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前,先派了兩個戰士上山去觀察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動靜,十八個打頭陣的戰士精神抖擻,一律短武器,已經單獨排好了隊列。紀真同朱團長說了句什麽,轉過身在陳全有和他的臉上掃了一眼,短促地揮了下手:


    “上吧!”


    他們夾在十八個戰士中間,小心翼翼地向山頂那棵獨立的標的樹爬上去,大約用了二十分鍾,便進入了預伏的地點。大陳貓著腰,揮了一下手,讓戰士們散開隱蔽起來,然後和他帶著徐邦呈突前十來米伏在兩簇相間幾米遠的矮灌後麵,因為他隱蔽的灌叢比陳全有的大些,所以徐邦呈就和他趴在了一起。


    透過矮灌密集的枯枝,他睜大眼睛朝下望去,北坡要比南坡陡得多,同樣布滿一叢叢墳包似的矮灌。在幽幽的暗月下,隻能看出一個個黑乎乎的外廓。山下,更是一望如墨;四周,籠罩著寧靜,隻有風,颯颯的風聲增加著氛圍中的恐怖。


    頭兩個小時,夜光表的指針就像被膠拖住了似的,很不情願地往前磨蹭著,可到了最後一小時,卻驟然加了速,離接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盡管山下黑糊糊的仍舊不見一絲動靜,可他的心卻無法控製地狂跳起來。咚咚咚!他聽到胸膛裏那急促的響聲在沉重地叩擊大地!那時候,他才真算承認父親並沒有委屈他,他的確膽小,沒用,上不了台盤,他實在恨自己了!


    終於,綠色的指針指在了二十三時,他按下了信號機的按鈕,短短長短,他的手指直哆嗦。頭一遍的長短節奏大概不那麽準確,他連著發了三次信號,然後把信號機靠近耳邊聽著。


    “沙——”除了一片沙沙的噪音什麽也沒有,他側臉對不遠的大陳望去,大陳也正在看他,他搖搖頭。


    短短長短,他又按了一遍,等了半天仍舊沒有迴音,他緊繃的神經有點兒鬆懈下來,一股強烈的懷疑占滿了心頭。


    “徐邦呈該不會和我們開了一個‘買空賣空’的大玩笑吧?”


    突然,信號機嘟地響了一下,一陣令人暈眩的心跳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嘟——嘟——嘟嘟”,強烈的迴答訊號連續而準確地叫出了預定的節奏。


    山下不遠的地方,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光點兒,閃了一下就熄滅了,兩秒鍾後又再次出現,他看見大陳的手電筒也亮了,和對方一明一滅地唿應起來。


    就是那一瞬間,一生的悔恨就是在那一瞬間鑄成了。他為什麽偏偏就忘記了防備著徐邦呈呢,為什麽要那麽緊張,以至於腦子裏隻剩下了一根弦,隻等著和從黑暗中上來的那群越境特務開打呢?當他的後腦勺突然被轟地猛擊了一下的時候,他差一點蒙過去,在徐邦呈打完他之後一躍而起,向前鼠竄的刹那間,他大概隻是憑了一股下意識的反應,才不顧一切地橫撲出去,抱住徐邦呈的雙腿的。他用力太猛了,徐邦呈一屁股坐在地上,兩個人又爭著跳起來,他趁徐邦呈重心未穩,猛一個直衝拳打過去,可這一拳又太慌了,雖然打在他的臉上,卻仿佛很虛飄,徐邦呈竟乘勢向後一倒,順著北坡飛快地滾了下去。他這才拚命抽出手槍,向下連擊了四槍!槍聲在寂靜的山野裏震耳欲聾!


    那一切都不過是在幾秒鍾之內發生的、過去的。等到大陳撲過來,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他全身的血管幾乎要炸開了。


    “怎麽迴事!”大陳已經不是平時的大陳了,他像一頭怒吼的獅子!


    “跑了,他跑了!”他覺得胸口喘得說不出話來。


    猝然,周圍天地間刷地亮起來,如同白晝一般,山下,不知多少部探照燈一齊射向山頂,他們的眼前一片雪白,往北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見北麵山下喧聲大作,許多人在粗聲叫喊。緊接著,一片密集的自動步槍子彈帶著虛飄的哨音,高高地掠過頭頂,槍聲中混雜著瘋狂的狗吠!


    他們這邊的幾條軍犬也嘶叫起來,十八個戰士蜂擁上來,陳全有揮著手,喊道:


    “往下撤!”


    辦公室裏靜靜的,整個辦公樓裏似乎都是靜靜的。快到中午了,可攤在眼前的稿紙上,卻仍舊隻是那個標題《外行……》。


    身後有點聲響,他迴過頭去看,嚴君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站在他的身後。


    “好嘛,耗了半上午,你就寫了這麽一行?”


    他呆呆地,答非所問:“甘副局長就是個外行。”


    “你扯什麽?”嚴君先一怔,隨即恍然,“還想著311呢?”


    他勾下頭,說:“人是從我手上跑掉的,也許我應該負責任,可負責任是小事,我總覺得心裏窩囊,堵得慌,真是咽不下這口氣去。”


    “人已經跑了,這口氣咽不下去也得咽,間諜與反間諜的鬥爭,勝負本來就是瞬息萬變的,一時失敗在所難免,用不著這麽喪魂落魄的。”嚴君倒用這種老偵查員的口吻來寬慰他了。她扯開話題,問:“下午還去醫院看你父親嗎?大字報要是寫不完,我替你寫吧。”他喜出望外,“你真替我寫嗎?我下午要去醫院,晚上還得去段科長家給他談那天邊界上的情況呢,我們約好了的。”


    “你們不談別的?那我也去行不行?”嚴君感興趣了。


    “怎麽不行,一塊去吧。”


    “這樣吧,”嚴君來了情緒,“今天你就上我那兒去吃晚飯,我姑媽炒菜的手藝很可以。吃完了咱們一塊兒去,怎麽樣?你爸爸一住院,誰給你做飯呀?”


    “我自己會做。”他沒忘記要說明一句,旋而又想起什麽來,說:“對了,段科長還讓我上他家吃呢,我看咱們幹脆都到那兒去吃得了。”


    “也行。”嚴君很爽快,“你從醫院迴來叫著我啊。”


    下午,他在醫院裏陪著父親。為了叫父親的情緒好一點,他已經絞盡腦汁,花樣翻新地想了不少主意了。這迴,他從家裏把“白白”給父親帶去了。父親果然高興,逗著“白白”玩了半天,直到被老護士長發現,大驚小怪地來轟,他才抱著“白白”迴家。然後他又迴機關叫上嚴君,兩人騎車子直奔段科長家來了。


    段興玉住在公安局新蓋的幹部宿舍樓裏,是個像鴿子籠似的又窄又矮的兩居室單元,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經迴來了,正在熱氣騰騰的小廚房裏做飯。他們倆沒進正屋,也擠進小廚房,在高壓鍋噝噝啦啦的噴氣聲中,大聲說著話。


    “我愛人出差到上海去了,小孩也吃口剩飯就跑了,大概找同學去了,家裏沒別人,咱們正好說話,嚴君會燒魚嗎?我今天買上魚了。”


    “魚還不好燒,”嚴君脫去外套,挽起襯衣的袖子,“幹燒還是紅燒?”


    “隨便,熟了就行。”


    嚴君在燒魚,段興玉領著他離開廚房,到那個客廳兼臥室的大房間裏來了。


    他看著忙於沏茶倒水的段興玉,幾天來一直縈迴在心頭的那團陰雲又爬到臉上,躊躇片刻,問道:“科長,你說我要不要先寫個檢查呢?”


    “檢查什麽?”


    “徐邦呈是從我手上跑的,我至少是缺乏警惕吧?”


    “先不用,對311案失敗的原因,將來處裏得專門研究確定出一個大致的估計,具體到個人應該負什麽責任,要等這個總的估計出來後再說。”


    周誌明在桌邊坐下,說:“那天,我們撤下來以後,7411部隊留下兩名戰士對敵方做了觀察,後來聽他們反映,敵方探照燈延續二十分鍾後才熄滅,在距接頭地點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像有較大數量的部隊活動,山腳下能聽到汽車的引擎聲,後來還有一架直升飛機在不遠的地方飛走了,他們是從聲音和信號燈光上判斷出來的。”


    段興玉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從櫃裏拿出糖盒,打開來,“吃點兒糖吧。”


    他下意識地揀起一塊糖,並沒有去剝糖紙,思索著又說:“當時徐邦呈一跑,邊界上很亂,老實說,我也慌了,沒顧到仔細觀察一下,可現在迴想和分析起來,好像,好像覺得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你看,預先埋伏了那麽多人。”


    段興玉踱著步子,“碰上這種事,就怕自己發慌,一慌就什麽也看不穩了,一個偵查員,非得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他踱了兩趟停下來,又問道:“徐邦呈在跑以前,有什麽反常表現嗎?”


