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在見到保良時的表情,比保良期待的稍顯冷靜,但保良多日來的晝思夜想,還是讓他情難自禁地,一把抱住了這個愛之難舍的女人。


    張楠是在接到保良打來的電話後才知道他已到了樓下,她沒讓他上樓,公司裏人多眼雜,與保良見麵多有不便。她離開辦公室匆匆下樓,在電梯門一打開的同時,她第一眼就看見保良一個人站在一樓的電梯門前。她用眼色示意保良隨她往一個僻靜的過道裏走,再迴頭時才發覺保良的一隻腿瘸得厲害。她剛想問這是怎麽迴事,整個身體已緊緊被保良抱了起來。


    張楠去深圳出差的半個月來,情緒已從亢奮轉為平穩,仔細想想父母的勸戒,並非沒有一點理由。父親的一句話尤為中肯:一個女人的終身大事,不能僅憑一時激情,我們可以讓你們彼此接觸,隻是不要輕率速成。她在返程的飛機上仔細盤算了自己對這段突如其來的戀情所應采取的態度,原有的激動已被理性的沉著漸漸控製。她想至少應該把和這個男孩之間的熱度,降到一個進退自如的位置,雙方都應稍稍冷靜,稍稍沉澱,把戀愛的進程主動放緩,用更長的時間,更客觀的心態,彼此考察對方的個性,考察相融相抵的方方麵麵。她想父母所慮也許不無道理,在一對經濟地位比較懸殊的男女之間,對任何突然而生的感情都要倍加警覺,一方可能為了純愛,另一方可能僅是交易。有時這種不純的目的會被一種貌似純潔的表演,巧妙地蒙蔽。


    但在這個無人的過道,在此刻,她突然被這個滿臉陽光的男孩傾情一抱,她原先預設的矜持立刻瓦解。這十五天音訊全無的分別,對張楠也是一份煎熬,也是一種積蓄,她這才明白她實際上仍然渴望這樣全情的擁抱,這樣動人的親吻!


    她必須承認,在她從上大學開始就有心無心的交往過的“男友”當中,並無一人給過她如此攝魂奪魄的激動。那雙捧起她的臉頰的大手,每一根插進頭發的指頭,都在彌散著一股青春的朝氣。她忍不住也用雙手抓住保良的脊背,那脊背上全是一條一縷的肌肉。那肌肉說不出是結實還是細嫩,柔軟還是堅硬,鮮活的觸感讓她不知不覺地開啟了雙唇,任由濕潤的熱吻恣意深人。


    那天晚上張楠與保良進行了長談,她雖然沒把父母的告誡和盤托出,但她強調了自己的追求。她說保良你必須明白,我需要的是一份持久的真愛,我不能容忍在這份愛情當中,有一絲一毫的虛偽和欺詐。雖然現在是一個商業的社會,但人總需要保留最後一件東西,那就是感情,真正的感情不能含有任何交易的成分。現在很多人不需要這種感情了,但我需要;很多人不相信還有這種感情了,但我想找到!


    保良非常激動,因為他真的愛死了張楠,他年輕的心靈,無比真誠,他和張楠一樣,渴望真愛。他甚至渴望和張楠同往想象中的蠻荒之境,天地間除了山水之初,隻有他們兩人單純的笑聲。他不知該用什麽語言,表達他的這份赤誠:


    “我愛你,請相信我是真的。”


    保良單純的眼睛,以及他年輕的聲音,還是征服了張楠。她確實相信,在她和這個青年之間,發生了真實的愛情,但她仍然像孩子似的再次追問:“你能向我保證,你愛我隻是因為你喜歡我,而不是為了別的,你能保證嗎?”


    保良說:“能!”


    張楠說:“那好,咱們就這樣說定!一言為定!”


