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屋本來就小,他家的東西雖然堆放得既科學又整齊,但仍然沒能給人留出多少駐足的餘地。外屋明晃晃的燈光帶著喜氣洋洋的調子,把裏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這兒更透著一股子陳舊暗淡之氣,有點悲涼。物是人非,見物思人,他一想到父親,思緒就要顫動,爸爸,你真的走了嗎?你的兒子迴來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訴訴委屈;他要報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親子之愛,他要得到報答你的機會啊!


    身邊的人太多了,他沒法讓自己的身心沉浸在迴憶和感念中,鄭大媽和王大爺高腔大嗓地向他講著他家那些零碎物件所擺放的位置,他不得靜,隻好拿了一床被褥、幾件衣物,打成個行李卷,告辭了出來。


    他又迴到了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華,美麗。可這重獲自由的第一夜,哪裏是他的棲息之所呢?他原來是打算好去辦公室睡沙發的,但在出了王煥德家門後才想起手中沒有辦公室的鑰匙,一時進退不得,隻好硬著頭皮漫無方向地順著大街往前走。白天興高采烈的心情這會兒竟跑得無影無蹤了,還有什麽可以讓他高興的呢?下午紀處長那一席居高臨下的教誨剛剛在他心裏蒙上一層暗淡的陰影,嚴君轉告他的關於施肖萌家道中興的消息又使他產生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顧慮和不快。他本來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記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鄭三炮們痛毆後被扔進反省號的那個淒厲的深夜,他是多麽瘋狂地渴望著能再見她一麵,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槍子兒也心甘情願。而現在,當可以自由支配雙腳去奔向她的時候,他卻不由得躊躇了。嚴君的話,似乎使施肖萌八個月沒給他來信這一懸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她的父親當了市委政法書記,自己又上了大學,家境人運,今非昔比。剛才關於房子的小插曲就說明,他還是兩年多以前的他,而別人,卻都隨著時間而變化,而前進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會成為另一個肖萌,她也許在大學裏相知了更為般配的男朋友,而她的家,誰知道呢,誰知道會不會還像過去那樣歡迎他這個所謂“教育釋放”的勞改犯呢?不不!雖然他想念她,在煎熬中等待著同她的重逢,向往著在一起互敘別情的歡樂;但是此刻,他卻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他不想用陳舊的往事攪擾別人的快樂,不願意看到她在自己突然出現時的尷尬,而寧願把她在自己記憶中的美好形象就那麽永久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坦蕩如砥的柏油馬路在腳下延伸,路燈像一串串金燦燦的流星甩向天邊,和路邊鱗次櫛比,匠氣十足的霓虹燈交相輝映,顯示著都市之夜的華美。在油漆得富麗堂皇的紅旗劇場門前,碩大的廣告牌上赫然畫著一個穿著民警製服的姑娘,他不由得站下來看,顯然是出自一位不大高明的手筆,女民警的眼睛畫得大而無神,下麵的一排黑體字寫著:“中國歌劇舞劇院來南州公演大型歌劇——星光啊,星光”。他繼續往前走,在劇場旁邊有個冷飲店,不大的店堂裏已經人滿為患,可仍然有人竭力想要擠進去,路邊還有幾個賣西瓜和冰棍兒的棚子,支著明晃晃的大燈泡,此起彼落的叫賣聲招徠了一簇簇閑逛的人群。他心緒空茫地往前走,這久違的熱鬧街景並不能叫他興奮。一手夾著行李卷,一手拎著手提包,他覺得自己活像隻喪家犬一樣狼狽。


    總不能在馬路上走一夜吧?他猶豫了一會兒,向火車站走去。


    雖然現在不是火車班次的高峰時間,但寬敞的候車室裏仍然擁擠不堪。煙草味兒、汗味兒和西瓜的腐爛味兒混雜著充滿了整個大廳。他轉了半天,才在一排擠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和男男女女的候車旅客的長椅上占住了一個可以容他橫下身來的空當兒,便懷摟著手提包,頭枕著行李卷躺下來。在他的旁邊,坐著幾個農民裝束的人,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嘴裏噴出叫人發噎的旱煙味兒,不遠的地方,幾個出差的外地人圍在一隻大果皮箱邊上,正伸著脖子吃西瓜,瓜子吐了一地。有好半天,他就這麽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腦子裏一會兒亂無頭緒,一會兒又是一片空白,時時又害怕有人對他橫躺在椅子上,占了過多的位置而不滿。又有幾個班次的火車開走了,候車的人漸漸稀落下來,也許是因為太乏了,耳邊的噪聲慢慢遙遠了,模糊了,他的眼前朦朧起來……


    睡了多久?十分鍾?半小時?他突然被一陣嘈鬧驚醒,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用無線電話筒大聲喊話,又感到身邊的人都亂哄哄地應聲而起,周圍全是雜遝的響動和唿叫,有人在粗暴地推他。


    “起來起來!”


    “幹什麽?”他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見一個年輕民警正衝他不耐煩地揮手,“起來,到那邊集中,聽見沒有,快一點兒!”


    “集中幹什麽?”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一個犯人了,不由理直氣壯地瞪了瞪疑惑的眼睛。


    “這是睡覺的地方嗎?”年輕民警仍舊是那種訓誡的口吻。


    “我,我等車。”因為脫口說了句謊,他頓時出了身細汗。


    年輕民警棱起嘴角,“最後一班車早就出站了,你等的什麽車?”


    他一看手表,哎喲,已經十二點多了。冷不防對方又問了一句:“你是本市人嗎?哪個單位的?”


    他連忙說:“我也是公安局的,是五處的。”


    “五處的?怎麽跑到這兒睡覺來了?”


    沒法說。


    “你的工作證呢?”


    拿不出。


    民警冷笑了一聲,“起來吧,跟我走。”


    沒辦法,隻好夾著行李卷,提著手提袋跟著他往人們集中的一個屋角走去。在候車室的其他地方,一群一群的警察把人們全都往這兒轟,他心裏明白,自己頭一次在車站“刷夜”,就碰上公安局的“治安清查”了,不由得很別扭。這年輕民警準是把他當成“刷夜”的流氓,或者當成了“盲流”進城的外地人,說不定還以為他是冒充公安人員的詐騙犯,再不就是個精神病呢。


    民警把他領到人圈裏,毫不理會他的分辯,扭身走開了。他隻好在人堆裏挨挨擠擠地坐下來。望望四周,大都是些髒衣垢麵、其貌不揚的外地人,表情呆板地等候著一個個被叫去接受訊問審查,他們好像對這種清查早都習慣了,反正最後無非是轟走、收容、遣返三種結果而已。


    他抱著行李卷坐著,等著,一肚子全是窩囊。輪到把他叫去問話的時候,窗外已經晨光熹微了。


    訊問他的是個中年民警,他很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周誌明的相貌,帶著幾分驚奇的表情問:“你不是外地的吧?幹什麽的,有工作嗎?”


    他沒好氣地迴答:“有,市公安局五處的。”


    “市局五處的?”中年民警愣了片刻,恍然地壓低了聲音:“哎呀,你是不是有任務在這兒,讓我們搞誤會了?”


    “不是,我就是在這兒睡覺來著。”反正也懶得多解釋了。


    “哦?”中年民警不無疑惑地衝他手上的被子卷看了一眼,“那你等一下吧。”他向屋子右麵的一扇小側門走去,大約過了三四分鍾,又陪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民警走出來,周誌明把頭扭向一邊,賭氣不理他們。


    “馬隊長,就是他。”中年民警的聲音到了跟前,他才轉過臉來,目光和那個大個子碰在一起,竟砰然碰出一個火星來!


    “馬三耀!大黑馬!”他驚喜地跳起來,“還認得我嗎?”


    “哎呀!是你呀!”馬三耀一把抱住他,把那個民警嚇了一跳。“我正打算找你去哪,我昨天才知道你要出來。你怎麽跑到這兒睡覺來啦?怎麽搞的?”馬三耀鬆開他說。


    “睡覺?讓你們圈了一夜,睡個屁。”


    遠處,好幾個人在叫馬三耀,馬三耀對中年民警說:“老祁,勞駕你把我這位小兄弟領到你們派出所讓他睡一覺,拜托了。”說著又親昵地拍拍誌明的背,“好好睡一覺,迴頭我找你去。”他朝喊聲跑去了。


    中年民警是車站派出所的,把他帶到所裏自己的宿舍,安排他睡下。那個熱情勁兒,叫他都有點兒過意不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鍾。他揉揉自己蓬亂的頭發,從床上跳下來,疊好被子,又哈著腰檢查了一下是否把那位民警的白床單給弄髒了,身後突然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睡夠啦?你可真能睡。”


    馬三耀站在屋子裏,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擺著一碗豆漿,上麵架著幾根黃澄澄的油條。


    “快吃吧,都快涼了。”


    他坐在桌前,大口吃起來。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裏,他隻吃過一次油條,那是機修廠獄灶炸出來的一種可以吊死人的死麵筋。馬三耀坐在他對麵,一直看著他吃完,才開口說了話。


    “一粉碎‘四人幫’,我就以為你要出來了,沒想到拖到現在。我去法院問過兩次,那幫人,讓你急不得惱不得。我也問過你們紀處長,上次我在市局政治部見到他,他想通過政治部到外單位請個反‘四人幫’英雄去做事跡報告。我跟他說,還請什麽?你們周誌明就是,讓他出來就能做報告,差點兒給他下不來台。”


    “你真是,幹嗎老喜歡讓人下不來台。其實,紀處長人挺好的,我出來不出來又不是他說了算。得了,別扯這些過去的事了。你怎麽樣,還在刑警隊嗎?對了,剛才人家好像喊你馬隊長,提了吧?”