    他想想,“沒有,好像,好像晚上出發的時候稍稍有點兒緊張,不過不明顯,當時看起來並不覺得反常。”


    “噢——”段興玉微微側著頭,沉思著。


    嚴君走進屋來,把一大盤色澤濃豔的紅燒魚放在桌子上,笑著剛要說什麽,看見他們倆陰鬱的臉色,也把笑容斂住了。


    “從表麵上看,”段興玉看著他們兩個人,說道:“事變的確是爆炸性的,很突然。我乍一聽到這個情況的時候也很吃驚,可後來仔細一想,又覺得雖在意料之外,卻盡在情理之中。”


    “噢,怎麽呢?”周誌明和嚴君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段興玉在他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說:


    “我記得,以前我和你們說過我的一個感覺,我說過我在頭一次接觸徐邦呈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不是個尋常之輩,我認為他無疑是一個久經訓練的骨幹特務,他的逃脫證明這個判斷大致不錯。我那時之所以強調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他頭兩次的假口供實在太拙劣了,這是一個很可疑的現象。當然,使用假口供是現代間諜戰中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假口供的目的既然是誘使反間諜機關上當,因此就必須編排得十分巧妙可信。事情怪就怪在徐邦呈的頭兩套假口供都是不能自圓其說的下等故事,不但救不了他,反而會使他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而他自己的實際水平又是完全可以預見到這一後果的。那麽,根據這個矛盾的現象,是否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徐邦呈使用這兩套假口供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它們,恰恰相反,是為了讓我們很快就識別出它們的虛假來。”


    周誌明和嚴君麵麵相覷,周誌明說:“這我過去倒沒有想過。”


    段興玉接著說:“好,現在就假定我這個判斷是成立的,那麽就有這樣一個問題提出來了,他故意讓我們很快識破的用意是什麽呢?另外,在第二次審訊中還出現了另一個可疑現象,我們把那些檢查出來的物證擺出來給他看,他看得很仔細,反複看了兩遍,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嚴君,你當時注意到他的這些細微舉動了嗎?我注意了,這些舉動是不合情理的,這些東西都是剛剛從他自己身上繳獲的嘛,他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可是他在看這些物證的時候,似乎有更複雜的心理活動。本來,我是想在審訊中從幾個方麵進一步觀察這些問題的,可是後來,甘副局長把審訊接過去了,我也曾經把我的懷疑跟紀處長談過,但他沒有直接參加對徐的審訊,畢竟不能像我這麽自信。他覺得徐邦呈是不敢撒這樣一個彌天大謊的,因為他把我們誆到邊界上,如果接頭不成,於我無損,而他自己卻要倒黴。在你們臨出發的時候,紀處長甚至還對我說了這樣的話,他說他懷疑‘三月計劃’完全是徐邦呈的憑空捏造,以此來表現一下他的立功願望,然後他可以隨便找個借口推掉接頭落空的責任。可我們誰也沒有預料到是現在這麽個結局。我同意小周剛才的看法,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是蓄謀的。徐邦呈關於‘三月計劃’的口供是早就預備好的一套嚴整的假口供。”


    嚴君想起什麽,問道:“可那個地形方位圖怎麽解釋呢?那圖上畫的正是仙童山呀。”


    段興玉點點頭,“對,圖恰恰也是一個疑點,因為像這樣一個接頭地點,方位和標的物都是應該熟背於胸的,弄一張圖帶在身上,不但多餘而且危險,一旦出事也容易把整個計劃暴露。現在可以判斷,這張圖,還有那個信號機,很可能就是敵人為這套假口供專門設下的兩個假物證,如果徐平安無事,這兩樣東西就用不上,一旦有事,就可以發揮作用了。現在又可以迴到我剛才講的那個問題上去,在全部物證中隻有這兩件東西和仙童山接頭有真正聯係,而第二次審訊恰恰也是這兩樣東西沒有擺出來,他當時看了半天,大概就是在找它們,既然沒有找到,當然那次也就不會供出‘三月計劃’來。”


    周誌明恍然地說道:“噢!你那麽一說我倒有點開竅了,徐邦呈前麵的那兩套假口供,是為了給後麵這個真正的假口供做鋪墊的,對吧?”


    “我想是的,如果他一開始就把‘三月計劃’和盤托出,必然會引起我們的慎重,任何反間諜機關對於過分輕易獲得的口供都是懷疑再三的,他當然明白這個規律,所以先耍了這套假中之假的把戲來攪亂我們的思路,經過這麽幾番頓挫蓄勢,等以後吐出真正的假口供來,就顯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嚴君連連搖頭咋舌,“好家夥,我都快起雞皮疙瘩了,想想直後怕。”


    “其實,說到我們自己,這次失敗也不是不能避免,關鍵是得把審訊這一仗打好。如果後來是紀處長接手審他,大概不至於如今的局麵。”遲疑片刻,段興玉又說:“有些話,我本來是不該當著你們說的。論搞偵查,甘副局長畢竟是半路出家,專業知識還缺欠一些,審訊中有些方法實際上屬於指供引供,然後又盲目地信供,我當時是提了意見的。小陸嘛,就更其沒有經驗了。審訊記錄後來我都看了一遍,我們的毛病的確很多,其中有兩條是致命的:第一,審訊之前先帶有成見,腦子裏先有了個框框,總以為敵人是要對我們現時的反右運動搞行動破壞,在審訊中就拚命想找出點兒根據來印證這個成見,這樣做,很容易降低自己的判斷力;第二,過於著急地把自己的懷疑暴露給徐邦呈,讓他摸準了底細順竿爬。另外,徐供認‘三月計劃’以後,甘副局長顯得過於熱心了,對這個計劃我們本來應該故意做出不感興趣的姿態,然後觀察他的反應,但甘副局長沒有這麽做。當然,我這也是事後諸葛亮啦。”


    “咱們先吃飯吧,”嚴君插空說,“菜都涼啦。”


    “好吧,”段興玉揮了一下手,表示不再說了,開始擺碗擺筷子,他看著那盤快要凝凍的魚,對嚴君說:“要不要把魚熱一下?”


    “不用,涼的更好吃。”


    周誌明卻扭捏了一下,“我,我胃……怕涼。”


    “好,那就熱。”嚴君笑了他一下,“你真是個嬌氣鬼。”


    魚熱好了,三個人坐下來。周誌明剛剛往嘴裏塞了一口飯,又對段興玉說道:“‘三月計劃’既然是個騙局,那徐邦呈這次潛入的真正任務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嚴君說:“從物證上分析,我看十之八九是情報派遣,密寫紙和密寫藥的數量那麽大,隻有搞情報的人才需要。”


    周誌明夾魚的筷子停在碗邊,思索著說:“我現在倒覺得那些東西不像是他自己用的。”


    段興玉很感興趣地抬起眼來,“噢?你有什麽根據嗎?”


    “我這兩天就琢磨這個問題來著,我覺得他身上帶的錢有點兒怪,繳獲的一共是三千一百三十一塊多,一個特務被派遣出來,活動經費幹嗎不帶個整數呢?幹嗎偏偏要帶三千多那麽一點兒呢?其中三千元又是用紙包單獨包著的。所以這些錢會不會根本就是兩份兒,一份兒是紙包裏的三千元,另一份就是那一百多塊零錢,他入境以後,坐車吃飯要花掉一些,所以這一份兒的本來數目大概是二百,這是他自己可以支配的經費,而那三千整數,我想是給什麽人帶的。”


    大家沉默了少頃,嚴君說:“要是錢是給別人帶的,那其他東西呢?搞不好也是給別人帶的,徐邦呈就是個專勤交通也說不定。”


    段興玉慢慢扒拉著碗裏的飯,思索著說:“唔,有道理,你們的分析有道理。我看等過幾天,追謠辦公室的工作閑一些,咱們就坐下來好好摳摳這個案子。”


    他們一邊吃著飯,一邊又扯了些別的話題,什麽蔬菜恐慌啦,鐵路晚點啦,外線丟梢啦。嚴君哼了一聲,說:“咱們老是喊著準備打仗,準備打仗,我看這仗要是真打起來,咱們準得亂了營,當頭兒的淨是些外行瞎指揮,靠他們非亡國不可。”


    周誌明說:“瞎指揮你也得聽著,對咱們幹公安的來說,上級的命令就是錯了,你能說就不服從了嗎?”他嘴裏這麽說著,可心裏卻不知道該不該讚成這個說法。


    段興玉笑了笑,“小周說的是對的,要是下級認為上級的命令有錯就拒不執行,那就更要亂了營了。”停了一下,又說,“放心,要真到了亡國滅種的時候,不要說我們,老百姓也不會再容忍了。”


    周誌明悶頭吃飯,這時又插了一句:“非要等到亡國滅種的時候嗎?”


    “就是!”嚴君馬上響應了他。


    段興玉愣了一下,沒有接話。看來,他不太願意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們現在都在幹什麽?科裏忙不忙?”


    周誌明說:“我們組在訂311案的卷冊。看來,這個案子弄不好得一輩子掛在那兒了。”


    嚴君說:“其他組沒什麽事。‘運動辦’老看著咱們科的人鬆閑,老給找事。”


    周誌明突然想起來,“小嚴,大字報寫了沒有?明天大陳可找我要呢。”


    “放心,抄都抄出來了。”


    周誌明鬆口氣,問:“寫多少?”


