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為父親的元氣未傷還是點滴青黴素的作用,他在病床上隻躺了四天便痊愈出院了。在父親出院的第二天,又是一個周未,歐慶春和李春強以及杜長發突然離開了北京,匆匆飛往九朝故都——洛陽。


    走以前,她按照父親愛吃的做法,把那幾斤雞爪子給燉出來了。其實父親的身體已經複原,她並不是擔心他不能動手燒飯,隻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對父親的歉意而已。


    她對父親說:“我很快就迴來,少則一兩日,多則三五天。”


    父親說:“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習慣。”


    從她畢業分到刑警隊以後,父親確實已經習慣了她這種突然出門,然後多日不歸的情況。他們從下午四點接到洛陽公安局的電話決定出發,到登上飛機,不過三個小時的時間。洛陽發現了胡大慶的蹤跡,據線報他可能有一個秘密的接頭安排在明天,處裏本來決定多去幾個人,萬一捕獲,好乘火車把他和與他接頭的人一並押解迴來。但時間倉促隻搞到了三張機票,慶春和李春強他們隻好先行一步。


    慶春匆匆迴家燉上雞爪兒,作為對父親的告別。臨出門時又接到大學生肖童的唿叫。她迴了電話,肖童說上次找你想談點事情結果沒談,所以又來討擾。慶春說討擾不敢當,但我要出差馬上就走,隻能改天再見。慶春心裏隱隱納悶,她隱隱覺得這小子一次次找她也許沒事隻是故意糾纏。


    肖童依然不肯放下電話,他問慶春你走了你爸爸怎麽辦,是不是還住在醫院,要不要我去幫忙照顧?慶春說父親病已經好了,人已經出院,你就別管了。肖童說那你什麽時候迴來去哪兒去多少天?慶春心裏有點急,因為飛機不等人她已經有點晚了。


    “就這樣吧,我必須得走了。”她沒有迴答肖童的問題,既客氣又冷淡地說了結束的話,就把電話掛斷。在去機場的路上她又有點後悔,想想肖童畢竟是個蠻可愛的青年,最多是年紀太輕不太懂事,但肯助人為樂,個性開朗透明,……她那電話也許不該掛得那麽武斷。


    飛機降落在洛陽時天色已晚,當地公安局派車把他們從機場直接接到了位於市區的招待所。布公安局的劉副處長已經等在這裏,他們就在招待所頂層盡頭的一間會議室裏連夜開會。


    先是由洛陽市局的一位石科長介紹情況,一上來先是抱歉:“今天給你們這電話打得晚了點兒,因為到今天下午這個情報才基本落實。你們要的那個人現在住在花城飯店,登記用的名字叫趙虎。這個名字,還有他的外貌特征,與你們提供的線索一致,這是我們今天下午拍的外線照片,你們看一下,我們認為和通緝令上的是一個人。”


    洛陽的同誌把照片拿給他們看,慶春一眼認出:“就是他,沒錯!”


    隊長李春強問:“你們是怎麽發現他的?”


    石科長說:“我們有個案子,盯了有兩個月了,案犯是一個叫‘大牙’的。現在基本可以認定,以這個‘大牙’為首,有一個吸毒。販毒集團。這些人的毒品,基本上都是‘大牙’提供的、現在的問題是,‘大牙’的毒品來源還不太清楚。他的上線是誰,一直沒有查到。昨天晚上我們得到耳目的報告,說‘大牙’今天要和一個外地來的客人在茫發書店見麵。我們上了手段,對他們見麵的情況進行了監視。結果證實,你們找的這個趙虎,也叫胡大慶,對吧,很可能就是他的供貨人。”