    “提半年了,刑警隊副隊長。昨天晚上我們抽了部分人幫助分局和派出所清查車站,最近盲流人員可多呢。哎,你還沒說說你怎麽跑到車站過夜去了呢?”


    “我們家房子借給鄰居家辦喜事了,本來我想在辦公室睡覺,可又沒鑰匙,所以就到車站將就一宿,結果還讓你們給攪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我,夠慘的吧。”


    馬三耀沒有笑,撓了撓頭皮,很不自然地眨巴了幾下眼睛,“呃——,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他從來沒有見過馬三耀有這副吞吞吐吐的口氣。


    “你被捕以後,我有一次去市第六醫院辦點兒公事,辦完以後,我悄悄去看了看你爸爸……”


    “是嗎,他沒問我嗎?”他的心有點兒發緊。


    “那時候,他的神誌倒還清醒,我沒告訴他你的事,隻是說你出差了,短時間迴不來,我想他當時可能預感到見不著你了……因為,因為他托我給你帶了一封信,這封信……有點兒像遺書。”


    “是他親筆寫的嗎?”他的心怦怦地跳。


    “是他當著我的麵寫的。這信,我沒有通過預審處轉給你,因為我是悄悄去的,而且當時這封信他們也斷不會給你看,所以我把它保存著,即便是十五年吧,你總有出來的一天。”


    “在哪兒?”他的聲音都變了。


    馬三耀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白紙,遞給他,“我剛才迴家拿來的。”


    這張粗糙的、沒有格子的白紙上,七扭八歪地寫滿了字。這的確是父親的字體,隻是被劇烈的手顫弄得變形了,結尾的兩行字掙紮得幾乎連成一片,可以看出完成這封信的艱難。他的全部神經、感覺,似乎都縮在一個小小的點兒上,爸爸,這就是你對我說的最後的話嗎?


    誌明:


    每分鍾都在等你,也許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到一個垂死的父親盼見兒子一麵的那種可憐的心情。今天,你托老馬同誌來看我,我真高興。孩子,我知道你的工作重要,走不開,我不怪你,能把精力寄托到事業上是難能可貴的。我過去總說你生活能力低,性格也太軟弱,很少說你的優點,你生氣了嗎?我心裏知道,你一向是很直的孩子。正直,是做人,特別是做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公安人員最基本的品德,這也是唯一能使我在將要離開你的時候感到寬慰和放心的地方,因為我知道,一個立身正直而無旁顧的人,他一生都會是快樂的。


    有人說,太重感情的人成不了一個出色的公安人員。而你偏偏從小是一個很重感情的孩子,不過爸爸卻覺得這恰恰是你的長處,是你將來爭取成為一個出色的公安人員的性格基礎,因為公安工作是最能夠把個人對黨對國家對人民對同誌的愛,直接體現在職務上的工作。孩子,重感情不是壞事,隻要不失之偏頗就好。我想,對黨和人民的愛,也許就是一個公安人員責任心的魂與源吧。


    有一件事,就是在我的書桌裏,在那個小木盒裏麵,有幾個存折,大概是一萬二千多元錢,我本來是準備死的時候交給組織上做黨費的,這個想法是在我第一次敲著鑼挨鬥的時候產生的。我這一生,犯過很多錯誤,又在家閑呆了這麽多年,我很想為黨做這點兒事,也讓黨了解我。可我今天看到老馬同誌,引得我是那樣想你。我想,還是把這些錢留給你吧。你知道我現在犧牲我原來多年的願望是多麽難過,可我又實在不放心你,還是留給你吧,就在第三個抽屜裏,鑰匙放在筆筒裏了。


    另外,你們單位那個女同誌前兩天也來看過我,給我帶來一些蘋果,我還沒吃呢。還有你的那個小朋友,萌萌,也來看過我。孩子,你要迴來得早,就來,我真想見見你呀。


    爸爸


    周誌明趴在桌子上哭了,這兩年忍下的所有淚水都一瀉無餘地放任出來。


    “爸爸,爸爸,是我不好,我在這兒,是我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馬三耀眼睛紅紅的,手足無措地走過來,輕輕地撫著他的背,“你,就到我家去住吧,咱們一塊擠著住。”


    周誌明搖搖頭,哭聲很低,可全身都劇烈地抖動著。兩年了,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是一條不會哭的漢子了,可現在,不知為什麽,簡直不能控製那悲傷的懷念把眼淚催下!


    “走吧,上我家去,我今天上午休息,以後咱們倆就住我那外屋,讓我愛人……”


    “不不,”他用手絹揉著洇紅的眼睛,推開馬三耀過來扶他的手臂,從桌邊站起來,“你別管我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沒事,我就是哭哭痛快,哭哭痛快……”他把父親的信疊好,放進衣服口袋裏,“我上班去。”


    說完,他抱起自己的行李卷,搖晃著步子向門外走去。


    一連好多天,父親丟下的垂愛;施肖萌往昔的柔眷;自己淹沒在自新河裏的時光,他都不叫自己去想,不,他不去想!這些個眼淚、悲痛、傷感和怨恨,都叫它們過去吧,他不應該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了。命運之路既然沒有把他引迴到原來的生活裏去,那他就該給自己開辟一個新的生活,他,才二十四歲!


    生活是很實際的,首先得找個睡覺的地方。開頭,他就睡在辦公室裏的桌子上。桌上短,伸不直腿,睡上一夜累得屁股酸痛,而且老睡辦公室也容易讓同組的人討厭。後來,他就去替別人值夜班,為的是可以占領值班室的那張小床,但值班室畢竟也不是個久住之地。大陳以組長的身份把行政科的門檻都快踏破了,管房子的老萬還是那句話,“你叫我下出房子來?”段興玉也去找行政科長商量過,想叫行政科出錢在市局招待所裏包一個床位先讓他住上,行政科長倒是開誠布公:一個床位一塊五一天,一個月不過四五十塊的數目,錢是拿得出,就是財務上沒這筆項目,上不了賬。後麵還有一句難聽的,“他自己把房子送了人情,轉過臉跟單位裏找地方,這種情況,不好解決。”當然,這句話段科長自然不會告訴他,他就這麽在值班室裏湊合了將近一個月。


    這天晚上下了班,行政科老萬到值班室來打長途電話,看著他一個人捧著個鋁飯盒在屋裏吃飯,不由動了點兒惻隱之心,打完電話沒馬上走,在椅子上坐著陪他扯了會兒閑話。


    “一個人,夠淒涼的啊。”老萬說。


    他笑了笑,“沒轍呀。”


    老萬遲疑了一下,“西邊家屬院裏,倒有一間工具房,不過,住人怕不行。”


    “是嗎?”他倒有點兒動心,“明兒帶我去看看。”


    第二天上午,老萬把他領到西院,打開了圍牆拐角處的那間小房子。


    這是間光線很暗的房子,牆上掛滿塵土,不少地方灰皮已經剝落,暴露著牆磚的紅色,天花板的四角全被陳舊發黑的蜘蛛網封著,地上淩亂地堆了些大掃帚、鐵鍬、木箱子之類的東西,一股子雜七雜八的味道從這些什物中散發出來。


    “你看,我說不能住人吧。”老萬門都不進,隻把頭探進來看了一下。


    他站在屋子當中四下打量了一番,“行,行,就是得收拾一下,這兒可以支個床。”


    牢獄生活已經使他成為一個在物質上隨遇而安、易於滿足的人,就像那種最普通最低賤的麻雀,隨便什麽地方都可以築巢棲息一樣。下午,他就開始收拾這間屋子,掃地、掃牆;用水把門窗都衝洗幹淨;把那些亂堆一氣的東西清理整齊,碼放在屋子的一邊,在空出來的地方搭起了一張鋪板。第二天,組裏的幾個人又用舊報紙幫他糊了牆,晚上,他便正式在這裏落了戶。


    房子小、潮、有怪味兒,可他卻覺得日子過得滿舒服,至少,早上用不著聽哨子起床了,用不著排隊出操了,可以足足睡到七點多,起床後到街口的迴民館子裏吃完豆漿油條,也耽誤不了上班。他常常想起以前聽到的一則笑話,譏笑一個目光短淺的窮光蛋發誓要在發財之後天天吃油條,現在才知道這笑話並不可笑,因為他也能體會到對天天吃窩頭和雜交高粱的人來說,那剛從滾鍋裏撈出來的、黃酥酥的、作響的油條,會帶來多麽大的誘惑和滿足了。