    “一張紙。放心吧,這事你就不用管了,迴頭我替你們送到‘運動辦’去。他們要嫌少,讓他們自己寫。其實他們也不過是應付差事,都是硬從觀眾裏揪到台上去演戲的……”


    嚴君還在滔滔不停地說著,周誌明悶著頭,一句話也不接,而心裏卻憂心忡忡。他知道,嚴君雖然是個假小子脾氣,但像今天這樣放膽地發這種出格兒的議論,畢竟少見。盡管在段科長麵前說幾句過激的話倒也無礙,但若說慣了嘴,就難免在外麵言多語失,禍從口出了。季虹也是這麽個大大咧咧的勁頭兒,肖萌最近似乎也染上了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嗜好。這些女孩子,怎麽得了呢?他心裏暗暗地直發急。


    而嚴君,是不是因為和自己在一起,才這麽話多?


    他胸口跳了一下。


    快到清明節了,天氣乍暖還寒。嚴君打了一個寒噤,把風衣的領子支了起來。


    段興玉家的樓前是一大片工地。天黑,地上坑坑窪窪的,自行車不好騎,他們隻得推著走。


    嚴君不知怎麽突然想到,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單獨和周誌明在大街上走,四周沒有人,他們隻隔著一輛自行車的距離,那麽近。咳,這算什麽事呢,值得她這樣寶貴?甚至故意地把腳步也放慢了,以便能延長一點這寶貴的光陰。好笑,她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工於心計了?周誌明倒沒催她,也跟著放慢了腳步,他一向是隨和的。


    他們這麽慢慢地走著,可光走也不是事兒啊,總得說說話。她看了他一眼,說:


    “天冷,你胃不好,小心受涼。”


    “我毛衣還穿著呢。”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剛才,是不是說得太嚇人了?”


    “還好吧。”


    “我都看出你害怕了,你後來故意裝著不感興趣,是不是?我看出來了,所以我不說了。”


    “當著段科長,沒事。”


    嚴君心坎上像是有股血噴出來似的,忽地熱了一下,從周誌明這句話中,她隱隱體味到一種格外可貴而又格外親近的……體貼。她站住了。


    “我想,求你辦一件事,行嗎?”


    “什麽?”


    “我給爸爸買了個書櫃,想送到火車站托人帶到北京去,可我不會騎平板車,你幫我一塊送去怎麽樣,平板車我姑媽家的院子裏就有。”


    “行,什麽時候去?”


    “後天晚上,我姑媽認識那趟車的列車長。”


    “後天,清明節?哎喲,後天晚上我有事呀。”


    “什麽事?公事私事?”她笑著問。


    “我想去十一廣場看看,我爸爸讓我替他獻朵花。”


    “給總理獻花?那正好,我也正想去呢,後天我陪你一起去,書櫃的事以後再說。哎,我建議咱們幹脆做一個小花圈,精致一點的。放心,處裏不會知道,上我家去做,怎麽樣?”她一口氣說完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精彩打算,隻等著他說:“行。”其實,做小花圈的事她是早有準備的,材料都齊了,她後悔為什麽沒早一點想到拉周誌明做伴兒。


    可周誌明卻說:“啊,不行,我,我,還要和別人約了一起去呢。”


    “那不管,是我先約的。”


    “我和人家早約好了,真的。”


    “人家,誰?”她疑心起來,“是施肖萌?”


    “啊,不。”周誌明躲閃地勾下頭去。


    嚴君當然明白了,周誌明連撒謊都不會。


    “好吧,”她笑笑,“那你們去吧。”她知道自己臉上的笑一定比哭還難看。而周誌明卻像是有些不過意了,還給她出謀劃策:


    “那櫃子你叫小陸幫你拉,你托他辦事,他準高興。”


    “行。”她敷衍地微笑著,喉嚨裏卻發鹹。


    他們在路口分的手。盡管還不到九點鍾,她卻盼著他能說:“天黑,我送送你。”可他什麽也沒說。


    她好像全身都乏透了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家。一進門,姑媽就放下手裏的毛線活,問她:


    “吃了沒有?這麽晚你上哪兒去了?”


    她心煩意亂,不想多說話,走到圓桌邊上,拿起玻璃杯想喝水。


    “君君,你到底上哪兒了?”


    “加班。”她皺著眉頭哼了一句。


    “瞎說,剛才你們單位的人還來找你呢,你根本沒加班。”


    “誰來了?”她端著暖壺的手不由停住了。


    “還是那個,胖胖的小夥子,原來是你們同學。”


    “來幹什麽?”


    “他沒說,反正他說你沒在機關裏。君君,現在社會治安這麽亂,你在外邊亂跑什麽?還跟我說假話,再這樣我可要給你爸爸媽媽寫信啦。”


    嚴君倒了水,喝了一口,勉強笑笑,“沒事,流氓不敢惹我。”


    她走進自己的屋子裏,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拿起一本書,翻了翻,又放下。每次,隻要和周誌明在一起呆一會兒,她便什麽事也幹不下去了,心裏騷動不安。


    桌上的小圓鏡裏,映著她的臉,俏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眉毛很黑,直通額角,這像個男孩子的眉毛……福相,還是悲相?


    她應該說是一個福女,命運給她的慷慨厚待,曾使多少人望而生妒啊,她也許不該再這樣多所欲求了。想想,和她一起下農村的夥伴中,有多少人不是至今還在大田裏荷鋤耕作,在烈日下車水溉苗嗎,大概已經和他們的知識分子父母一起,都快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了。而她,被生產隊推薦進了工廠,又被工廠推薦進了大學,參加公安工作不到兩年,她就搞上了311這種貨真價實的大案。這種尖端案件連那些久經世麵的老偵查員們也會為之技癢的。想想,處裏那一大堆“文革”前畢業的老大學生,還不就一直是紮在那些平凡、繁瑣、甚至是枯燥的基礎工作中,度過了最值得留戀的青春歲月嗎?什麽敵情研究啦,線索查證啦,檔案清理啦,資料建設啦,積年累月,默默無聞地幹著,而這些年,又隻是搞運動,被整,整人,然後就是逍遙,讓人心灰意懶的逍遙。比起他們,她還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呢?不,她不是看不起成了農民的夥伴和埋身於平凡的老同誌,對他們她隻有敬佩,但在人們的眼睛裏,在人們的議論中,她確是成了一個“幸福的小妞兒”,是吃著甘蔗上樓,節節甜步步高的。


    “君君,你說找的那個幫忙送書櫃的人,找了沒有?”姑媽把頭探進來,說了一句,又縮迴去了。


    幫忙送書櫃,誰呢?她是決計不會去找小陸的,沾上他的人情,來日拿什麽還?姑媽扯出的這句話,又勾上她的煩躁來。


    她,真的是一個“幸福的小妞”嗎?如果一個妙齡女子在應有盡有之後,唯獨在感情上得不到滿足,她能夠說是一個幸福的人嗎?不,她認為不能。她忘記是誰說過這樣一句名言,“愛情是人的生命的一半,假使沒有這一半,生活就會有難以彌補的缺憾。”這話是實在的。


    她的這一半在哪兒啊?


    她一向認為自己在感情上是個粗線條的人,她不習慣苦心觀察和分析別人,甚至也懶得去認識和體會一下自己,她沒有,也不想有林妹妹式的那種細而又細的靈性與傷感。像現在這樣,讓自己停頓下來,安靜下來,專門地,去迴顧過去和窺探未來,在她還是從未有過的習慣。在她的記憶中,周誌明給她的第一麵印象,除了那張很中看的臉之外,幾乎什麽也沒有留下。周誌明跟不熟的人是不愛說話的,不像科裏、處裏的其他小夥子們那樣,在她初來乍到的時候,或嘩眾取寵,想引起她的注意;或俯首送媚,以博得她的好感;或故作窘呆,以換取她的同情,那幫人有意無意之間使的小手段,她不但心中了了,而且有點厭煩,但那個時候,她也並沒有想到自己最後竟會愛上一個當時她毫無一顧的人。不,她並不看重人的外貌,也不是看上了他在業務上受培養受重視的地位?穴這一點不管年輕幹部們是否公認,反正老同誌背後都是這麽評定的?雪,她對周誌明的最初的好感隻不過是因為他在他們新來的同誌麵前,從來沒有老偵查員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對她,也沒有其他追慕者那種動機昭然的殷勤。他的天性忠厚;他的為人隨和;他的委屈求全;他的總愛替別人操心的習慣,全都是在無形中被她一點一點地感受到的,以至於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周誌明的影子就開始勾留在她的心室一角了。但是,當一個懷春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除了怦然心跳之外,有誰能夠很快地把朦朧的感覺轉化為明確的理念,產生具體的願望和實際的行動呢?她對這事,就和搞案子一樣,既缺乏經驗又缺乏膽量。等到她明確了信念,而且建立了膽量的時候,一切都遲了,周誌明一車軲轆撞出個施肖萌來。她沒有料到,老實漢子的羅曼史也會發展得如此神速,才幾個月的工夫,已是“九盡楊花開”了。


    現在,周誌明是個有了歸宿的人,按理,她不應該再作非分之想了,應該放棄他、疏遠他。這個理智的念頭也的確無數次地控製和約束過她的感情與向往,卻又無數次被感情和向往的衝擊所打破。也許正因為她的愛一開始就麵臨著幻滅的威脅,所以有時候就更加顯出超常的堅固和迫切,她居然抓住周誌明在去湘西之前托她給施肖萌捎信兒的那個機會,跑到施肖萌的家裏來了。這是她過去絕對不會幹的事,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懷了損害別人的動機去幹的事!


