽戀戀不舍?


    老袁姍姍來遲。見到歐陽蘭蘭便低聲問她幹嗎也來了,你爸爸不是不讓你再摻合了嗎!歐陽蘭蘭說,你們談你們的,我和肖童有別的事。


    肖童見了老袁,把坐在門廳角落裏的兩個男子介紹給他。歐陽蘭蘭猜想為首的一位就是那個於老板。她看見他們握手寒暄然後有說有笑地相跟著上樓去談。肖童迴頭招唿她一起去,她擺擺手說,你們談吧,我在下麵等你。


    他們在樓上包房裏隻談了不到半頓飯的功夫便結束了。歐陽蘭蘭在樓下的散座裏叫的一份魚翅還沒吃完,便見肖童陪著於老板和那位人高馬大的跟班從樓上下來。鬱文渙放下師道尊嚴,迎上去一路笑著,極盡親熱地和肖童勾肩搭臂,陪他們走出美食城的大轉門。歐陽蘭蘭連忙跑出去,問肖童談得怎麽樣。肖童說還行吧,給了我們一點樣品。他把她拉到一邊,說:蘭蘭你迴去替我打聽著點,看老袁他們對我們是什麽印象,他們說他們的貨挺純,你幫我打聽打聽底價是多少,老袁他們最後肯讓到多少錢。歐陽蘭蘭說沒問題,迴頭我唿你。


    她興奮地想,這真是一切順利!她高高興興地答應著肖童,然後當著他那位於老板的麵,突然在肖童臉上熱情奔放地親了一下,再然後她幾乎要笑出聲來,因為肖童的臉被她閃避不及地一親,刹那間紅得那麽迅速。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在瞬間竟然十分動人。她想這小子身上的那股子清純勁兒真是與生俱來,他就是玩過一百個女人也還像是一個天真的雛兒。


    他們走了。她迴到座位上吃完了那份紅扒魚翅,又吃了一份水果拚盤。然後充滿迴味地開車迴到櫻桃別墅。讓她迴味的並不是魚翅和水果,而是留在紅唇上的那份刺激。


    迴到家她的心情十分輕鬆。她把小黃和它的幾個子女都抱到客廳裏,任它們在閃亮著小燈的聖誕樹下大捉迷藏。那些貓崽已經長得半大,玩兒得興起時總是把一雙眼睛睜得溜圓。那圓圓的眼睛何時何地都掛出幾分驚惶和疑問,她覺得那味道很像肖童。而它們的媽媽小黃,疏懶地蜷在沙發一角,做出深沉厭世的神態,她覺得也像肖童。


    院子裏汽車聲響,老袁也從燕京美食城趕迴來了,走進客廳和她打了個招唿,便上樓鑽到父親的書房裏去了。歐陽蘭蘭靈機一動,想到肖童托她打聽的事情,便扔了貓躡手躡腳上了樓。她扒在虛掩的門外,屋裏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父親的聲音在問:“樣貨給了他們多少?”


    老袁答道:“給了一克。按您交待的,含量是百分之七十五。”


    接下來是父親的助理老黃的聲音:“如果他們下次見麵不提出異議,怎麽辦?”


    “那就隻能不做。”父親說:“能一次就要一萬克的大買家,不可能不把樣品檢查清楚。能要這麽大的量,我估計也是往海外運,說不定又給我們開辟了一個新的市場。省得以後總是吊在香港14k這一棵樹上,也是好事。但假使他們拿了這種稀釋了的貨色不做反應,還要我們照此出貨的話,那就肯定出問題了。你們下次接頭一定要選一個有條件下手的地方,而且預先不能讓對方知道地點。如果真讓我說中了,你們就先下手為強搞掉他們,然後老袁要離開北京出去躲一躲。”


    父親的聲音雖然照舊沙啞,但歐陽蘭蘭卻聽得聲聲入耳,心裏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屋裏有根長一段時間鴉雀無聲。她竭力透過門縫往裏看,裏麵的光線很暗很暗,三個人麵目依稀。她隻能從他們熟悉的身形上,辨認出誰是誰。老黃終於打破沉寂,說:


    “老板,下次見麵如果肖童也在,怎麽辦?”


    “隻能一起搞掉。”父親的口氣沒有半點猶豫。


    老黃說:“蘭蘭可是迷上他了。”


    父親說:“也未必長得了。不過你們要是幹掉肖童,千萬別告訴蘭蘭。”


    老黃又說:“會不會,貨樣不純的問題被他們忽略了,因為百分之七十五也不算稀釋得過分。”


    老袁說:“這就沒辦法了。咱們也隻能先讓自己保險了。”


    黃萬平說:“那倒也是。”


    父親說:“你們可以拖兩天再和他們接頭,假使他們有這麽充分的時間還不認真檢驗,隻能說明他們對貨的成色並不關心。買貨的不關心貨,那他們關心什麽,你們就想去吧。索性你和他們接頭前我們出去避一避,萬一發生意外,也免得讓他們一鍋端了。”


    老袁說:“也好,隻要您和蘭蘭安全了,我們會見機行事的。”停了一下,又笑道:“老黃是擔心蘭蘭的脾氣,蘭蘭要是知道咱們把肖童一起做掉了,非氣瘋了不可,女孩子嘛,心裏沒別的,還不就是兒女情長。”


    父親默不作聲。老黃說:“我倒有個主意,如果老板和蘭蘭要出去避過這段時間,那就讓蘭蘭拉上肖童。他要不是讓雷子收買的,也不會誤傷了他。他要是的話,雷子就不敢對老袁輕舉妄動,至少他們會顧忌肖童還在我們手上。等於我們抓了一個人質!”


    父親馬上指了一下老黃:“好計。”


    這番暗室密謀,直聽得歐陽蘭蘭驚心動魄,繼而心亂如麻。難道肖童會是雷子的眼線嗎?歐陽蘭蘭怎麽也不能相信。她屏著氣息下樓時,雙腳突然發軟,一步踏空,整個兒身子都險些順著這窄窄的樓梯翻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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