    那天晚上張楠迴家以後,迫不及待地與父母作了交流。讓她心中不爽的是,母親對於保良的誓言,仍舊信疑兩存,而父親的態度則稍有調整。


    盡管父親依然奉勸女兒與保良冷靜相處,但畢竟已不反對相處。他告訴女兒,檢驗人心真偽的可靠途徑既非聽其言,也非觀其行,而是要依靠時間。隻有時間才能揭示真相,淘出真金,沒有任何謊言,能夠戰勝時間。所謂時間,當然就不是一年兩年。


    母親的立場卻無鬆動,時間猶如流水,去而不返,女兒又該挨到何年?等到看出這年輕人愛我們楠楠是別有用心,我們楠楠早把青春錯過去了。到那時再迴過頭來重新擇偶,恐怕很難再如楠楠現在的條件。


    母親為了勸說女兒,再次給張楠的表姐打了電話,母親的立場自然得到了表姐的完全支持。表姐甚至認為:門當戶對其實並非絕對陳腐,門第觀念確實反映了生活的現實。門當戶對可以最有效地保證婚戀的雙方在精神領域和生活習慣等諸多方麵的和諧致,就像男女應該年齡相當或男大女小一樣正常。表姐在電話中讓張楠自己想想,她究竟哪方麵的魅力在吸引保良,論年齡你比他大,論相貌你也不是明星那種,以保良的情況,當然隻能是你的家庭背景和你鼓鼓的錢囊。


    表姐的雄辯讓張楠再次沒了主張,她仍然想用“愛”這個最美的字眼負隅頑抗,但馬上被表姐嗤之以鼻:愛與生存相比,永遠屈居次席,這不是人的品性而是人的本性。和一個連自身生存都沒有保障的人談情說愛,你怎麽確定他是為了愛還是為了生存?


    關於張楠這次終於流露出來的想資助保良上大學的想法,連屬於“鴿派”的父親在內,全都表示了激烈的反對。父親說年輕人愛學習雖然應當鼓勵,但更應當鼓勵他自食其力。如果你們沒有戀愛關係,你資助生活困難的青年上學我不反對,那還不如捐個希望小學,豈不更能彰顯愛心?張楠為了自己已向保良做出的許諾與父母表姐反複激辯:我絕不相信保良會是一條凍僵的蛇,當我把他暖和過來以後,他會反口咬我。表姐說:對,他不是凍僵的蛇,也不是拜貓做師傅的虎,他不一定會在受益之後反咬一口,但他是人。是人就逃不開人的生存法則,是人就會尋找最快最便捷的途徑直奔目的。他的目的是什麽,是全心全意愛一個女人,還是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人比毒蛇猛虎更可怕的是,人會表演,人會偽裝,人會花言巧語,人的眼淚比鱷魚的眼淚,更加煽情。


    表姐危言聳聽,母親表示讚同。父親的建議則中庸一些:如果你能肯定自己真的愛他,那麽剩下的問題也就簡單明了,那就是他是否真的愛你。從理論上說,如果你們真心相愛,門第和年齡,都不是問題。所以我不反對你們相處一段時間,彼此考察,彼此磨合,現在一切結論都不客觀,為時過早。在相處當中你必須注意,你不要給他錢,不要給他任何物質上的幫助,也不要給他任何許諾。你給一個饑餓的人畫一個燒餅,他很容易對你表示忠心。這種忠心有價值嗎,當然沒有;這種忠心會讓你感到塌實嗎,當然不會!


    那一夜張楠無法入睡,父母和表姐的警勸,讓她非常鬱悶。她清楚地知道,這份鬱悶並非完全因為他們過於冷靜的視線,破壞了她對浪漫愛情的美感,而更多是因為,他們的觀點並非無道理,並非無稽之談。


    這天晚上的保良,心情卻異常激動,他就像為自己訂定了終身,找到了歸屬,內心充滿幸福,對愛情的向往壓倒了一切。他迴到住處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鋪蓋從菲菲的小屋裏,堅決地搬了出來。


    菲菲冷眼相看,不發一言。李臣和劉存亮睡的屋子也並不太大,兩個人一個床上一個地上,剩餘的地方堆滿了東西,周旋的餘地已經很小。保良便把鋪蓋鋪在過廳的地上,房東多年前在過廳貼的地板磚已經四處龜裂,但總強於水泥地麵潮氣傷人。


    李臣和劉存亮也都在家,看到保良與菲菲冷戰升級,也不多管。劉存亮本想勸勸,站在小屋門口衝菲菲悄悄問了一句:“保良怎麽了?”結果菲菲砰地一聲把屋門關上,再也沒有一句迴音。