    劉副處長提示石科長,說可以給北京的同誌看看這兩個家夥見麵時的監控攝像。慶春這才注意到屋角已經擺好了電視機和錄相機。


    於是他們關暗了燈看錄相。這次監控顯然動用了兩台攝像機,其中一台攝錄的是見麵地點的外景,是一座街頭的小書店。攝像機大概是隱蔽在這書店對麵的一座樓上,鏡頭的畫麵全是居高臨下的俯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書店門口進進出出的顧客。胡大慶出現在畫麵裏的時候,慶春突然惡狠狠地興奮起來,當她看見胡大慶東張西望,步履姍姍,連站在門口點煙觀望的動作全被鏡頭一一吃進時,心中竟生出一種複仇的快感。錄相裏不時傳來現場偵察員的交談聲和聯絡聲:“大概就是這個家夥。鏡頭近一些,……喂喂,五號注意,五號注意,對象進去了……”接下來的畫麵顯然已是第二台攝像機拍下的,那攝像機拍攝時不知是藏在偵察員身上的什麽部位,所有鏡頭都變成仰視的近景。鏡頭的邊緣被偽裝遮得朦朦朧朧,像電視台經常播放的那種偷拍下來的“現場目擊”。畫麵已經移到了書店的室內,可以看到胡大慶在書架中東轉西轉,挑了一本洛陽旅遊地圖冊,然後拿到門口櫃台去交款。收錢的人相貌猥瑣,長著一口大包牙。攝像機斷斷續續錄下了兩個人在結賬時的幾句交談:


    “……您喜歡旅遊對不對?”


    “還可以……明天去龍門石窟,……那兒人多嗎?……我不喜歡人多。”


    “你早點去,八點以前人少,人多了擠著不方便。八點……”


    胡大慶交完錢出了書店,沿著街道向右走了,攝像鏡頭就此中斷。會議室的燈重新打開。大家對攝像機的角度和畫麵質量輕鬆議論幾句,石科長便接著介紹:


    “‘大牙’就是這家個體書店的老板。那個趙虎呢,我們跟蹤下來,他住在花城飯店六0七房間,住店登記用的名字叫趙虎,說明他這次使用了趙虎這個名字的身份證。我們的人一直在飯店裏盯著,除了吃飯之外,到現在沒見他離開房間。據我們的耳目今天傍晚報告,‘大牙’說他明天一大早要出去。去什麽地方,幹什麽去,不清楚。我們判斷,他們真正的接頭可能在明天早上八點前後,地點可能在龍門石窟。”


    石科長說完了,目光去看他的上司。那位劉副處長是個年紀不小的河南大漢,身材魁梧,口音也重。他說:“我們局裏的意見,如果他們這次真的交了貨,可以當場抓獲,如果沒有交貨,我們這個‘大牙’還準備再留一留,我們必須把他的貨源搞清楚。對那個趙虎,你們北京方麵的意見怎麽處理?”


    李春強說:“不管他這次交沒交貨,我們都準備逮捕。”


    石科長說:“如果‘大牙’我們暫時不驚動的話,抓這個趙虎就不要在接頭現場抓,等他們分開以後再說。”


    劉副處長說:“龍門石窟我們已經做了安排。罪犯選這個地方是非常狡猾的。第一,時間定在八點,或者八點以前,遊人很少,周圍環境極不利於我們的人員隱蔽;第二,那是從北魏到盛唐,用了四百○三年才建成的藝術寶庫,是國家重點保護的文物古跡。萬一我們動起手來,使用武器很不方便。弄不好損壞了石窟,那可要犯曆史性錯誤了。”


    杜長發插嘴:“這倒也是,龍門石窟我去旅遊過一次,佛窟三千,佛像十萬,光寶塔就有四十來個,確實是非常壯觀!地形也是曲裏拐彎的……”


    石科長說:“整個兒龍門一帶,佛像佛龕確實成千上萬,龍門石窟中心地帶沒有那麽多,不過中心幾個窟地形複雜倒是不假,拐彎多,死角多,不易監視,也不易隱蔽。”


    李春強道:“明天怎麽搞,你們肯定有辦法。你們地形。情況都熟,你們說怎麽幹,我們服從命令聽指揮。”


    洛陽的同誌都笑笑,說:“客氣客氣。”