    是的,他事事感到滿足,事事覺得新鮮,生活變了,世界也不同了。他好像迴到了自己智力發育的“史前時期”,總是興致勃勃地豎起耳朵聽,睜大眼睛看,每天都會有不熟悉的,沒有經驗過的事物輸入到腦袋裏去——農民在城裏開了整條街的自由市場;工人在廠裏利潤提成;廣濟路口蓋起了和外國人合資的十六層大飯店,小夥子們好像一夜的工夫全戴上了貼商標的蛤蟆鏡;在辦公室、在食堂,甚至在公共汽車上,人們什麽都敢說,省卻了許多過去不可或缺的手勢、眼神、暗語和心領神會的默契。電視節目也豐富起來了,時而能看到東京的高速公路、慕尼黑的大學生活。還有剛剛興起的婚姻介紹所和大家都在談論的舞會。真新鮮,連公安局這樣“正統”的、老氣橫秋的單位,也大大地發了一次舞會的票,局機關的一群姑娘們穿了平常不好意思穿的衣服大顯身手。他很喜歡舞會上年輕活潑的熱鬧勁兒,但又無奈於自己在其中的笨拙,他高高興興在那兒消磨了一個晚上,盡管沒有試著走上一套最簡單的“四三三”,因為氣氛和節奏已經使他挺快活的了,何必再去露那個怯呢。


    他還去看了一次京劇,《大鬧天宮》,他不能像王大爺那樣去聽味道,看行道,隻因為在色彩和聲音都極單調的環境中呆得太久了,他圖的就是那花臉、長靠的絢美、鑼鼓喧天的熱鬧,讓眼睛和耳朵過過癮罷了。


    星期天,又到廣濟路禮堂看電影,局裏發的票,日本片《追捕》。電影演完後,當他雜在散場的人群中往胡同口走的時候,三年前的那個清明節,他被捕的前一天下午在這兒開會的情形又驀地浮上腦際,那天,他就是從這兒直接去了施肖萌家的……


    “要不然,去看看她?”他的心又動搖起來,“不提以前的關係,隻以一般朋友的身份去看看,未嚐不……”


    身後,幾個姑娘在高談闊論,一個有點兒耳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什麽呀,你瞧人家真尤美的家裏頭,一棟小樓,自個兒還有飛機,其實縣知事算什麽,頂多是個縣團級,要是在咱們國家……”


    他轉過頭,身後是四五個花花綠綠的姑娘,他想不起來那個說話的到底是局辦公室的還是政治部的,反正以前在哪兒見過她。


    “咱們國家,給你架飛機你往哪兒放呀,放你們家胡同裏?還不得叫人連機翅膀都偷了打家具去。”另一個聲音笑著說。


    “油錢你就出不起。”


    “還油錢呢,你會開嗎?先把自行車學會了再說吧。”


    咯咯咯的笑聲。


    “小李,今晚你還加班嗎?”


    “算了吧,給公家省了那三毛錢夜餐費吧,那麽多資料,都說是急件,累死你也打不出來,我也不那麽傻了,慢慢幹吧。”


    啊,他想起來了,這個麵熟的姑娘是戶籍處的打字員,過去是全局的優秀共青團員,反腐蝕標兵,還來他們五處做過事跡報告,講她怎樣在一些細小問題上進行無產階級思想和資產階級思想的交鋒的,公家發了毛巾,她每次都要逐個捏一捏,揀最薄的拿;發了肥皂,也要逐個比一比,揀最小的用,她的私字一閃念全都是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上被狠鬥的。他還能依稀記起她做報告時那副嚴肅而神聖的樣子來。側臉再去看她,才注意到她現在幾乎變了一個人了。穿了件深紫色有點兒反光的上衣,衣服的開領處露著米黃色的厚毛衫,有點發紅的頭發燙成無數圓圓的小卷,高高地蓬在頭上,一雙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在水泥路麵上敲出怡然自得的響聲。要不是以前有過一麵之緣,他大概絕不會想象出她過去的那個兩條長辮、一身布服的極土極土的形象來了。


    “唉,人啊,”他在心裏歎了一聲,“變來變去。”


    出了胡同口,他忽然看見馬三耀坐在一輛摩托車的挎鬥裏,沿廣濟路由北朝南馳來。


    “停停!”馬三耀衝駕駛員揮揮手,沒等車停穩便從挎鬥裏站起來,一身警察製服緊巴巴地繃在魁梧的身軀上。


    “找到住的地方了嗎?”他用手絹擦擦滿是灰塵的臉,匆匆忙忙地問道。


    摩托車沒有熄火,顯然是不能多談的意思,他笑笑,反問道:“怎麽星期天也忙成這樣,局裏組織的電影沒來看嗎?”


    “哪兒還有閑情看電影,今天早上太平街剛發了一個大案,把市政協副主席的家給偷了,市委限期破案。我這不剛從局裏迴來,從早上忙到現在水米沒沾牙呢。”


    “市政協副主席,誰呀?”


    “江一明,941廠總工程師,對了,上午現場勘查的時候他對我說他認識你,直問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啊——,是江一明呀,怎麽把他家給偷了?偷得慘不慘?”


    “現在隻發現少了四十多塊錢,關鍵不在錢多少,老頭兒是政協副主席,著名科學家,偷到他家裏去,社會影響太大了,所以市裏很重視。”


    “行了,你這新官上任三把火,算是燒起來了。”


    “哈哈,”馬三耀在他肩上親昵地拍了兩下,“閑話少說,我得走了。等案子破了,我請你一頓,咱們還沒好好聊過呢。”


    “那我從今天起就留肚子了啊。”他隻和馬三耀才有這麽多俏皮。


    摩托車帶著馬三耀哈哈的笑聲開走了。


    他在廣濟路漫無目的地蹓了一會兒。沒有個可迴的家,星期天也不那麽可愛了。鄭大媽一家的日子倒是越過越有味道,抱上了孫子,眼看又快抱外孫了,淑萍不知道辦事了沒有,該抽空兒去看看他們。對了,得給人家買件結婚的禮物呀。他在身上搜了搜,還有十幾塊錢,便就近在旁邊的玻璃器皿店裏買了一套考究的涼杯。剛剛走出商店,站在路邊,眼睛突然被人從身後蒙住了。


    “誰?”他掙脫開來,迴頭一看,驚訝得差點兒沒把新買的涼杯給扔了,“杜衛東!哎呀!”


    “我在馬路對過兒就看著有點兒像你,果然是你,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出來快三個月了。嗬嗬,你可真是變了樣啦,要是迎麵走過去我還未準敢認呢。”


    杜衛東上身穿了件棕色條絨夾克裝,下身穿著黑藍色毛料褲子,三接頭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再加上剛剛理過發,人顯得很精神。


    “人五人六的哪。”杜衛東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電話本兒,“你現在住哪兒,有電話嗎?”


    “我現在住單位,今天沒事,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吧。”


    “現在不行,我不是一個人,還有個人在街對過等我呢,你先把電話和地址留給我,來日方長,找時間咱們好好聚聚。”


    “嗬,現在也學得滿嘴蹦詞兒啦。唉呀,可真沒想到能見到你,”他接過小本兒,寫上自己的電話,隨口又問:“對過兒誰在等你,女朋友?”


    “還女朋友哪,早過時了,我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你不知道?”


    “都結婚啦?”他驚訝地又叫起來。


    “瞧你急的,喜酒一定給你補上還不成。你不知道我出來以後多想你。”杜衛東把電話本塞進兜裏,抓起他的手使勁握了握,“等著我給你打電話。”然後朝街對過兒跑過去。


    他一直呆呆地看著杜衛東的背影被馬路對麵的人流淹沒,才想起竟未問一句他現在是否找到了工作,住在什麽地方。他慢慢地轉身往機關裏走,路過汽車站也沒有停下來等車,路不太遠,正可以用來把剛剛興奮起來的心情慢慢梳理和迴味一番。


    生活真是在往前走啊,想想杜衛東當初叫田保善他們捆得那副求爺爺告奶奶的慘相,誰知道現在還能混出這麽個幸幸福福的模樣呢?真是想不到的。


    他迴到西院的小工具房,這兒,簡直像個陰冷的地窖。


    南州的初冬,曆來多晴少雨雪,唯獨今年反常,進了十一月仍然陰雨連綿,昨天傍晚又是一場陣雨,小屋裏尚未凍僵的潮蟲趁勢泛濫起來。他過去是最怕、最膩味這些小蟲子的,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被同學把一隻瘸腿蛐蛐塞進脖領子,竟嚇得臉白手冷,尖聲喊叫,那副嚇破膽的可憐相讓全班男生足足學了一個多月。他呢,從那兒以後一見到這類小動物便越發如芒在背了。剛到自新河的時候,有一次中午在窯上休息,他看見鄭三炮大叉著手腳在樹陰下睡覺,眼角和嘴岔上各綜了一大堆黑糊糊的蒼蠅在吮食上麵的眼屎和口沫,他立時起了一滿身的雞皮疙瘩,那種悚然之感至今記憶猶新。“自新河,三件寶,蒼蠅、蚊子、泥粘腳”,比起蚊子來,蒼蠅簡直就不算什麽了,自新河的蚊子又肥又大,個個血紅,多得一巴掌恨不得能扇死四五個,晚上在外頭看電影,要是不想法子找點兒廢紙裹在襪子裏,多厚的襪子也得給它叮透。現在,兩年過來了,倒也好,一身的嬌氣毛病全被“生存法則”淘汰而去,他已經很習慣和各種肮髒的小生命為伍做伴了。他走到床前,撣去床單上爬著的幾個小蟲子,便安然躺了下去,順手從枕邊拿起一本《犯罪心理學》,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


    夕陽西下,屋子裏的光線暗弱下來,書頁上的字越來越模糊一片,其實他的心思並沒有專注在書上,讀書,已經不能夠排遣常常無端浮遊於心頭的寂寞了。


    忘記是聽誰說的了,有人曾經探索過產生寂寞的根源,認為寂寞是心中某種不能如願以償的追求和渴望躁動的結果。那麽他的追求和渴望是什麽呢?是父親寬愛溫暖的撫摸,還是肖萌顧盼多情的眼睛?他一想到在那個把幹土都曬出油來的酷夏,她一個弱女獨自跑到人生地疏的自新河來看他,心尖就禁不住發抖,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時時牽動著用無數眼淚和歡笑綴成的迴憶……不,他說過,不去想這些了,可是,在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又沒法兒不想,沒法兒不想。


    他扔掉書,有意把思緒轉移開,——前天,辦公樓裏已經燒起了暖氣,這間寒窯也該生個爐子了,要不就幹脆盤個磚灶?反正分配集體宿舍是八字沒一撇的事,看來這一冬天非得在這兒過不可了,要不然……要不然,就給她寫封信?用一般朋友問候的口吻,淡淡的,告訴她自己出來了……打磚,盤個磚灶,然後……然後呢?