    晚上,李臣上班去了,劉存亮也隨後出門。李臣在夜總會找到工作的第二天,劉存亮就從他工作的那家小餐館辭了職。因為他是一個胸懷遠大理想的有誌男兒,豈能在那麽一個小門臉裏洗碟端碗虛度光陰,經向父母反複陳請,他終於把家裏存款的三分之二拿了出來。這三分之二的家底共計兩萬五千元整,用於劉存亮實現理想的最初本金。劉存亮計劃開一家服裝鋪子,或者開一家小餐廳。中國人想賺錢一般最先想到的,都是倒賣服裝或者開家餐廳。


    李臣走後,劉存亮也要去附近的夜市做“市場調查”,隔著小屋的屋門喊菲菲同去,菲菲在門裏並不應聲。劉存亮隻好訕訕的自己出門,出門前又問保良要不要去夜市看看然後一起去網吧包夜。保良也搖頭表示不感興趣。


    劉存亮走後,保良躺在地鋪上,拿著剛才在街上買的一份晚報,默默地盤算未來。他的腳傷估計再過一周就可痊愈,在這之前他就可以先去找找工作。


    晚報的廣告版上,各種類別的招工廣告密密麻麻,看得保良頭暈眼花,劃出了幾個可往一試的目標,又想這一瘸一拐的模樣是否對運氣不利。看完晚報他關了燈冥思默想,想了母親又想姐姐,還有小時候他家在鑒河岸邊的那個小院,在他的記憶中也是一道永不褪色的風景。他也想到了父親。以前想到父親時他總是滿心羞愧滿腔委屈,現在忽然有了一點憐憫的心情,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張楠,才懂得應該體恤父親的孤獨。不知父親現在是否已經有人關懷,還是仍舊獨自住在那幢到處銘刻著悲傷和血腥的房子裏,孤影四壁,孤家寡人。


    想到可憐的父親母親和久已不見的姐姐,保良的眼角噙了一絲濕潤,帶著一顆似有還無的眼淚沉人夢鄉。他乍醒之後的印,象,似乎又夢到了那個噴火的女郎。那女郎將一團熊熊烈火直噴在他的臉上,而他臉上的感覺不但未被灼傷,反而獲得一般透心的清涼。


    他醒了,屋裏的燈仍舊黑著,他分不清此時是深夜還是黎明,不知道李臣劉存亮還在外麵或是已經迴采。過廳裏靜靜的,但保良很快被身側的一個人影嚇得渾身一驚。


    那人影離他很近,他從唿吸上辨認出那是菲菲。菲菲伏在他的床頭,在俯身輕輕地親他。她的眼淚把保良的臉頰都打濕了,保良卻聽不見她的一聲嗚咽。


    保良躺著沒動,讓菲菲親了一會兒,在菲菲想要擠上鋪抱他的時候,他心平氣和地開口拒絕。


    “菲菲,去睡吧。”


    菲菲停止了動作,她跪在保良身側,像一具雕像似的一動不動。突然,她把保良放在枕邊的一隻台燈啪一聲打開,臉上的五官立刻變得陰影凹凸。


    在那張陰影凹凸的臉上,淚痕已經幹涸。胸膛起伏的氣息,不再繼續抽搐,眼裏放射的目光,也從未這樣的嚴肅,這嚴肅的目光讓保良意識到他應當坐起身來,用不容躲避的神色,正麵迴應菲菲。


    “保良,”菲菲說,“你真愛那個女人嗎?”


    保良說:“愛。”


    菲菲咽了一口氣,說:“愛她,就不能再愛我了?”


    保良說:“友情可以分享,愛隻有一個。”


    菲菲說:“可你的愛總是在換,隻愛一個人的是我。”


    保良本想說:‘‘我根本就沒有愛過你。”但這話肯定刺傷菲菲,所以不能出口。他忍了半天,隻說了句:“菲菲,原諒我,我很抱歉。,’他知道,一旦菲菲發出質問:你不愛我為什麽還跟我住?那他隻能無地自容。


    菲菲沒有接應保良的抱歉,在她聽來,這聲抱歉隻是推托和拒絕的一種方式。她問保良:“她很漂亮?”


    保良說:“我不想和你談她。”


    菲菲頓了一下,又問:“她很有錢?”