    這都是為什麽呀!她為什麽要去找施肖萌?為什麽要主動向周誌明透露施肖萌父親不體麵的現狀?難道愛情達到熾點,就沒有理性的成分了嗎?不,不,她不是一個壞女人,不是一個以施陰謀詭計為樂事的女人,當她看到施肖萌熱情禮貌地給她倒茶,看到她對周誌明那種真情實意的關切的時候,原來想好的那幾句破壞的話竟全部梗在喉間,不能啟齒了。她不忍心,不應該,也不能夠,去損害這個天真的,正在等待幸福的姑娘。


    可她自己呢,她同樣需要幸福,如果失去周誌明,她那顆已經被他擾亂了的心,能在誰那裏得到安慰和平複呢?處裏,追她的人不少,可是一個個算過來,她覺得都不行。小陸在畢業前就給她寫了信,到現在又托人來說,她萬沒想到被托的恰恰就是周誌明,真是冤家路窄呀。


    “小陸人不錯,工作認真,也能耐苦,心直口快,長相嘛,也不錯。”他翻來覆去老是這幾句話,論起做媒,周誌明可不是個善於辭令的人。


    但是在愛情上,她卻敢斷定他一定是最高明的,因為她覺得最高明最動人的愛,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粉飾和矯揉造作的。周誌明就是一個真實的男人!


    從仙童山迴來以後,周誌明一下了班就往施肖萌家跑,這是她憑一個女人的最基本的神經末梢就能看出來的。清明節,他們還要一起去廣場……他在施肖萌麵前是什麽樣兒?是的,他是懂得如何去愛的,可是,他懂得那種毫無指望的愛是什麽滋味兒嗎?


    嚴君又想起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美麗的象牙書簽了,書簽上麵刻的那一行小字是她念熟不忘的,那是但丁的一句詩,“愛,應當成為美德的種子。”而且愛的本性是排他的,是不能分享的,或者,她真的應該把那個已經被衝破和揉碎了的理智再重新收拾起來,不然,她就得在一個不能調和、無可兩全的矛盾中生活一輩子,難受一輩子。還是理智一點吧,躲開他、忘了他,多想想他的缺點,這大概是一條遲早要走的路,而遲走,還不如早走。


    ——小圓鏡裏是你的眼睛?濕了?不,你不是一個掉淚的女人,你沒有失掉什麽!你是一個偵查員,你有你的事業!


    她望著鏡子裏的眼睛,仿佛是在對著另一個人默默地告白,她,要和事業結婚!


    第二天上班,她在走廊裏和周誌明打照麵,交臂而過,她沒有理他。看得出來,她的反常的冷淡使周誌明有點兒惴惴不知何故了,說不定還以為她還在為拉書櫃的事生悶氣呢,她橫心閉眼,不理他,也不解釋。


    但是人畢竟不是動物,感情這玩意兒,要想一朝忘卻,也難。上午她被叫到處長辦公室給紀處長抄講話稿,甘副局長來了,和紀處長在外麵套間的沙發上坐著說話,當虛掩的門縫中隱約傳來“周誌明”三個字的時候,她仍然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中的筆,尖起了耳朵。


    “那個周誌明可靠嗎?徐邦呈的跑,我總感到有點兒怪。”


    她聽得分明,這是甘向前的聲音。


    “人是可靠的,”紀真果斷的聲音,“他是六九年咱們局從初中學生當中招的那批人,幹公安已經七年了,是黨員。”


    “這次運動中表現怎麽樣?”


    “表現還可以,在科裏寫大字報挺積極,他不會有什麽問題。”


    “唔——”甘向前很保留地唔了一聲。


    她心裏直打哆嗦,不知道是氣還是怕,甘副局長怎麽可以這麽懷疑周誌明呢!全無根據地懷疑,毫無道理地卸責,這是什麽領導啊,以後還有哪個偵查員敢在他手下幹!她的胸間起伏難平了。


    外麵屋子裏又說起來了。


    “不管怎麽樣,人是從我們手上跑掉的,我是局裏主管偵查工作的副局長,也是這個案件的負責人,我已經向市委亦得同誌做了檢討。當然嘍,亦得同誌講,不以成敗論英雄,可我考慮,你們作為具體辦案單位,總得有個檢討吧。”


    “檢查報告是應當有的,可目前徐邦呈脫逃的原因還沒搞清,是不是等……”


    “不用等吧,主要從思想上檢查嘛,你們先擬個稿子,我看一下再往上報。”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甘向前大概是要走,說話聲又隨著穿大衣的聲音一起傳進來。


    “今天下午局裏在廣濟路禮堂開科股以上幹部大會,要宣布市委的一個重要決定,要求偵查單位的全體幹部都參加,你們接到局辦公室的通知了嗎?”


    紀真說了聲接到了,隨後,砉砉的皮鞋聲便響起來。紀真這時候又說了一句:“今年的手槍射擊訓練,周誌明的成績名列全局第八,在我們處是佼佼者,說不定,徐邦呈早已經成了他的槍下鬼了。”


    “也可能吧,對,這一條在檢查報告上想辦法寫上去,我看我們也未必就是輸家。”


    腳步聲移出了屋外。


    嚴君的心緒繚亂起來,筆下連出錯字,用小刀刮掉,再寫出來,又是錯的,隻得再刮,紙上弄得一塌糊塗。紀處長送客迴來,看著她的艱難勁兒,皺著眉頭揮揮手,說:“先歇會兒吧,歇會兒再抄。”停了一下,又說:“你去秘書科問問,看看他們把今天下午廣濟路禮堂開大會的事通知下去沒有。”


    還沒走到秘書科,她在走廊裏就聽見有人嘰嘰咕咕地議論:“下午什麽會,這麽鄭重其事的?”


    六點都過去了,大會才算開完,坐得離太平門最近的那一片上黃下藍的消防兵最先擁滿了禮堂的門道,接著,一身全藍的戶籍警和治安警,胳膊上戴著白套袖的“馬路司令”,為數不多的穿綠軍裝的軍代表,還有他們這些一身樸素便裝的幹部也混雜著從禮堂大門口漫出來,挨挨擠擠地灌滿了半條胡同。


    “散個場都這麽費勁兒,局裏的禮堂幹嗎非蓋在胡同裏呢。”


    周誌明急著想快些出去,心裏頭直堵得慌。


    禮堂選的這個地方的確不理想,散場慢且不說,胡同的出口,又正好插在了廣濟路的半腰上。廣濟路在南州,恰如王府井在北京,南京路在上海一樣,是個最繁華的商業區,往常在這兒開會,總免不了要有許多人半截裏溜出去逛商場,局裏雖然也三令五申地禁止過,卻是鬆一陣緊一陣不大見效。然而今天下午的情形卻迥然不同了,市委第一書記劉亦得在台上居中落座,局裏十幾位副局長分列兩廂,隻有局長馬樹峰因為免職去參加市委辦的學習班而沒有到場。可以容納一千三百人的大禮堂坐得滿滿的。會,開了三個多鍾頭,竟沒有一個人敢於中途退場。


    雜遝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聲順著胡同往前擁去,全不同往日散場時的吵吵鬧鬧。人們臉上的表情莊重而又肅殺,這使周誌明的腦子裏又隱隱浮起劉亦得那濃厚的唐山口音來。


    “南京已經鬧了,北京正在鬧,南州怎麽樣?我看也是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吧。”


    山雨欲來風滿樓,指什麽,指這幾天又有人不斷地往十一廣場送花圈嗎?當然,劉書記後來的話說得更加明確無誤了。


    “清明節,什麽節呀?鬼節!完全是‘四舊’嘛。再說,用鐵架子做那麽大的花圈,究竟是悼念總理呢,還是向誰示威呢?”


    周誌明不明白,連清明給烈士掃墓都成了“四舊”,那以後過春節、吃粽子、吃元宵、吃月餅、喝臘八粥是不是也要以“四舊”論處了呢?他在聽到這兒的時候,覺得劉書記的聲音讓人格外不舒服。可那特別土氣的聲音直到現在還在耳邊不停地響著。


    “在座的都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拳頭,鐵拳頭!鐵的,不是豆腐的,市委對公安局的廣大幹警是信任的,市局的中心工作現在要放到廣場上來,市委已經決定,要對那些在廣場上鬧事的人實行反擊!”


    看來,鄭大媽的那個所謂“傳達”,自己這兩天的擔憂,現在全都應了。


    他不願意再想下去,如果確實有人在廣場上鬧事,當然是應該製止的,但劉書記,不,市委為什麽要這樣小題大做呢?送花圈悼念總理,有什麽不好?何必非要視作洪水猛獸不可?廣場上有壞人,對,但不能都是壞人呀,施肖萌的姐姐,還有安成他們,不是也要往十一廣場送花圈嗎?連他們941廠的團委還要組織團員做花圈送去呢,難道都成了反革命了嗎?他覺得說不通。


    安成就是941廠的團委書記,他們相識才幾個月,但現在已經很熟,安成比他大了有一輪兒,在他麵前像個仁愛的兄長,那種自然的、恰如其分的親切,決不會讓你感到半點兒拘束和生分。他幾乎沒有多久就喜歡上安成了。如果安成是壞人,江一明老頭是壞人,施伯伯一家是壞人,那可真是洪洞縣裏沒好人了。


    散場的人漫出胡同口,一部分湧向馬路西邊的停車場,一部分湧向附近的公共汽車站,他和小陸、嚴君幾個人都向存車處走去。


    推出自行車,剛要走,小陸拉了他一把,一臉興興頭頭的樣子。


    “走,十一廣場看看去。”


    “幹嗎?”嚴君跟上來,“你也想鬧事去?”