    “篤篤篤”,很輕的叩門聲割斷了亂紛紛的思緒,星期天,誰會來呢?


    “進來,使勁兒推。”他從床上坐起來,盯住那扇關得很緊的屋門。


    門開了,又關上了。一個人影背靠著門站著,他沒用半點兒遲疑便認出她來了。


    “……小萌!”


    驚訝、高興和一種複雜的難過心情使他的聲音都變了,他試圖讓自己做得冷漠和矜持些,可是刹那間漲滿胸間的春潮不可阻擋地把一切理性的克製都衝決而去,他衝她張開雙臂。


    “萌萌!”


    施肖萌一聲不響撲在他懷裏,一聲不響,兩手緊抓住他背上的衣服,臉貼在他的肩窩上,淚水不停地往下淌。他這是第一次擁抱她,也是第一次緊靠一個女性的身體。隔著厚厚的毛衣,他仿佛能感覺到她那柔軟的身軀在微微抽動,和自己狂烈的心跳諧振在同一節奏裏。在黑暗中,一個冰涼的,軟軟的嘴唇輕輕貼在他的臉上,唇邊的淚水沾濕了他的麵頰。他把她摟得更緊,把嘴唇迎了上去。“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不找我?”她在他的耳邊哽咽地問。


    “你,不是在上學嗎,我不想讓你分心思。”他久久地把她抱在胸前,用力地、毫無保留地抱緊她,很久很久,才慢慢鬆開胳膊,拉著她坐在床上,“等一等,我們開開燈。”


    “要不是今天江伯伯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迴來了呢。你收到我的信了嗎,為什麽一封不迴?”


    “總不能拖著你……”


    “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多難受。”


    他把燈拉開,“過去的事了,原諒我吧。讓我看看你。”


    小萌的樣子比三年前他們初識時顯得成熟多了,身子也比過去稍稍豐滿了一些,結實了一些。她低頭擦去了眼角的淚,然後對他莞爾一笑,帶著點兒心酸地說:“我沒變吧?”


    他笑笑,“好像長大了一點兒,長高了一點兒。”


    “我穿高跟鞋了。你呢,身體沒垮吧?”


    “你看呢?”


    他們對視著,小萌摟著他的胳膊,掛著眼淚笑了,“你呀,你真是,出來也不告訴我……”


    “我去過神農街,你們不在了。”


    “我們搬到太平街去了,我爸爸恢複工作了。你現在就住這兒嗎?”她皺眉環視著這間小房。


    “啊,家裏房子借給鄰居結婚了,我臨時住這兒。”


    她站起來,把床上的褥子往被子上一蒙,不容分說拉起他的胳膊,“走吧!”


    “上哪兒?”


    “到我家去住。”


    “不不,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家裏現在房子很富餘。”


    “不不,你們不方便,……至少,等以後吧。”


    “這屋子怎麽能過冬呢,走吧走吧,你就聽我的吧。”


    他心裏頭湧上一團熱流,酥酥地向全身擴散,眼前,好像有一片寬闊美好的天地鋪展開來……


    屋子裏煙氣綽綽的,“鳳凰”、“三五”、“紅塔山”,都是“甲級”煙氣,青虛虛地貼著天花板,雲一樣浮著,空氣濃稠得幾乎可以攪拌,難受得透不過氣來。可那些人呢,卻還在興高采烈地說笑,仿佛嗅覺早已麻木了似的。


    “快快快,季虹,我放音樂啦。”


    “援朝,放下你的單詞吧,還沒見過你們兩口子跳一個呢,快點兒。”


    “算了吧,他不會。小喬,我跟你跳。”


    “哎哎,你們大家都來跳啊,一塊兒跳,建國、老四,快來呀,音樂還長著呢,萌萌,來!住你們家的那小夥子哪?叫他也來跳啊。”


    “哎,跳一個吧。”萌萌的聲音湊過來。


    “不會,你跳吧。”


    “非叫我拉你?”


    “你幹嗎硬叫兔子駕轅呀?”他勉強擠出些笑來。


    “萌萌,我能請你跳嗎?”小喬的哥哥過來了,一臉文質彬彬的樣子。


    “對,你們倆跳吧。”他好容易解脫了。


    “篷篷篷、喳喳喳,”人影幢幢。他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著,今天本來是想圖熱鬧的,可現在卻覺得有點兒厭煩,不痛快,總像和這兒有什麽隔膜似的,可是又不便走開。


    音樂終於停下來。“哎,建國,你女朋友從巴黎來信都說了什麽?跟咱們吹吹。”說笑聲旋即灌滿了客廳。


    “你怎麽不高興了?”小萌又迴到他身邊。


    “沒有哇。”


    “話也不說,舞也不跳,那麽不合群。”


    “我就這樣兒……有點累。你們玩兒你們的。”


    “一人向隅,滿座不歡,你不會應酬應酬,跟著一塊兒說說話?省得人家說你這人別扭。”


    是有點兒別扭。在這住了一個星期了,星期天來的,今天,又是星期天了。仔細迴味一下,整整一個星期的全部感覺似乎就是一種複雜的、立體的、多因素的別扭。“我迴去。”他幾次都想這麽說,在來的第一天他就說過這句了。施家的一切沒有變化嗎?不,有的,有看得見的,也有隻能憑著神經末梢才可以感覺到的。宋阿姨雖然在見麵的時候對他特別客氣,特別笑容可掬,但卻分明沒有了原來那種親近的、真誠的關懷。


    “你也不先跟家裏商量一下就領來,真不懂事……”


    他當時隱約聽見宋阿姨在自己的臥室裏跟小萌說了這樣一句,身上唿地一下燥熱起來。


    後來不知道母女倆是怎麽“談判”的,他隻聽到最後小萌在走出臥室的時候說的一句話:


    “媽,我叫吳阿姨幫我把那間小屋騰出來就行了。”


    他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別別扭扭地說:


    “別折騰了,我迴去。”


    “幹什麽?”


    “我住這兒你們不方便,真的,你們不方便。”


    “你是不是又有朋友了?”沒想到萌萌倒先提出“外遇”的問題來了。


    “沒有,隻有你一個。”


    “那就住這兒。”她毫不猶豫地說,甚至還有點兒惱火。


    萌萌不像原先那樣溫柔了,變得快爽直率,他現在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很需要這種性格呢。


    但他還是覺得別扭,雖然人家並沒有冷待他,連每天忙得隻有在飯桌上才能和家裏人見一麵的施伯伯,在開飯之前也每每要站在走廊裏喊一聲,“誌明,吃飯嘍!”這一聲就夠了,他覺得一股無可形容的溫暖一直滋入到心底,就像父親那滾熱的手掌熨貼在胸口一樣。那究竟還別扭什麽呢?說不清。他有點兒害怕宋阿姨,也有點看不慣虹虹,為什麽?也說不太清。他不得不常常告誡自己,對別人不能眼光太苛,能夠寬容別人的弱點也是一種美德,再說人家既然容納你在這兒住著,總不該再去挑人家的是非吧。


    “巴黎之美是沒法形容的。我女朋友講話一向反對誇張,現在連她都這麽說,我想此言大概不虛。”那個叫建國的人把調子很高的聲音刺入他的意識裏。


    “沒法兒形容,至於嗎?”


    “怎麽不至於,她去的時候正趕上去年的聖誕節,街道都裝點起來了,聖誕之夜,老留學生領她出去轉了轉,她說整個城市豪華得就像人間天堂一樣,中國人如果不身臨其境,是怎麽也不可能想象出來的。”


    “喲!是嗎?”


    “嘖,沒治。”


    “巴黎,花園城市,有名的。”


    “哎,援朝,你七五年不是給你們廠技術學習組當翻譯去過法國嗎?是不是那麽美?”