    不過洛陽同誌的辦法確實不錯。第二天早上四點鍾,慶春他們便被從床上叫起。早飯也是在車上吃的,吃的是洛陽市局的同誌帶來的包子和可樂。他們坐了一輛中型的旅行車,車身上寫著“洛陽花都旅行社”的字樣。車裏除了他們三人外,還有五六個洛陽市局的偵察員。大家全是便衣,並且一身遊客打扮,挎著水壺背著相機,每人頭上還戴了頂花都旅行社的遮陽帽。有的人還故意穿了印有北京通縣某廠字樣的汗衫。大家互相評價著同伴的裝束,問慶春他們這一車人像不像北京來的旅遊團。杜長發說北京人和你們長得不一味兒,北京人自己能看出來。在長安街上這麽一走,誰是北京的誰是外地的一目了然。李春強說你們別聽他吹牛,他這德行就絕不是北京人的樣兒,要是的話也是遠郊區的農民。我不是貶低農民,我是說我們這大個子憨厚。


    慶春笑著說:“你們隻要別開口說話,要說話也別露出河南腔來,和北京人就沒什麽兩樣。北京也快成了移民城市了,我老家就是山東的。”


    洛陽刑警對慶春非常好奇,七嘴八舌的問她:“你是大學生還是演員,是到我們公安局來體驗生活的吧?看著可不像幹我們這行的。”


    慶春說:“不像嗎?”


    他們說:“不像。”


    慶春問:“為什麽?”


    他們說:“幹刑警風裏來雨裏去,女同誌幹個半年就得成了假小子,沒你這麽細皮嫩肉的。呆會兒到龍門石窟你就在車上留守,幫著看看東西什麽的,打起來萬一你犧牲了那就太可惜了。”


    李春強和杜長發全在一邊笑,任那幫小夥子和慶春貧嘴。慶春在刑警隊呆了這麽多年,臉皮子早就鍛煉出來了,也真一句假一句連葷帶素地和他們胡扯。


    這個行動一共分了四個組,他們這一組先期趕往龍門石窟,預先設伏。還有兩組人馬,分別盯住花城飯店的胡大慶和小書店的老板“大牙”。第四組人馬作為預備隊,隱藏待命,以防罪犯臨時變更接頭地點。也許因為胡大慶是公安部通緝在逃的販毒要犯,又因為傳聞他兇狠殘忍,所以洛陽市局投入的力量特別大。


    早晨七點鍾,他們的旅行車到達龍門石窟附近的一個預先定好的隱蔽地點。從這裏可以看到東西兩山的崖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蜂窩一樣的洞龕。伊水貫穿兩山之間,淙淙南去。雄偉至極的奉先寺大龕遙遙可望,大龕中間的盧舍那石佛寓笑於唇,含愛於目,敦厚而莊嚴,在晨霧中若近若遠,神秘地凝視著這個陰冷的清晨。


    隱蔽的據點是一個不算大大的院子,看上去像個餐廳什麽的。扮裝成旅行社導遊的石科長一邊和餐廳的經理聊天,一邊用手持電話與盯胡大慶和“大牙”的兩個組聯絡。他把餐廳經理介紹給李春強,說這是自己人。


    他們到達這個隱蔽點不到十分鍾,花城飯店和益發書店的兩個小組先後傳來消息,胡大慶和“大牙”都出來了。通過和這兩個組不斷聯絡,他們始終了解著這兩個目標到了什麽位置。在最初的半個小時裏,他們都沒有向龍門石窟的方向來,而是不斷換乘著出租車。在王城公園和中州東路那一帶的街道上盤桓。有一刻石科長甚至懷疑自己昨天的判斷,這兩個家夥也許根本不是在龍門石窟接頭,而是另有地點。隻有劉副處長信心不減,”再用電話囑咐他們隱蔽好耐下心不要動,果然,七點四十分左右,兩個組相繼發來消息:對象乘坐的出租車已經先後開上了龍門路。