    “不是,我估計咱們過幾天的工作,也得往那邊轉,先去熟悉熟悉情況嘛,去不去?”


    “沒你那麽積極。”嚴君騎上車走了。


    “我也有事兒。”周誌明把車子推上馬路。


    “那,明兒見吧。”小陸怏怏地說。


    周誌明把車子騎出廣濟路,匆匆奔神農街頭條來了。


    他走進施肖萌家的小矮門的時候,江一明老頭兒也正在屋裏。看樣子是剛剛在這裏吃過晚飯,從杯盤狼藉的桌麵上,還能看得出晚飯超乎尋常的豐盛,桌上擺著的半瓶喝剩的“五糧液”,尤其觸目。


    江一明坐在小沙發上,一邊啜茶一邊哈哈地笑,“老施一向惜杯吝盞,今天居然大開酒戒,難得難得。”看見周誌明進來,又笑話道:“啊,來了一位官方人士。我聽說連你們公安局都送了花圈,是真的嗎?”


    “沒有吧,不太清楚。”周誌明顧著跟宋阿姨和施季虹寒暄,隻隨口應了一句。


    “你沒吃晚飯吧?”宋阿姨的情緒也佳,熱情地拉住他,“我這兒飯菜還挺熱的,叫季虹給你盛來?”


    “不不,我吃過來的。”周誌明撒了個謊。


    “你可別客氣,”施季虹說,“客氣了自己吃虧。”


    周誌明笑笑,他並不覺得餓,隻是急於想把要說的話說了。他用目光在室內尋找了一圈,“小萌不在?”


    “上十一廣場了,”宋阿姨說,“一會兒就迴來,你真吃了嗎?”


    “她也上十一廣場了?”


    “廣場上這幾天很熱鬧,你沒去看看麽?”施萬雲酒酣耳熱,紅彤彤的臉上像塗了一層發亮的油彩,和周誌明前幾次見到的那副謹慎持重、不苟言笑的神態相比,活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興致勃勃地接著說:“季虹這幾天下了班就去,抄了不少好詩迴來。唉,我是老了,擠不動,要不也真想去看看呢。”


    施伯伯的情緒,使周誌明的心頭更加沉重。過去,肖萌曾幾次向他說過她的父親,她說的和周誌明的直觀印象大抵是吻合的,這幾年老頭兒自己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女兒們有什麽失態的言笑和出格的觀點,在肖萌的眼睛裏,他是個多少有點兒“孤僻”的父親。周誌明剛剛在路上是盤算了一番的,他覺得,以施伯伯的謹慎和正統,大概決不會對女兒們的越軌行為取漠然態度,所以他本來是打好主意要通過這位父親來說服肖萌和她姐姐不要再去廣場冒險的。沒想到施伯伯對廣場上的事竟也持了這麽熱烈的情緒,這情緒增加了他的焦急,不過在他內心的另一麵,倒是覺得施伯伯比原來更可親了。


    宋阿姨像對大人一樣在他麵前擺了個熱熱的茶杯。他喝了口茶,聽著江一明在旁邊同施萬雲說著話。


    “這迴是石頭城打頭炮,現在北京的天安門也熱鬧起來了,咱們這兒還算是一般的呢。”


    “虹虹抄迴來的那些詩怎麽樣,你昨天不是拿去看了嗎?”


    “好詩!我把那半本子都看完了,的確好。既非矯揉造作,也非無病呻吟,不知道都是些什麽人寫的,感情很充沛,催人淚下的。我算看到了,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我們這些個人民呀,偉大!”


    “黨教育這麽多年了嘛。”施萬雲又簡短地接了一句。


    “喂,公安人員,你們怎麽看這件事呀?現在廣場上的花圈可是成千上萬了。”施季虹一麵擦桌子,一麵挑戰似的問他。


    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坐在小沙發上的兩位老頭兒,抓住這個說話的機會毫不拐彎抹角地說道:“公安局今天下午剛開了一個大會,市委第一書記給我們傳達了上級的指示精神,南京事件已經定了性,是反革命事件。最近十一廣場上的事雖然沒明說,但意思和南京事件差不多……”


    屋裏人一下子在他的聲音中沉默下來,隻有施季虹沒容他說完就打斷了他,“什麽反革命事件,你到十一廣場上去看看好不好!”她火冒三丈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摔,“悼念總理,正大光明,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你們都當反革命抓起來算了!”


    他張口結舌,看看施萬雲,施萬雲緊抿著嘴不說話。宋阿姨插進來圓和道:“虹虹,你怎麽衝小周發起火來了,又不是他給定的性。”


    周誌明還想努力說服大家:“廣場上現在也的確混了不少壞人,昨天一天光在那兒抓的小偷就有幾十個。”


    江一明攤開兩手,漲滿一臉沒有方向的憤然,“難道說那麽多花圈都是小偷送的,那麽多懷念總理的好詩也是出自小偷們的手筆?這沒道理嘛!”


    周誌明啞口無言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話不能自圓其說,本來還想把劉亦得在會上說的送花圈是以悼念總理之名,行破壞批鄧之實的話說出來,又怕這話更其火上澆油,所以隻好咽下沒說,但一時又找不出什麽有點道理的道理來引起他們的自警,沉默了一會兒,他想不如索性明說了:


    “施伯伯、江伯伯,市委已經決定要給予反擊了,這兩天再去廣場就很危險,我看還是叫肖萌她們先不去的好。”


    施萬雲臉色鐵板,手指頭下意識地不停敲打著沙發的扶手,沒有答他的話,鼻子裏哼了一聲,“反擊去吧。”


    施季虹的聲音變得更加尖銳:“反擊?廣場上那麽多人,誰怕誰呀,一點兒也不知道現在群眾都是什麽情緒!我看咱們中國算完了,真他媽沒勁兒!”停了一下,她又衝誌明問道:“喂,我說你自己是什麽觀點,你說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他堵了一肚子的悶氣恨不得一吐為快,但卻緊緊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嚐不願意痛痛快快地說心裏話呢?他也不想這麽窩窩囊囊地把自己實際的感情壓在心底下。可今天是來幹嗎的?是來說服他們的,他們不像他,把麵前的危險看得那麽清楚。季虹大概還以為,但凡是眾怒,就必定難犯。其實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鄧小平誰服氣呢?不服氣還不是照樣搞運動批嗎!


    季虹幾乎不容他再說什麽,嘲弄地笑起來,“在你們這幫警察的眼睛裏呀,隻要上麵一說誰是反革命,你們大概就看著誰像反革命吧?哎,你知道我們廠的工人都管你們叫什麽嗎?叫狗子,管工人民兵叫二狗子。哈——”


    “季虹!”施萬雲從沙發上站起來,聲音中透著嚴厲,“你有你的觀點,別人有別人的觀點,誰也不要勉強誰,不用說別的了。”說完,他連江一明也不管,一個人陰沉沉地踱到裏屋去了。


    屋裏的空氣重壓著難堪的沉默。周誌明聽出來施萬雲話中的弦外之音,心裏不是滋味,坐在那兒又尷尬,又委屈。正在這時候,房門砰一聲打開了,施肖萌一臉風塵鑽進屋子,人還沒站穩,嘴裏先嚷嚷開了,“媽,還有飯嗎?安成和援朝他們都還沒吃呢。”


    安成和盧援朝有說有笑地走進來,他們都看見了他,肖萌丟下別人,興高采烈地和他說起話來。


    “你們都到廣場上去了?”周誌明淡淡地問她一句。


    “啊,這會兒去的人可多呢,我們本來想多轉一會兒,可是他,”她指著盧援朝,“說什麽也不敢多呆了,老怕出事,老怕出事,還說他看出好幾個便衣來,我怎麽沒看見?草木皆兵,援朝哥哥,你怎麽那麽膽小啊!”


    盧援朝指著手表給她看,“也該迴來了,都幾點啦,你不餓呀?”


    宋凡招唿小萌到廚房去下掛麵,安成和周誌明閑扯了幾句,突然想起什麽,問江一明道:


    “江總,您不是也要寫首詩嗎,什麽時候寫?我們好給你往廣場上送啊。”


    江一明從衣兜裏摸出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豎格子紙,說:“昨天晚上信手填了幾筆,一詩一詞,文白相雜,平仄也不工對。但我想,做這種詩,隻須真情實感就行,格律上不必太講究,免得因韻損義。你們看看行不行。”


    安成接過詩稿,先瀏覽一遍,然後朗聲念道:


    清明感懷周總理


    清明祭日滿地花,斷腸哀思遺萬家。


    臨風草木皆染淚,為感心血注中華。


    區區數醜靈前囂,芸芸國人曰可殺。


    忽喜人間傳未死,遺灰鋪成助陣霞。


    “太蓋了!江伯伯,這詩太蓋了,要感情有感情,要文采有文采,明天我們就給你貼到觀禮台牆上去。”季虹的情緒十分熱烈,搶過詩稿接著念道:


    滿江紅


    一年一度,又匆匆到了清明,人相問,寒食今日,舉國悲聲。莫謂等閑兒女淚,莫謂尋常骨肉情,看國愁民怨多少人,此心同。


    幾人歡,萬家痛,擋不住,悼周公。一生功與罪,史家怎評?壯士如今何處也,齊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靈前眾百姓,奮請纓!