    “我們沒去巴黎,去的是裏昂,裏昂,我沒覺得怎麽樣,就那麽迴事吧。”


    “你呀,大概那些天都讓單詞給埋住了吧,哈哈哈。”


    周誌明望著那一張張笑眼迷離的、神往的臉,好像離自己是那麽遠,那麽生,那麽隔膜。


    “季虹,上次那本《加拿大風光》還在嗎?就是那本畫冊。”


    “那是借別人的,早還了。”


    “過去,咱們知道的太少了,你們別看我現在就知道跳舞,我小時候可還是個好學生呢,不信問我哥,我還是紅領巾大隊長呢。我原來以為隻有中國有拖拉機,隻有中國才有我們廣濟路上的那種霓虹燈,隻有中國人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我真的相信這一套,現在才知道,人家比你富多了!”


    “哈——”


    “嘿,告訴你們,有一迴一個外國人對我說,噢,就是借我加拿大風光的那個人,他說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從飛機上往下看,北京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攤在地上。我一想,可不是嗎,灰房頂,灰馬路,連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部分也是灰藍色的,連一點兒亮色都沒有。我跟他說了,北京還算好的呢,你瞧咱們南州,活像個大工地,這幾年老是修修這兒,拆拆那兒,滿街都是土,沒完沒了的折騰,可也沒見著好一點兒,還是那麽破破爛爛的。”


    “季虹,哪個外國人?是不是那個姓馮的?哎,我問你哪季虹。”


    “噢,你不背單詞啦?是又怎麽樣?”


    “施叔叔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借本畫冊又不是什麽原則問題,別跟我爸爸學得那麽正統!”


    誌明從折疊椅上站起來,向客廳外麵走去,客廳裏的空氣已經太混濁了。


    “又怎麽啦?你今天怎麽那麽不痛快呢?”萌萌從後麵跟出來,從走廊一直跟到了大門外麵,“隨和點兒行不行?跟大家玩一玩就熟了嘛。”


    “不是,裏麵空氣太嗆,我透透風。”他望著滿天寒星,躲閃著搪塞了一句,他不想惹她不痛快。


    “算了,今天也的確沒意思,咱們到馬路上走走吧,今天晚上外麵好像挺清靜的。”施肖萌挽上了他的胳膊。


    他們跨過一片沒有平整的土地,來到明亮的馬路上,潮潤的空氣涼絲絲地沁入肺中,平坦的馬路剛剛被灑水車刷過,映著路燈綽綽的反光。往年這個時候,已經接近於滴水成冰的季節了,而今年的嚴冬卻還在北麵,姍姍來遲。地上的水潮而軟,沒有半點兒滑潤感,臉上的風輕而柔,使人恍若迴到爽然的秋天。……自新河,他又想起了自新河,在這兒的北麵,現在大概已經很冷很冷了,他仿佛又聽到了那曠野上的風,唿——唿——,野獸般地嗥叫,那是一種能把人的身體一下子吹透的風,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你冷嗎?”


    “不冷。”


    “我姐姐就是那麽個人,喜歡順嘴亂說,其實人挺好。”萌萌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來。


    “你們原來的朋友,安成他們,現在好像不怎麽來往了吧?”


    “有時候也來,現在我姐姐調到歌劇院,和他不是一個單位的了,來往自然不如以前那麽勤了。你知道嗎,他現在和你算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了,一粉碎‘四人幫’,他就調到廠保衛處當處長去了。”


    “不當團委書記了?”


    “不當了。哼,自從當了保衛處長,說起話來也不像過去那麽隨便了,我姐姐說他愛打官腔了,嘻——”


    “我看倒是你姐姐變了,你瞧剛才那幫人的樣子,直恨自己沒把胎投到法國去。中國窮、落後,可中國的昨天是什麽樣兒?一概不管,那麽挖苦,那麽鄙薄,幹嘛呀,還是不是中國人了?”


    “嗬,哪兒學的那麽左呀,監獄裏學的吧?得了得了,我姐姐他們愛怎麽說怎麽說去,其實他們也就是說說,沒別的,本來國家有些地方就是沒搞好嘛,還不讓老百姓說說?”


    “我沒不讓說,就是不習慣他們這樣不負責任地亂罵一氣。”


    “那有什麽,不滿意現狀總比麻木不仁好,不滿意才能求改變嘛。”


    “中國現在需要的是主人翁,需要既動口又動手的人,你瞧他們剛才的口氣,對自己的國家哪兒有一點感情,哪兒有一點兒責任心?好歹是生你、養你、教育你的地方。過去一味把資本主義國家說成是苦難深淵,太絕對,太簡單,不夠實事求是,可現在也不能又說成是人間天堂啊,其實建國的女朋友也不過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其他那些人呢,除了道聽途說,再就是從電視裏的‘世界各地’看兩眼。我對電視台就有意見,開頭看看介紹發達國家的情況,覺得眼界一開,後來看來看去,全是揀好的往觀眾眼裏塞,高樓大廈呀,高速公路啊,旅遊聖地啊,遊樂公園啊,這就難免片麵了,觀眾集合得來的印象怎麽會準確呢?你說是不是?”


    “唉呀,你操的心太寬了,我可沒想這麽多。”


    “萌萌,你別不高興,我真的不太喜歡你們家的這些朋友,我是為了你高興才跟你泡在屋裏的,我看你和他們倒是廝熟得很。”


    “難道朋友就不能各有各的觀點了嗎?都覺得自己正確,可到底是誰正確呢?天曉得。大家隻要都不強加對方就是了。他們那些觀點,我也不讚成,可朋友還是好朋友,有什麽妨礙呢?”


    “你瞧那個老四,那麽長的頭發,要不是留著撇小胡子,我還以為他是女的呢。”


    “他是個工人,工廠裏不少人都這副德行,我也看不慣,可也用不著去幹涉人家。其實老四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別以為留長頭發的一定不怎麽樣,馬克思還留哪,斯大林、魯迅不都是小胡子嗎,噢,他們留就是革命的,無產階級的,現在的年輕人留就是反動的、資產階級的啦?”


    “這這這,這都是些什麽歪理呀,簡直是胡比。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對著裝打扮各有不同的要求,有些當然體現了當時當地的道德標準,我不是反對頭發長,可也別耷拉到肩上去啊,你看現在社會上留那種披肩發加小胡子的有幾個是表現好的?就是表現好,這方麵也不能說成是個優點呀,真的,學了兩天法律,倒學出詭辯來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辯了,好不容易在一塊兒呆一會兒,還吵個沒完,其實有什麽吵的呢?人和人之間本來什麽事都沒有,爭來鬥去的全是人們自己發瘋造出來的,實在沒勁兒。”


    他鼓了鼓嘴,卻沒把反駁的話吐出來,他也不想再爭辯了。夜,是多麽靜,多麽美,人的生活,為什麽要有那麽多不愉快呢?也許,隻有逃避一切煩惱才能做到身心愉快,可是逃避又偏偏不是他的性格,他的眼睛裏揉不得半點兒灰星子,這永遠是最吃虧的!還是多學會寬容、學會妥協、學會敷衍、學會“哈哈哈”吧。至少,今天晚上該把心靈淨化一下,無憂無慮地享受享受了,這是多好的夜啊。


    “好了,不說這些了。”


    他把萌萌摟得挨緊自己,走向燈光如水的前方,真是的,城市,有城市的美。


    “昨天係裏開大會,”隔了一會兒,萌萌說,“動員大家自動報名去分校,唉,竟然沒一個學生搭茬兒的。”


    “學生們怕什麽?”他答應著說,“怕條件艱苦還是怕將來分不到好工作?”


    “都怕。說實在的,我倒是真想舉手報名呢,可你要是帶了這個頭,反倒招人恨。再說,這的確是關乎一輩子的事,一步錯步步錯,將來真的把你往哪個小地方一分,你後悔也來不及。”


    “你們還上著學哪,就這麽實惠,難道連一點兒共產主義精神、一點兒青年的豪放氣概都不想要嗎?”


    “我倒是想要,可是大家都是這麽‘現實主義’,你也就沒興趣搞什麽‘浪漫主義’了。”


    他停下來,可又說不出什麽責備萌萌的話,他的心情已經完全被破壞了。


    施季虹從市第六醫院那個老式的大鐵門裏走出來,喘了口氣,手伸在短大衣的口袋裏,捏了捏那張病假條,心裏輕鬆了一點。“——貧血性暈眩,建議輕工作一周。”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她幾乎是在半個小時以前才想起這位華大夫的。上個星期天,華大夫陪自己愛人——市第一醫院常給父親看病的保健醫生,為了他們的房子和兒子的事,來拜訪父親,她當時竟沒有給他們好臉色,實在是太孩子氣了。以後,對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香客”,何妨客氣些呢,看,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求上人家了。


    “幹脆開一周假吧,休息休息,你們演員請病假扣錢嗎?”華大夫的殷勤勁兒就別提了,好像你要是同意讓她給你開張病假條,倒是給了她什麽施舍似的。


    “不,就開輕工作吧,一周夠了。”施季虹胸有成竹。


    的確,一周就夠了。到陝西、甘肅去巡迴演出的小分隊後天就走,她憑著這一周的“輕工作”,完全可以躲掉這趟“官差”。而且隻能是“輕工作”,不能是“全休”或者“半休”,否則的話,有人就會拿這個問題來阻撓她參加《貨郎與小姐》的劇組了,一句話就能砸了她的鍋,“讓一個‘全休’病號演出,暈在台上怎麽辦!”她不能不防著這一手。至於大後天去參加“愛與美”音樂晚會,就用不著顧忌什麽流言蜚語了,反正不是劇院組織的演出,誰也管不著。