    算好時間,他們也上了車,把旅行車駛出院子,往龍門石窟開去。按預定的計劃,他們趕在罪犯之前到達了石窟。這一天天氣不好,烏雲壓頂,風也很冷,像是暴雨將臨。石窟的停車場上,隻有孤零零的幾部車子。也許時間還大早,遊客寥寥無幾。他們下了車,站在石窟的入口處,聽任執導遊小旗的石科長裝模作樣地為他們背誦導遊詞,磨蹭著時間。李春強看看這地形,臉色嚴峻,悄悄把慶春和杜長發拉到人後,小聲說:


    “這地方太不好控製了,咱們可得靈活點兒。如果一切正常,就按計劃在他們交貨時動手。如果胡大慶沒交貨,咱們的任務主要是盯住他,別管那個‘大牙’。要是盯不住的話,索性就先當場動手弄住他,你們看我眼色!”


    杜長發說:“哎,他們要是不交貨,洛陽市局不是說就不在這兒動手嗎,要不交貨他們就不想驚動那個‘大牙’。”


    李春強壓著聲音說:“咱們管不了那麽多了。胡大慶是公安部通緝的要犯,比他媽那個‘大牙’重要多了。咱們得以胡大慶為主,再跑了沒法兒交待。”


    “ok!”慶春和杜長發一齊點了下頭。


    八點十分的樣子,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開進了停車場,“大牙”從車裏鑽出來。石科長立即揮動小旗,大聲招唿自己的“遊客”往奉先寺方向走去。


    李春強猶豫片刻,俯身對慶春嘀咕了幾句,他臨時決定讓慶春留在停車場進行觀察。


    李春強和杜長發都隨他們的“旅遊團”進去了,歐慶春一個人留下來,站在路邊一個賣紀念品的小攤兒上瀏覽。“大牙”還在那邊東張西望,他沒有找見胡大慶,便站下來吸煙。跟著他來的那幾個偵察員也都三三兩兩地散在遠處。


    終於,胡大慶的車出現了,開進了車場。不知是司機結賬太慢還是胡有意要觀察一下周圍動靜,他磨蹭了半天才姍姍下車。看也沒看路邊吸煙的“大牙”,徑直向石窟裏走去。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慶春不管跟在胡大慶身後那幾個洛陽市局的便衣是否有意見,她離開小攤,緊隨胡大慶身後往裏走,那個“大牙”。反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後。


    胡大慶穿了一身運動衫,背上掮了一隻看上去沉甸甸的旅行背包。他目不旁顧,大步流星,做出一種長驅直入的姿態,倒讓慶春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隻走了百十米,他又突然止步,未加遲疑地轉身返迴。慶春不及迴避,隻得迎麵和他擦肩而過。她心裏一急,全身似乎都冒出了熱汗。她想主力還在裏邊等著呢,這混蛋怎麽不進去了?為了避免過早暴露,她告誡自己不要迴頭,不要馬上返身去追,她又往前走了十幾米,才停下腳步。但她還沒來得及迴過身來,就聽見身後突然響起一片驚心動魄的喊聲。這突然一喊,把她的心幾乎從嗓子眼兒裏拽出來了!迴頭一看,原來跟在後麵的便衣們不知何故已經動起手來。看不清幾個人扭打在一起。而胡大慶,她看得清清楚楚,已經掙脫出來,奪路而逃,向她這邊狂奔而來。慶春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手伸進隨身的小提包裏,腳下卻不知絆在什麽東西上,身體失去平衡,往下一軟,嘴裏卻已大喊出來:


    “站住!”


    胡大慶身後追來的便衣警察們也齊聲大喊,喊的什麽慶春沒有聽清,她隻看到胡大慶沒有絲毫遲疑地向她舉槍,她清晰地看到那張粗糙的麻臉,和被瘋狂扭曲的猙獰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已和她對峙了幾百年!


    她的六四式手槍在手裏震動了一下,發出沉悶的一響,胡大慶的身體劇烈地顛了一顛,緊接著踉蹌幾步,重重地摔在她的眼前。她跌坐在地上,依然舉著槍,抖動的槍口依然對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血汙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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