    季虹念罷,安成說:“我看,咱們幹脆把這兩首詩詞抄成大字貼出去,弄得醒目一點兒。江總,這下麵落什麽款呢?”


    “就寫江一明,我這老頭子做事情真名實姓,敢做敢當,不怕什麽。”


    “還是換個名字好,”安成說,“我提一個,叫‘百姓點燈’,如何?”


    季虹首先讚成:“好,這個落款沒治了,又明白又新鮮,哼,要是我,我就落個‘放火’,有時候我生悶氣,真恨不得放把火。這日子有什麽過頭呀,破桌子爛床,小黑屋,你們瞧這倆小沙發,原來在我們家是最賴的一對兒,現在倒他媽成了寶貝了!我一瞧見那些暴發戶就有氣。”


    周誌明聽著那一詩一詞,心裏也挺痛快,但又覺得季虹的那幾句話不免有些殺風景,這種時候老把個人和家庭的不如意扯出來,反倒沒勁了。


    江一明笑道:“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這些老百姓就是偏要點點燈。好,就用這個落款。其實這個典故原不過是個小小的笑話,是說宋朝的一位知州叫田登,封建社會‘諱名’的風俗很盛,因此他不許百姓說點燈,叫他們改說放火,老百姓於是編出這兩句話譏笑他,後來又被人們引申為對官吏暴虐的不滿了。我看可以,就用這個名吧。”


    施季虹扯扯江一明,半真半假地說:“江伯伯,說話留點兒神,那兒可坐著位公安人員哪。”


    江一明衝誌明笑起來:“放心,從我嘴裏出不來反動話。”


    周誌明對江一明也笑了一下,可心裏卻對施季虹的玩笑有股說不出的惱火,幾次想告辭迴去,可都沒有合適的機會,隻好挨挨地又陪了一會兒,直到宋阿姨和肖萌端著麵條兒走進來,招唿安成他們吃麵,他才站起來,抓起放在床上的帽子,說:“你們慢慢吃,我得走了。”


    宋阿姨拉住他,“你跟小萌他們一塊兒再吃一點兒嘛,吃完再走。”


    他這時才覺出腹中空空,可沒有留下,還是向大家道別要走,肖萌拿了自己的圍巾,說了聲“我送送你”,便跟他一塊兒出來了。


    南州的夜晚,春寒還未曾退去,細長彎曲的胡同裏,時時有一小股一小股的風直砭在臉上,很涼。堆在路邊等候清潔車的垃圾土被風吹得竄來竄去。路燈吊得高高的,昏黃的燈影在風中搖曳著。還不到靜街的時候,可胡同裏卻已沒了人跡,隻有他那輛自行車的鏈條發出噠噠的響聲,空洞而又乏味。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施肖萌轉過臉,先開口道:“怎麽了,你好像不高興?”


    “沒有,我哪兒不高興了?”


    “別老是心事重重的,損壽。”她有意想把兩人之間的氣氛搞活潑一點兒。


    他嘴上沒說什麽,心裏是承認的,他這個人心太重了,肚子裏要是裝點兒事,就總放不下,這性格對於他,當然已經不是個優點了。


    走到胡同口,他扶著自行車站下,猶豫片刻,問道:“你這是第幾次去廣場了?”


    “第一次,幹什麽?”


    “你姐姐他們常去?”


    “常去,怎麽啦?”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小萌,你知道,我心裏也是想能和你們一起去悼念總理的,可是……,你聽我一句,這幾天不要再去了,叫你姐姐和安成他們也不要再去了。”


    “明天就是清明節了,為什麽不能去?”


    “不為什麽,這幾天……可能會出亂子。”


    她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說:“出什麽亂子?我看廣場上秩序挺好的。難道送花圈寫詩詞也犯法嗎?我看你們幹公安的就是事兒多,什麽你們都想管。你不知道現在大家一看見街上穿‘官兒服’的人就有多麽討厭,我要是你,幹脆改行算了。”


    肖萌把話收住了。他的臉上是映著神農街上明亮的燈光的,她大概已經看出他的麵色很難看,他也感覺出自己的身體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氣憤;也不是委屈和激動,全不是!他隻是覺得自己像個虛弱的病人,心裏犯堵,難受,不舒服,是一種說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熱愛的,全身心熱愛的公安工作,這一向被人們尊敬的職業,現在在人們眼裏竟是這樣可厭!使他心寒!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這樣一句話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說完了,騎上車子就走,頭也不迴地走遠了。


    第二天,是清明節。


    早上,周誌明因為去技術處取材料,來到班上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機關裏靜靜的像一座空樓,他們組的辦公室也是鎖著的,他滿腹狐疑地打開門,屋裏空空無人,站在屋子當中發了一陣愣,他突然看見牆上的小黑板上寫著兩行粉筆字:


    小周:今天全處幹部去十一廣場執行任務,你馬上來,到觀禮台後門去。陳全有。


    他用黑板擦緩緩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開最下麵那個上了鎖的抽屜,習慣地伸進手去拿他的手槍,指尖觸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槍套上,他卻停住了,想了一會兒,縮迴了手,把抽屜重新鎖好,又帶上辦公室的門,離開了空蕩蕩的大樓。


    十一廣場居於南州市的中心,離處機關並不很遠。解放前,這兒原是個軍校,解放這座城市的時候,在攻城的炮火下成了一片瓦礫場。十一廣場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國慶節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誌明是同歲。廣場南麵立著一座樸素而高指的方尖碑——革命烈士紀念碑;北麵遙遙相對,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觀禮台,在觀禮台和方尖碑之間,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廣場宏大的規模,再加上東、西、南通衢大道三麵環抱,讓人一眼望去,是那麽寬闊而莊嚴,偉岸而有氣魄!


    周誌明騎著車子,順廣場東沿的大馬路由南往北奔觀禮台來,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沒有了交通秩序;廣場上,花海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層層疊疊地蓋住,擁成一個白花花的花團。從幾麵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個個的花圈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這邊移動,整個廣場構成了一幅既火熱又肅穆的畫麵,他心頭湧上一陣激動,是一種連自己也說不出的十分複雜的激動。穿過紛亂的人流,沿著馬路拐了個彎,又貼著觀禮台的斜牆繞到後麵,他一直把車子騎到觀禮台的後門。和廣場上相比,這兒出奇的僻靜,兩個荷槍的解放軍戰士仔細看過他的工作證,才把他放了進去。


    門內,是個又寬又長的院子,往常市裏在廣場上舉行什麽大型活動的時候,這院子就是停車場;院子裏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權作了司機們休息的地方。


    這會兒,靠院子的北牆邊擺著一大片自行車,院子中央,還停了幾輛卡車和小汽車,一群群民警和解放軍戰士散亂地布滿了一院子,他發現有幾個他們處裏的幹部正在一間休息室的門口說著話,便放下自行車,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簷下,穿一身嶄新軍裝的甘向前正在和紀真談著什麽,聲音雖不大,手臂卻不停地在空中揮動,紀真臉色蒼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揮一下手,他就強打精神點一下頭,他們都沒注意到他從旁邊擦身過去。


    走到房間門口,他碰上了段興玉。


    “你來了,快進去吧,一會兒就要交待任務了。”


    他走進屋子,屋子很大,已經擠滿了人,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抽煙的,有喝水的,亂哄哄地說著話。他遊目四矚,在一個窗戶邊上看到了大陳,擠過去問道:“怎麽迴事?”


    “昨天晚上局裏臨時通知我們處今天到這兒來,現在這兒是打擊十一廣場反革命活動的第二分指揮部,咱們處就在這間屋子。”


    吵吵嚷嚷的噪聲突然安靜了許多,站著的人紛紛找座位坐下來,他看見甘向前和紀真一前一後走進屋子。


    紀真陰沉著臉,先說:“各科看看是不是人都到齊了?好,現在請甘局長布置任務。”


    甘向前臉上掛著躊躇滿誌的冷漠,有人給他搬過一把椅子,他沒有坐,兩手按在椅子背上,向屋裏環視了一下,然後用他特有的緩慢節奏說道:“目前,廣場上發生的事,性質嘛,我想不用多講了,大家都是公安幹部,大是大非問題站在什麽立場上,我也不多講了。時間不多,我扼要把敵情介紹一下。從昨天廣場上的情況看,送來的花圈比前天多了三倍,從今天早上的情況看,還有增加的趨勢。剛才廣場上大概就有五六萬人了,現在可能更多。昨天夜裏,六處、十處和十一處的同誌已經幹了一宿,現在他們準備撤下去休息,由你們處、刑警隊和從各分局抽出來的同誌接他們。昨天傍晚,我們在紀念碑那兒抓了幾個人,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發生了衝突,十一處的一位同誌還受了傷。有些人是狂得很呐!昨天中午市局政治部的一個軍代表在觀禮台那兒隻是對幾個青年好言相勸了幾句,就被打了一頓。今天,同誌們上去,也要做挨打的思想準備。第二分指研究了一下,今天,我們在策略上可以靈活一些。你們上去,主要是通過觀察來發現那些利用送花圈進行鬧事和那些張貼、宣傳反動詩詞的壞人,至於圍觀的群眾,可以不去管他。發現壞人以後,盡量不要驚動,在這些人離開的時候再尾隨出場,跟出下落。如果非當場抓捕不可的,也要以多勝少。昨天六處的同誌摸出一個經驗,群眾一般最恨小偷,對那些鬧事的壞人,我們可以以抓小偷的名義公開扭獲,這樣還能得到群眾的支持哩。這經驗我看很好,你們也可以試試。”