    這期《人才》雜誌上的那篇文章怎麽說來著?成才要具備七個條件——客觀環境、主觀努力、方法對頭、機遇,還有……反正是七條,她倒是覺得還得加上一條——會算計。曹操隻懂兵法,不懂詭計,於是才有“夜走華容道”,現在的現實也如此,凡事你不使點心眼兒,算計算計,說不定就讓誰把你給算計了呢。


    站在街上,看看表,十點多了。她得先去盧援朝家,拿昨天落在那兒的樂譜,然後再上湖南飯莊和建國碰麵。這個不用急,反正說好了建國先去占座兒的。


    街上風不小,她騎上車子,正頂。這頂頭風也添了她的一絲感慨,當個演員真是不容易的,能不能唱好演好倒在其次,討厭就討厭在還得玩兒命地鑽營,不然就得落伍,讓更能者甩開。


    說心裏話,這兩年她真覺得自己是越變越壞,越變越油了。偶爾,她還會思念和留戀過去那種純真、童稚的胸懷。她也曾是一個有著浪漫理想的小左派呀;她也曾癡情地羨慕、崇拜過小說、電影裏的那些個英雄人物呀;她從小要強,不甘居於人下,所以,做一個英雄人物的幻想也曾是多麽強烈地刺激過她呀,那時候,真要叫她上戰場她大概也不會含糊的,似乎一直到了十一廣場事件那陣子,那點熱火也還沒有完全燃盡。可是,她現在畢竟是生活在現實的社會上,這些年她也看破了,英雄人物在哪兒啊?英雄的道路在哪兒啊?無非是作家們在那裏垂淚自感吧,她不能一味在作家和自己心造的世界裏生活,現實,好像是一部更大更真實的小說,把她改造、教育成現在的樣子,你自己不去為自己奮鬥,社會就什麽也不會給你!


    為了調到南州歌劇院,她是經過了一番艱苦奮鬥的,可是現在看來,她這點奮鬥,比起劇院裏那幾個“寶貝”來說,又是“小巫見大巫”了。那幾個“寶貝”,本事也太大了,對有利可圖的事,她們的原則就是一句話,叫“鬧而優則得”。就說現在院裏確定主演《貨郎與小姐》的莫麗佳吧,本來已經讓電影製片廠借去拍電影了,可她還要迴來占上“小姐”的角色,劇院不同意她就鬧,走上層路線,市委第一書記李直一的家都敢去,結果到底如願以償,拍片子,演歌劇,兩頭不耽誤,名利雙收。


    看來,她也不能總那麽老實了,《貨》劇雖然昨天已經開排,可“阿霞”這個角色,她仍然不能撒手。這角色粥少僧多,有四五個唱高音的都在那兒虎視眈眈,已經定了個老演員演a角,還懸著個b角和一個掛名以防萬一的c角未定,她的目標是b角。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歌劇團又要組織演出隊,到陝西、甘肅兩省巡迴,輪到這種差事,演員隊長一向是忘不了她的。


    “施季虹,這次下去得一個月呢,多帶點衣服,那邊冷。”


    “怎麽又有我?今年我已經下去兩次啦。”


    “院裏領導要求,這次除‘貨郎’劇組的人,能下去的都去。”


    她實在不想下去,下去演出無非是給劇院增加些收入。一下去就得連天演,根本不注意保護演員的嗓子。為了節省開支,老是讓演員睡舞台,連車馬店的熱炕都不如,洗澡更別想。她現在早沒有大串聯、擠火車那種紅衛兵式的浪漫勁兒了,何況給那些一腦門兒高粱花子的人演出,對個人藝術上的發展也毫無意義。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一個縣裏舉辦音樂會,她唱了個“搖籃曲”,是個輕聲哼唱的歌,可觀眾裏竟有人事後提意見,說她是不是嫌這裏沒招待好,所以唱得不賣力氣。這群土老杆真叫你沒轍沒治,他們評價演員是否賣力氣的標準,全在於你的聲音大小,你在台上扯嗓門兒喊,手腳不停地耍,他們就叫好,認為是賣了力氣,票錢不虧。你有什麽辦法呢?難怪馮先生也說,高級的藝術,能提高人的藝術,是劇場藝術,國外都是重視劇場藝術的。隻有在大劇場裏唱歌劇或者藝術歌曲的人,才能被稱為歌唱家。她實在不願意下去演那種“野台子戲”。


    “我這種意大利唱法,陝西、甘肅那邊的人不喜歡聽。”她突然想到這倒不失為一個向演員隊長搪塞的借口,“我下去唱什麽,《費加羅婚禮》?那些個羊肚肚手巾接受得了嗎?要是我能唱‘翻身道情’和‘信天遊’什麽的還差不多。”


    “不,”演員隊長說,“你這次下去,參加她們女聲小合唱就行了。主要是跟著下去看看,學習學習,延安,老革命聖地,不去可惜了。”


    演員隊長不這麽說則已,一說,她更不想去了。合著辛苦一個月,隻是為了和別人湊一個小合唱嗎?不,不能去,她要是去了,不要說“阿霞”的角色肯定告吹,連建國給她聯係的“愛與美”音樂會也參加不上了。


    “愛與美”音樂晚會是市旅遊局青年部組織的。據建國講,地點在南州市勝利體育館,準備全請一些新星新秀來唱,形式活潑一點,死板板的老一套年輕人不愛看了。準備搞三場,屆時報上發消息,發評論,還可能要逐個介紹參加演出的新星新秀呢,這對一個演員來說,當然是很有吸引力的。


    “嘿,出名的好機會。”建國極力慫恿,“我幫你聯係,他們舉辦這事的人直要我給他推薦演員呢。”


    建國是市科技局的一個工人,不務正業,對這種跑媒拉纖的勾當卻十分熱衷,也很在行。果然第二天就領她去和籌備晚會的負責人老劉見了麵,今天又約她去湖南飯莊,大概是要告訴她決定性的消息。她已經把要唱的曲目都準備好了。


    至於“阿霞”的角色,隻要不到絕望關頭,她就要不懈爭取。為這事她已經跟爸爸費盡唾沫地說了一個晚上,隻希望他能向文化局打個招唿,或者提一句,暗示暗示也行。可爸爸聽完她的話,卻說:“你既然說自己嗓音條件好,我相信你們劇院不會永遠埋沒你的,你要有耐心嘛。這種事,我可不好去命令人家給你派角色啊。”爸爸從來不為家裏人出麵講話,簡直成了他的一條不能更改的規矩,連媽媽病休影響晉級的問題,也是靠她自己奔走活動才解決的。看來,角色的事也隻有再跟媽媽磨磨。


    風又大了些,沙子直迷眼。在立交橋工地的右側,臨時開出來的馬路又窄又髒,她心煩意亂地下車等紅燈。


    “嘿!施季虹!”耳邊一聲大驚小怪的唿叫,一群身穿花花綠綠衣著的女人隨著湧到了她的跟前。


    “喲!你怎麽也不迴廠子看看我們啦,一到了文藝界,把我們都忘了吧。”


    “嗬,鳥槍換炮了,這是哪兒做的?多少錢一米的料子。”


    這群昔日工廠裏的夥伴們,圍著她,大唿小叫,評頭品足,旁若無人。


    “你們幹什麽去?”她勉強笑笑,問。


    “上中班呀,哪兒像你們文藝界那麽自由啊。”


    紅燈滅,綠燈亮,周圍的一大片自行車一齊湧動起來,把她和她們隔開了。


    “嘿,歌唱家,以後有票惦著我們點兒!”聲音拋在後麵。


    這都是和她相處了幾年的夥伴啊,可今天邂逅重逢,她卻意識到和她們已經十分格格不入了。這些人身上,不知怎麽就有那麽股子俗勁兒,連穿戴都是紅襖綠褲子式的,怯得要命,顯得那麽沒文化。現在,要是再讓她迴到那個光線暗淡、一股子油封味兒的器材倉庫和她們為伍做伴去,那簡直是叫她下地獄了。


    人人都說,個人主義是醜惡的,可人人又都想往高處走,要想走得比別人更高,沒有點個人主義、個人奮鬥,行嗎?


    真的,每當在這種心情下,她真的忍不住要去向往另一個世界了。出國,對她來說是一個若遠若近、若即若離的誘惑,就像天上的月亮,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雖迷人而不可得之。這兩年,一些刊物和電視節目為人們打開了一扇介紹國外情況的窗口,盡管是好壞都說,褒貶參半,但給她總的印象,總比自己現在的處境要強得多了。她也知道,那是資本主義社會,陷阱多,可同時機會也多。馮先生說過,國外是憑本事吃飯的,有嗓子,就有安身立命的資本,至少,一個藝術家用不著為那些因為嫌聲兒不大而疑心演員不賣力氣的批評者而煩心了。


    她還在941廠的時候,馮先生就答應過要資助她出國留學,為了這,她對他已經是有求必應了,甚至不惜……可現在馮先生似乎對履行他的諾言不大熱心,她每每問起來都是躲躲閃閃、推三擋四的,她又不好催之太急。看來,外國人也不都那麽重信義,她現在越來越發覺馮先生有時候也挺唯利是圖的。商人嘛,也難免。


    又是一個紅燈,她看前邊有一個小夥子猛蹬了幾下衝過去了,就也跟在後麵猛蹬了幾下。


    “站住!”