    一屋子的人鴉雀無聲,周誌明向四周看看,人們都在出神地聽著,許多人臉上凝然有一種莊嚴的神氣。“公安機關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鐵的,不是豆腐的!”“大是大非問題站在什麽立場上……”什麽立場?……一張張莊嚴神聖的臉……他不由聯想起三月二十五日那個傍晚,他們帶著徐邦呈從小招待所出發前甘向前的一番臨陣動員,自己當時大概也是這麽一副深受鼓動的神情吧。可現在心裏頭為什麽這樣矛盾,這樣發虛呢?他閉上眼睛,不論怎麽想也不能從甘向前的聲音中找到一點兒激動和光榮了。他甚至產生了一個近於荒唐的感覺,仿佛他們不是去抓賊而是去做賊,反正不是去幹什麽光彩事情。


    甘向前終於結束了他那慢條斯理卻又暗藏鋒芒的動員,在椅子上坐下來。紀真又說了幾句什麽,沒聽清。隻見大家都轟隆轟隆站起來往外走,他便也跟著動作起來。


    “不要太集中,分批出去。”紀真在門口說了一句。


    走到廣場上,他沒和別人在一起,一個人蹓躂著各處轉,看到有講演的,就擠在人群中聽,聽完了抹身一走,根本不管;有新送來的花圈,他也湊上去看;一個中年婦女想跟一個花圈合個影,拿著個相機求他幫忙,他用心仔細地給人家照得好好的;他看見一群小學生在一個大花圈麵前嗚嗚咽咽地鞠躬,竟也忍不住站在邊上跟著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看著一片片的花圈,看著一片片的人,他心裏直想大哭一場。這些年,人全是那麽自私、冷冰、疏遠、互不關心,天下大亂,老是亂,人心成了不可收拾的一盤散沙,而今天,他好像是頭一次親眼看到現實生活中還有這樣萬眾一心的場麵,叫他激動得兩腿發軟,全身都被一種極為純潔極為悲壯的英雄主義感染了。


    從方尖碑的腳下迴來,他在廣場中央看見了大陳,大陳倒背著手,悠悠地像在逛大街,走到每個製做精美的花圈前都站下來欣賞地看兩眼,他正想叫他,突然覺得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原來是陸振羽。


    “發現什麽了嗎?”陸振羽一頭灰汗,疲倦地問。


    “沒有,你怎麽這副德行?”


    陸振羽懊喪地擺了一下手:“別提啦,有個大鯊魚,我一直跟到岐山路南口,還是給那小子甩了梢。媽的,我這身膘幹外線還真不靈,累慘了,你看,”他從兜裏掏出張公共汽車票,“我坐七路汽車迴來的。”說完又放迴兜裏,“迴去報銷。”


    他拍拍小陸的胸膛,“得了,你看大陳就是外線出身,你比他還瘦點兒呢?”


    “哎,我問你,可能你也不知道。”小陸換上一副正經的神氣,“我看不少詩詞挽詞裏都提到什麽三個人、四個人的,好像有一個是張春橋,那幾個是誰呀?還有,東邊兒那個花圈你看見沒有?個兒挺大的,好多人在那兒照相的那個,是給楊開慧的,你說怎麽現在又單給楊開慧送上花圈了?我剛才問三科的小吳,他也稀裏糊塗。”周誌明咬著嘴唇,他知道公安局有不少幹部的耳目是很閉塞的,有些社會上早已四處哄傳的小道消息,在他們卻是聞所未聞。小陸雖然在南州有家,可是在那種部隊大院裏,思想比較沉寂,消息也封得緊。他很想一股腦兒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全跟小陸說一遍,可又覺得一句兩句說不明白,何況他自己對許多問題也隻是有個感情上的好惡,並不能說出多少道理來。“他們是政治局的,反他們算不算反黨中央?”如果小陸反問一句,該怎麽解釋呢?他想了想,算了,讓他自己去看去想吧,誰也不是聾子傻子。笑了一下,他說:“你呀,太孤陋寡聞了,多看看那些詩詞去,多看看多聽聽就明白了。”


    “咳,那些個詩,盡是文言文兒的,看又看不懂,哪兒有工夫費那個腦筋呀?”


    小陸又扯了兩句別的,說要到方尖碑那兒去轉轉,走了。他轉身向南觀禮台走來,觀禮台的牆上幾乎貼滿了詩,他想看看。


    詩牆下圍著密匝匝的一圈人,在搖動的人頭中,他看見段興玉也擠在其中,正對著一首長詩看得出神,顯然也並沒有在抓什麽“小偷”。他沒有叫他,順著牆從東往西看下去,在觀禮台中央的一棵柱子上,他看到一張不大的白紙,上麵隻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鋼筆字:“敬愛的周總理,從今後,我再也不偷了。”落款是:“您的不爭氣的孩子。”他反反複複把那行字看了好幾遍,覺得一團熱氣從心窩裏確切地,有力地往上升!這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中仿佛含蘊了許多既簡單又深刻的感情和道理似的,叫人感歎不已,琢磨不完。他繼續往前邊走邊看,快到西頭的時候,眼睛刺地閃了一下,他倒真的看到了個小偷!


    當過刑警的人看小偷,眼光是最準不過的。比如在商店,小偷的眼神和正經買東西的人就不一樣,不看商品專看人,並且無緣無故地在別人身邊亂貼亂擠。他現在看到的這個人,有二十多歲年紀,生得膀大腰圓,不算太靈巧地在一個老頭兒身後蹭來蹭去,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經驗的“嫩毛兒”。老頭兒呢,一來是上了年紀,感覺不太靈敏,二來全神貫注在詩文上,對身後的把戲一點兒沒有察覺。周誌明眼睛熱辣辣的,一腔子無名火直往心頭拱,因為他覺得在這樣神聖的場合和氣氛中偷東西,就像在純潔的荷花上拉上一泡屎,把滿廣場那麽多真誠的人心都給玷汙了,所以就顯得尤其可惡,讓人特別的恨。他耐著心等了一會兒,眼看著小偷得了手,擠出人群要溜,便一步上去攔住了他。


    “錢包交出來!”他的聲音很低、很重,像把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了唇上。


    “什麽?”扒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大概是估計著動起武來不是自己的對手,便也壓低了嗓門吐出三個字:“找抽哪!”


    “我是公安局的,交出來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對方已經一拳打過來,他急忙一蹲從拳下鑽過去,那扒手的身體前傾,幾乎和他站成齊肩一條線,對付這種小偷流氓,和在仙童山的陣勢不一樣,他一點兒不發慌,看準是個“後掏襠”的機會,他左腳飛快地跨上一步,一手抓住對方的後脖領,一手抄到他的襠下,一抓一提,把這個比他壯實得多的扒手生生地摔在地上。


    他們這一打,把許多人的注意力引過來,幾秒鍾的工夫就圍成了一個人圈兒,那個壯小子從地上爬起來,嘴上蹭了一層灰,周誌明叉著手等著他反撲,沒料到那家夥卻大喊大叫起來:


    “公安局抓人啦!”


    人們不知就裏,全愣在那兒沒動,這時候,一個大個子擠進人圈,猛地抓住那扒手的肩膀,粗聲喝道:“喊什麽!”


    周誌明心裏一喜,大聲說了一句:“馬三耀,看著他。”自己抽出身去尋那個老頭兒,老頭兒正好也擠在人群中看熱鬧呢。


    “您的錢包呢,看還在不在?”


    老頭兒看了他一眼,頓時明白了味兒,手腳慌張地在身上翻找起來,“哎,錢包呢?哎呀,丟了,同誌。”


    馬三耀提著扒手的肩膀,“拿出來!”


    錢包還給了老頭兒,人們這才散去。他們把小偷送到了廣場治安派出所。


    “今天這是第二個了,”馬三耀往派出所辦公室裏一坐,吐了口唾沫,說,“頭一個是九點鍾碰上的,媽的,那小子耍流氓。”


    周誌明在門外的水管子那兒洗著手,隔著敞開的門,笑著問:“你沒抓著個反革命?”


    “反革命?反革命該由你們五處抓,咱們刑警隊是專跟小偷流氓過不去的。”見周誌明洗完手要走,忙又說:“那麽積極幹什麽,坐下歇會兒。”


    周誌明擰動著表的弦頭,“快十二點了,我得迴觀禮台後院吃午飯去,你們隊裏食堂不送飯?”