    平地裏鑽出個年輕的警察來,追不上那小夥子,卻把她給攔住了。


    “下來!還想跑!”那口氣,簡直像對個逃犯似的,“到邊上去,到邊上去!”他揮著手,命令她把自行車推到馬路邊上。立刻跟過來一大群看熱鬧的。


    “車子鎖上。”警察命令。


    她鎖上了,心裏忍著氣。


    “鑰匙拿來。”警察又命令。


    她想發作,但轉念一想,這些警察,手裏就這麽點權,你讓他發發威,過過權癮,也就會放了你。於是她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冷靜表情,把鑰匙交出去了。


    “說吧,是願意罰錢還是願意扣車?”


    警察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她心裏罵,“冷血動物,簡直像半路打劫要買路錢的。”但嘴頭上卻忍著,說:“我下迴不闖紅燈了,行了吧。”


    “這是罰你這迴,下迴闖不闖下迴再說。”


    周圍嘩的哄笑起來。她冷笑兩聲,低聲嘟囔了一句:“沒文化。”警察上下打量開她了,那種目光叫誰都得冒火兒!


    “嗬!你有文化,有文化你還違反交通規則?你哪個單位的?”


    “市歌劇院的。”


    “歌劇院的怎麽啦,歌劇院的有什麽了不起?”


    “是你要問我哪個單位的,我又沒說我了不起,你講不講理!”她忍無可忍了。


    “嗬,你還有理啦?你叫什麽?”


    “你不就是要錢嗎?多少,說吧。”


    周圍的人不知怎麽那麽討厭,有人喊,“多罰她,有什麽了不起!”


    看來真要罰了。警察拿出一個收據本,開了個罰款一元的收據,說:“根據市政府交通安全臨時管理辦法,騎車故意闖……”


    她根本不聽他說完,從錢包裏拿出一張拾元的票子,遞過去,“找錢吧。”


    警察說:“找不開,拿零錢來。”


    她也賭了氣,“我就這十塊,你看怎麽辦吧。”


    周圍有人被她的盛氣淩人激怒了,喊:“就罰她十塊!”


    警察果然把十塊錢接過去了,在收據上的一字後麵,添了一個零,一塊成了十塊。


    “你想刁難我?我們還怕這一套嗎?”他把收據塞在她手裏。


    她氣得恨不能把那張小紙劈頭蓋臉摔迴去,咬牙切齒地說:“你們,無法無天!”


    “你叫群眾評評,群眾的眼睛是亮的。你違反了……”


    警察長篇大論地說起來了,招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年歲大些的警察也擠了進來。


    “怎麽迴事啊?”


    年輕警察把十塊錢交到老警察手中,簡單說了一遍經過。周圍的人還七嘴八舌,添枝加葉。


    施季虹氣得眼睛發藍,看情形,十塊錢顯然是沒了,不扣車就算是好的。她也狠了心,要是真扣了她的車,她索性就直接上公安局馬局長或者政法部喬部長家去,告他一狀!


    可出乎意外的是,老警察卻問她:“你再好好找找,看看有沒有零錢?”


    零錢她是有的,在一片起哄聲中,她拿出了一塊錢,把十塊錢換迴來了。


    “嗬,到底是歌劇院的,‘就這十塊,就這十塊’,真會演戲。”


    “要我,就罰她十塊。”


    她在一片笑罵聲中,氣得哆嗦著擠出了人群。


    沒文化!沒文化!沒文化!沒文化!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發泄心中的火氣!這兒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真是看透了,人要想有尊嚴,就非得有社會地位,非得出名不可,她要是李穀一,別說沒人敢叫她這樣當眾受辱,就是巴結她還嫌來不及呢。當然,最好能出國,幹脆躲開這糟地方!


    她心緒敗壞,為了安定一下,走進路邊一家飲食店,喝了一杯熱咖啡。一杯熱咖啡現在居然要六毛錢,外加兩分鍾排隊和一個售貨員的白眼兒。


    這日子,有什麽意思呀!


    由於這場風波的耽擱,她已經不能再去杏花南裏盧援朝的家,建國在湖南飯莊要等急了,她自己也急於聽到建國給她的好消息,好把心火兒衝一衝。


    可是她趕到湖南飯莊時,建國竟還沒有來,等了足有二十分鍾,他才蹓蹓躂躂地進來了。


    “你不是說先來占座兒嗎?”


    “這兒人不多,來了就有座兒。”


    建國若無其事地解釋了一句,他說起話來,總要帶著點工人的那種“油勁兒”,這使她心裏又多了一層警惕,“這小子,也是個說話沒準兒的人。”


    她要了菜,這種場合,當然應該她做東。


    “怎麽樣,晚會的事?”


    “啊,不行了,他們要的人都齊了。”


    她心裏唿地一下,火苗子又上來了。“怎麽迴事,你這家夥說話到底有準兒沒有?”


    “你急什麽,聽我跟你說呀,人家這次是要三十歲以下的。”


    “我剛到三十歲,以下,一般都是含本數在內的。”


    “可老劉說你像三十五六的,他們是想要更年輕一點的,最好像你妹妹那樣,漂亮的。”


    “他們到底是搞音樂會,還是搞模特兒展覽!”


    “就是就是,他們那幫人,不懂藝術,就知道撈錢,要是辦個妓院嘛,我看倒在行。”


    建國的話使她氣裏迸笑,“討厭!”


    建國也笑了,“不管他們了。哎,我給你說個正經事。”他的神態鄭重起來,“錄一盤磁帶怎麽樣?一個小時的歌兒你總拿得出來。”


    “什麽?”她沒聽明白。


    “我們有幾個朋友,正在辦一個音樂公司,專搞磁帶的,已經搞了幾盤了,銷路不錯。王曼賢,知道嗎?還有杜玲芯,都錄過。”


    建國一連說了三四個名字,她都不認得,打斷他的話問:“你們是怎麽錄?”


    “你唱,我們錄,簡單得很。不過樂隊你得自己找好,從你們劇院裏找幾個人就行,跟他們談好報酬,這事兒都愛幹。最好有電子琴、小鼓。其餘的你就不用管了,複製、發行,全由公司負責。再給你印個彩色封麵,印你的側麵像怎麽樣?迴頭滿街一賣,知青商店都賣這玩意兒,用不了多久,你非紅不可,這可是一條好路子。”


    她猶豫了,這的確是條路子,可她又覺得這路子……太村野了。


    “把我放到知青商店裏去賣?”


    “你得讓青年熟悉你呀。”建國驢唇不對馬嘴地接了一句,又說:“我不明白,這麽好的機會你還猶豫什麽?現在就這麽迴事,你要想出頭,就得土洋結合,兩條腿走路。你還看不到現在的形勢嗎,年輕人哪個不在埋頭學,玩命奔?告訴你,競爭是空前的,別看現在還不顯眼,過幾年你看吧,高低貴賤全分出來了,有能耐的,上去,沒能耐的,下來。你現在連張文憑也沒有,再不自己闖闖牌子,到時候你就等著受擠兌吧,你瞧這形勢。”


    “不,我是說,你們這麽幹合法嗎?你們的公司注冊了嗎?”


    “我們這是‘皮包公司’,無非是在錄音機和演員之間當個經紀人而已。其實我們自己最後也得不到多少好處,演員、樂隊、出機子的,出地方的,印封麵的,都得利益均沾,加上帶子的成本費,我們能剩多少?”


    她疑心地看著他,“那你為什麽還那麽上勁兒?連班都不上了,工資扣慘了吧?”


    建國聳聳肩,攤著手,似乎一時挑選不出詞句來解釋,耽了半晌,才歎口氣說:“你看,我要是再不出來跑跑這些事,就得一輩子當工人了,還有誰看得起?我也是自己給自己闖闖路子。我用不著跟你半遮臉,把話說白了吧。現在就這麽迴事,你有了本事,在社會上有了地位,就什麽都有了。跟你舉個比方吧,過去那些跑到國外不迴來的人,前些年算什麽?叛國犯!現在人家迴來了,卻像貴賓似的,又說是愛國華僑了,為什麽?還不就是因為他們有了社會地位嗎?你再看京劇團的胡紅仙,剛剛犯了生活錯誤,可這期南州戲劇照樣給登了個大封麵,為什麽?無非也是有名了。人一出了名,就什麽都跟上門來了。你們歌劇院三百多人,在市人大、市政協掛銜的就有四五個之多,我們科技係統上萬工人,一個也沒有,就這麽迴事。現在人們關心的,不是正確錯誤,而是勝敗強弱,勝者昌,弱者亡,社會達爾文主義就是現在社會發展的杠杆!人也是生物,‘自然選擇,適者生存’,對人也一樣適用。”


    菜上來了。施季虹默然喝著啤酒,聽著,臉上熱了許多。


    “好,我同意了。我唱什麽?《茶花女》裏可以選一段,還有阿霞,我現在正練呢,啊,就是《貨郎與小姐》裏的……”


    “不行,這些沒人愛聽,你唱點《毛毛雨》、《你是一個壞東西》什麽的,或者唱些校園歌曲,也行。”


    她有些冷笑了,“那是些下九流的音樂,沒有任何技巧表現……”


    建國卻出人意料地果斷,“先把名兒唱出來!讓青年熟悉你,然後再唱你的《茶花女》去吧!”