    “不送,自己在外麵吃,吃完了報誤餐唄。”


    “我們送,我得走啦。”


    他離開派出所,往觀禮台後院走來。


    陸振羽沒有迴觀禮台後院吃午飯。就在周誌明和馬三耀押著小偷走進派出所那會兒,他匆匆忙忙離開十一廣場,迴到處裏來了。一進辦公室的門,就徑直地向屋角那架綠鐵皮保險櫃奔去。


    打開櫃門,他從底層的抽屜裏取出一隻比拳頭還小一點兒的密拍照相機,又取出一件深灰的卡布軍便服。照相機是固定在一條皮帶上的。他脫掉自己的外衣,用皮帶把照相機係在肚子上,外麵再套上那件灰的卡。披掛完畢,他急急地鎖上辦公室的門,又奔廣場來了。


    在組裏,大陳的密拍技術是在外線隊打的底子,自然十分過硬。周誌明參加過局裏辦的外線技術訓練班,密拍的技術也能拿得起來。他現在穿著的這件偽裝服就是當初周誌明參加訓練班那會兒做的,現在穿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瘦長。搞密拍,他並不是出自正宗的科班,而是前不久才開始跟大陳和周誌明學著搞的,但由於對此道的興趣很濃,所以雖然隻學了幾個月,那一套技巧大體上也掌握得差不離了。對於自己的這點兒小聰明,他一向很自矜。沒興趣的事不敢說,但凡是有興趣的,大概總不至於比一般人入門慢。在他的五個兄弟姐妹中,至今還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出息。在他之前,陸家門裏還從來沒出過一個大學生。父親雖然已是副軍級,可一個工農幹部,就那麽個水平,這幾年又越發顯得老朽昏聵;母親是家庭婦女,更其沒有文化。他心裏明白,父親和母親之所以在孩子中格外另眼看他,無非是陸家的曆史上,隻有他這麽一個“讀書人”,無論跟誰提起來,都是個光彩罷了。


    他是個“讀書人”,其實一身上下沒有一點兒“書卷氣”,陸家的習慣,跟書沒緣。在上中學的時候,他曾經弄到幾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看過。可以說,福爾摩斯的形象對於他的刺激和引誘,很使他神魂顛倒了一陣。不過福爾摩斯那種神秘而又饒有興味的故事隻能在夜裏頭,給他增加一些荒誕的夢,他自己就是那些夢的主人公,一個機智的、勇敢的、出神入化的、硬漢式的、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混合體。可是醒來,他還是他,一個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是的小屁孩子。他當然想不到幾年以後會被推薦上了大學,畢業後又分配到公安機關,既不是個戶籍警察,也不是個交通大崗,好像一切都是天緣湊巧、命中注定,他當上了一名反間諜人員。命運的安排居然沒有辜負少年時代的辛苦幻想,他現在應該說是如願以償了。是的,他不怎麽愛看書,不關心別的問題。比如像十一廣場上的事,他就不那麽清楚,也沒興趣去搞清楚。可是他愛自己的工作,他一心希望在事業上有點兒成就,也許到四十歲吧,或者不到那麽老,就能成為一個全能的、經驗豐富的、獨當一麵的、受人信任和尊重的骨幹偵查員,別的事他一概不關心,無論是“三項指示為綱”還是“階級鬥爭為綱”他都不關心,處裏科裏組裏攤派的一應雜事,也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可是一有案子,他就非搶到手不可。上次仙童山的一仗沒撈上前敵臨陣,後來越想越覺得是個終生的遺憾。他並沒有因為自己對徐邦呈的逃脫毫無責任幹係而產生一點兒慶幸,而是到現在還在心裏抱怨沒得上這個機會,這種傳奇的經曆也許一輩子不會再有了。他甚至想,如果當初那個機會落在他的頭上,他一定不會辱沒了它。


    他騎著自行車經過廣場東麵的馬路往北來,看著廣場上一片一片的人群,感覺到肚子上那個硬邦邦的家夥,隨了喘息的節奏一鬆一緊地蠕動,暗暗壓抑著內心的得意。他把車子騎進了觀禮台,一走進屋子便情不自禁地咋唿起來:


    “嘿!廣場上現在人又多起來了啊,有油水嘿!”


    周誌明把一份包子和一碗雞蛋湯遞給他,說:“怎麽現在才迴來,我要不給你留一份,你就得餓一頓!”


    他本來不想說是迴處裏掛相機去了,可還是給坐在一邊的段科長看出來了,一雙眼睛在他身上打量著。


    “你怎麽把這偽裝服穿上了,裏邊掛相機了?”


    照規矩,偵查員使用密拍相機須經科長的批準,段科長這麽問他,意思是很明白的。他連忙吞下一口肉包子,支吾地解釋道:“剛才,唔,我請示了一下紀處長……”


    段科長皺著眉,好像這事兒沒有通過他就不滿意似的,“你行嗎?”他問。


    “行,學了十幾個卷了。”他生怕被剝奪了這個機會,好在段科長沒再說什麽。


    吃過飯,大家零零落落地開始往廣場上活動。他肚子裏填滿了包子,覺得身體的“競技狀態”空前的好。他在廣場上轉來轉去,舍得走路,不怕挨擠,自信一定能攝下幾張外線密拍的“經典鏡頭”來。約莫轉了兩個小時,他才開始覺出事情有點兒不妙。下午廣場上人多,可基本上都是些看詩、抄詩的,閑逛的也不少,還有不少人隻是匆匆趕來,衝個花圈鞠兩個躬又匆匆離去。那些大聲講演的,朗誦的,送花圈的,貼詩詞的他一個也沒碰見,真後悔上午沒想起向紀處長提出掛相機的事。眼看著手表的指針一個勁兒地往三點滑去,中午紀處長交待了要大家四點鍾以前迴處裏匯報的,三點半就得離開廣場到觀禮台後院去取自行車,他擔心自己這一下午是白忙活了。


    他發了急,哪兒人多就往哪兒鑽。在方尖碑的西側,周誌明截住了他,衝著他指著手表說:“該迴去啦,走吧。”


    他垂頭喪氣而又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跟著周誌明往觀禮台這邊走。天上的黑雲從中午就開始集結,這會兒越來越厚,平地裏起了風,滿場的花圈都嘩嘩地鳴響起來。他抬頭看看天,怕要下雨了。


    “照到什麽了嗎?”周誌明在身邊問,好像是很不屑的口氣。


    “沒人鬧事兒,我往哪兒照去。”他有點兒沒好氣,可話裏又透著為自己的晦氣辯解的意思。


    “我看你帶著就多餘,硬邦邦的貼在肚子上也不舒服。”


    他聽不出這話是隨便那麽一說,還是嫉妒他爭功出風頭。不過,周誌明倒一向是個老實人。


    快到觀禮台了,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他看見前麵不遠圍著一大群人,人群中央,更有兩個人站得高出半截身子,舉著一張大白紙,上麵用粗體的毛筆字錄著一首詩、一首詞,這兩個人約莫四十來歲,像工人,又有點兒像幹部,另一個女青年站得低一些,正在高聲讀那首詞。他隻聽到了最後幾句:


    壯士如今何處也,齊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靈前眾百姓,奮請纓!


    女青年讀完,又大聲念道:“百姓點燈!”


    “大鯊魚!”他扯了把周誌明,全身都興奮起來。


    “嘩——”一片鼓掌聲從人堆裏爆發出來,舉著大白紙的一個男人把舉著紙的手放低,露出臉來,大聲問道:“這盞燈要不要點?”


    “要!”人群齊齊地喊了一聲。


    那男的又問:“要不要啊?”


    人群又喊:“要!貼到觀禮台牆上去!”


    陸振羽拚命往人群裏擠,周誌明卻一把拉住了他。


    “走啦,到點了。”


    他一甩手,“好不容易碰上個貨真價實的,還能讓他溜嘍!”


    周誌明不鬆手,把他的胳膊都攥疼了,“走走走,到點啦,到點啦!”


    他覺得有點兒怪,周誌明表現出一種少見的粗暴,好像要紅著眼同他吵架似的。


    人群晃動起來,把他們兩人衝開。他聽見周誌明在身後使勁兒叫他,也不答聲,自顧往前擠,跟著那手執大白紙的兩男一女,夾在助威的人群中,向觀禮台下擁去。


    等他從人堆裏擠出來的時候,肚子上那個小鐵盒的暗室裏,已經印上八九張全景、中景和特寫的“攝影作品”,他帶著滿身的得意和輕鬆,一路小跑迴到觀禮台後院,處裏的人已經走光了。他拉出自己的自行車向機關趕來。


    迴到機關,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樓,推開辦公室的門,屋裏空空的,他聽到對麵那間全科最大的房間裏,有人在高聲說話。


    “六處、十一處怎麽就比你們強呢?昨天他們也是人自為戰,發現壞人也是一對一地跟嘛,不要強調客觀原因啦,還是從我們自己的思想上找找原因吧。”


    光從這慢條斯理的節奏上,他就能聽出說話的是副局長甘向前。他推開大房間的門走進去,屋裏站著不少人。甘向前板著臉坐在一張辦公桌前的軟椅上,紀真坐在桌子的另一頭,臉色沉重地朝他看了一眼,隨即垂下眼皮。


    “處長,”他走到紀真跟前,解開偽裝服,“我迴來的時候,觀禮台那兒正有幾個人鬧著呢,跟著哄的也不少,情況都在這裏頭了。”他從腰間解下密拍相機,放在桌上。


    他這番戰報像一劑起死迴生的靈丹妙藥,屋子裏死沉沉的氣氛似乎活轉了一些。甘向前拿起相機,問:“都照上了嗎?”


    “照是照上了,效果怎麽樣還得把卷衝出來再看。”他有意給自己已經不成問題的密拍技術留出些餘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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