    她不吭聲了。建國倒真是塊商人的料。


    離開了湖南飯莊,她一個人騎車子去劇院。風吹酒醒,她心裏麵開始冷靜地計劃著下一步的緊張行動——交假條,先把巡迴演出推掉;晚上,叫媽媽給文化局趙局長家打電話,然後她就趁熱打鐵地去;繼續練“阿霞”的唱,還有校園歌曲……還有馮先生,對,為什麽總是叫他利用,不想辦法反利用他呢?她已經為他做了那些事,擔了那些風險,甚至還……他不能那麽實用主義。得想辦法。如果真的出了國……一想到出國,她的思緒就控製不住地向前跳躍……如果將來出了名,她非寫一本迴憶錄不可,把藝術生涯的坎坷全都淋漓盡致地寫出來,像開病假條的事;唱校園歌曲的事;爭取自己的第一個歌劇角色的事,都可以寫進去。對,要讓人們知道藝術家也是普通人,也是靠這麽苦爭苦鬥,慘淡經營,奮鬥出來的,不容易!


    當然,和馮先生的事兒是不能寫的……


    晚上下了班,周誌明沒有急著走,先到飯堂裏吃了晚飯,然後不緊不慢地迴到辦公室來。這些天,萌萌晚上常住在學校,他迴去了便孤零零地像沒主兒似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個不自然,倒不如晚一點兒迴去,和宋阿姨、季虹她們少見麵,大家反而會更親和一些。


    坐在辦公桌前,拉開桌邊的櫃子,想拿本書看,視線突然觸到了櫃門裏的一隻方方正正的硬紙盒,原來是前些天買的那套涼杯。他立即想起該去看看淑萍的新居,這是無論出於情分還是出於禮數都不好再推遲的事情。


    於是他拎著那盒小小的禮品,騎車子奔西夾道來了。


    小院的門沒有鎖,剛走進院子,就聽見鄭大媽在發脾氣。


    “你們不用氣我,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活著也跟你們受窩囊氣!”


    鄭大媽發尖的聲音把他弄得一愣,這家人一向平平和和的,今天是怎麽了?他不由放慢了腳步,又聽見梅英細聲細語地在說:


    “媽,您消消火吧,看傷了身子,呆會兒不是還得上居委會主持開會嗎?”


    “主持個什麽?咱們家都成了賊窩兒了!我這居委會主任還有什麽幹頭兒啊。”鄭大媽的聲氣兒又是一挑老高。


    “你消停會兒行不行?要不然上大街上嚷嚷去!”王大爺也壓不住火氣了。


    周誌明滿腹狐疑地推門進了屋子。


    “王大爺,大媽,誰惹你們生氣啦?”因為畢竟是老鄰居,所以他一進門就笑著問了一句。


    “咳,”王煥德歎了口氣,在床沿上坐下來,“誌明,甭問了,我們家這事,說出來丟人!”


    “誌明,”鄭大媽不住地顛著兩手,“你說說,你說說,我們家,什麽時候不是清清白白的呀?領導那麽信任我,讓我當居委會主任,啊,你說說,你說說……”她哆嗦著語無倫次了。


    “到底是怎麽啦?”他問大福子。


    “還不是我妹妹那位。”大福子咕嚕了一聲。


    梅英輕聲對他說道:“淑萍不是剛辦了喜事沒幾天嗎,新郎官就讓警察給抓了。”


    這一句話,他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大貌。“因為什麽呢?”他問,“是分局抓的還是派出所抓的?幾天了?”他想分析出梅英所謂的“抓”,究竟是什麽性質的措施,如果是治安拘留或是拘傳收容審查一類的措施,那問題就不會太大,如果是刑事拘留或者是逮捕,恐怕就不是小事了。


    “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兒抓的,是從他們單位裏抓走的,昨天家裏還來了幾個警察,找我們談了……”


    “怎麽談的?警察說因為什麽?”


    “說他把人家的門給撬了,據說還是太平街一個高幹的家。”


    “不是,”大福子悶聲悶氣糾正梅英的話說,“就是他們一個廠的。是他們廠的總工程師。”


    “他是941廠的?”周誌明恍然大悟地問。


    “是呀,你也知道這碼事了嗎?”


    “誌明,你坐,你喝水,”王煥德插話說,“這事兒不提啦,不提啦。”


    鄭大媽緩過氣來,推過一把凳子,“誰讓我們自己的丫頭不爭氣呢。你說說,我們這麽大歲數,到老了還跟著孩子丟臉,你說……”


    “淑萍呢?”他坐下來問。


    “西屋兒呢,哭了兩天了,唉。”梅英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我去看看她。”他又站起來,王煥德老兩口和大福子夫妻倆也跟著他一塊移步到西屋來了。


    淑萍一個人坐在一張雙人床上,本來已經不哭了,突然見到他進來,臉上飄過一陣傷心,又禁不住嚶嚶地嗚咽起來。


    鄭大媽十分沒好氣,“瞧瞧你那頭發,也不知道梳梳,一整天就這麽瞎著。你哭啥呀,這不是你自個兒找的嗎?當初我怎麽跟你說來著?噢,家大人的話你不聽,這會兒你後悔啦?”


    淑萍索性嚎啕起來了。


    梅英挨著小姑子坐下,用胳膊攬著她的肩膀,說:“媽,您就別怪淑萍了,她心裏也不好受。”


    周誌明是出於一種不便推卸的義務,才要到西屋來的,以他和王家的關係,總得過來說幾句寬慰話才行。而實際上,他在這方麵素來是拙於辭令的。他望望悲聲大作的淑萍,心裏也十分沒主意,剛說了一句:“淑萍,你別太難過。”便接不上話了。


    “誌明,誌明哥哥,我,我命,命不好。”淑萍偎在嫂子的肩上,連抽帶喘地說。


    “啊,啊,”他不知如何作答。她身上的衣服全是皺巴巴的壓褶,頭發亂蓬蓬沒有梳理,眼睛紅腫,比起兩三年前的淑萍顯得憔悴了許多。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又落到掛在牆上的一張結婚照上,新娘子眼裏流出那麽甜蜜的微笑,而緊靠在她身邊的那個小夥子……


    他突然全身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那張照片,“他,他叫什麽?”


    屋裏人沒有明白,愣愣地看著,連淑萍也停下了啜泣。


    “你問他呀?”大福子指著照片,“叫杜衛東。”


    “就是他給抓起來了?”他幾乎是叫著在問。


    “是呀。”


    “不,這怎麽會呢!”


    “就是他。你原來認識他?”


    不,這怎麽可能呢?他心裏滾過一陣慌亂。杜衛東!他在離開監獄的時候不是泣言知悔了嗎?不是賭天發誓要做一個幹幹淨淨的人嗎?一個多星期前,他還在廣濟路見過他,對了,當時沒想到那套涼杯正是給他買的。他是那麽一副熱情奔放、興高采烈的精神狀態,怎麽會去幹這種窮途末路、鋌而走險的勾當呢?不,這實在是難以想象啊。


    “誌明,你認識杜衛東?”王大爺跟著問了一句。


    “啊,認識,我們在監獄裏是一個班的。”


    “噢?”王家人都愣住了。


    他鎮定下來,想了想,說:“大爺、大媽,我能不能跟淑萍單獨談一會兒?你們先迴東屋歇著。”


    王煥德困惑地同鄭大媽相顧了一眼,站起來點點頭。鄭大媽走出門以後,把周誌明也給喊出來。


    “誌明,”她壓低了聲音,“我們一家一直沒沾過這路問題,你說,要不要趕緊的叫淑萍上公安局和他劃清界線,辦離婚哪?”


    “我看,大媽,先別急吧。法院不是還沒判嗎?還不知道他的問題是大是小,何況這種事,最好慢慢再跟淑萍說,讓她自己也多考慮考慮。”


    “是啊。唉,要說杜衛東這個人,倒還是挺勤快的,要是沒這個壞毛病……”


    “行了,你叫誌明靜一會兒吧,說起來就沒完。”王煥德推推老伴,“你不是還得開會去嗎?走吧,走吧。”


    周誌明返迴了西屋。他並沒有急著說什麽,而是先把這間新房打量了一下。


    在雙人床的對麵,一隻新打的大立櫃占據了屋子最顯著的位置,從櫃門上刻鏤的花紋上就能看出做工的精細;一對繃了條絨麵的小沙發雖然簡陋了些,卻很實用地擺在了立櫃的旁邊;在沙發上方的牆上,貼著一個大幅的電光剪紙的紅喜字,周圍略嫌瑣碎地點綴著一些年曆畫和小塑料燈籠之類的擺飾品;緊挨著雙人床的是一隻五鬥櫥,櫥麵上的暗紅漆色恰恰和床上的淺綠床單、金黃被麵兒構成雜亂而不協調的色彩感,整個屋子的鋪陳雖然有點兒俗氣,但卻透出一股甜絲絲的小康氣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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