    保良說:“對。”


    菲菲問:“你是為錢?”


    保良感覺受了侮辱,賭氣不答。


    菲菲又接一句:“如果你是為錢,我可以接受。”


    保良克製著惱怒,掀開被子想要站起身來:“菲菲,你既然認為我是這樣一個無恥的人,你何必還要理我!我再跟你說最後一遍,我不願意跟你談她!”


    菲菲執拗的聲音,表示了她的堅決:“你為什麽不談!我非跟你談不可!”


    保良皺眉推她:“去去去,迴去睡覺去,你不困我還困呢,我明天還得出去找工作呢。”


    菲菲的嗓門,開始壓不住惡毒的怨恨,她不管時間是否已近半夜三更,“你還要找工作?你不會讓她養著你嗎,你傍了這麽個闊妞,你還要去找工作?”


    菲菲的喊叫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顯得異常尖厲,每一聲都能刺傷保良脆弱的神經。金錢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就是這麽公認,以致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對保良的猜疑,竟是如此異口同聲。


    保良站起來,瘸著一條腿拉起菲菲,擰著她的胳膊往小屋裏推。菲菲使勁甩開保良,把保良甩了一個趔趄。保良胡亂地穿上衣服,發狠地說了一句:“你不讓我睡我上別處睡!”他拉開門要走,菲菲突然撲過來了,萬般懇求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保良,你別走,你到哪兒去睡?”


    保良拚命去掰菲菲的雙手,掰了幾次才把菲菲掰開,掰開的同時他奪門而出,扔下了幾個憤怒的字眼:


    “你管不著!”


    保良走出屋門,走出很遠還聽到菲菲哭喊的聲音。那喊聲當然驚擾了四鄰八舍,有好幾家打開門來罵罵咧咧:


    “你們睡不睡覺!吵什麽呀半夜三更!”


    他們肯定也都聽見了菲菲的怨毒:“你想跟誰睡就跟誰睡去吧,你們男的沒一個好人!”


    在菲菲的叫罵聲中和鄰居們的探頭探腦之下,保良跛出了小巷,來到了大街。大街上除了遠處一輛市政公司的灑水車外,看不到其他一車一人。他盲目地向前跛去,隻想離那些叫罵和窺探越遠越好。他真的不想再迴到那個貧民窟去,在那裏他感覺毫無自尊。


    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公園的門口,公園門口的廣場上,燈清如月。在這片銀白色的廣場中央他恍然看到,一輛銀白色的“奧迪”在靜靜地等候。他腳步飄飄地走了過去,想拉開車門上車,車卻無聲地化人銀白的空氣之中,痕跡全無。


    幻覺耗盡了他的體力。他全身疲乏地在公園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他又看到一輛白色的“寶馬”在廣場的一角若隱若現……他看到自己再次走過去了,拉開車門向裏張望。車裏坐著權虎和姐姐,正擁抱著彼此熱吻,姐姐抬頭看見他了,伸出手來摸他頭發。他叫了一聲姐姐,姐姐笑而不答。他想告訴姐姐的第一件事就是媽媽已經死了,但姐姐還是笑。他又告訴姐姐,他也從家裏跑出來了,他現在孤身一人。姐姐用手輕輕摸著他的頭發,手指伸進發叢,手心掠過發梢,那份溫柔,真的很好。保良閉上眼睛盡情享受,再睜眼時,廣場上已經空空如也,靜無一物。


    保良趴在自己的膝頭,他想讓自己沉人思考和遐想,卻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天亮時他醒過來了,廣場上真的停了幾輛車子,但沒有“寶馬”,也沒有“奧迪”。


    一周之後,保良的腳基本好了。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門上街,逢到房東過來又吵又鬧時,他可以抽身便走。如果緩步慢行,幾乎看不出一點顛跛的樣子。


    這次受傷,保良從生理的層麵,進一步體會了父親的心態,一個腿腳不便的人,生活將多麽艱辛。有很多次,保良真想迴家看看,雖然這個家與鑒河岸邊的那個家比,並無那種讓人魂牽夢係的親切,但那也曾是他的家,那個屋瓦嶄新的院落,還住著腿腳不便的父親。


    可是,保良始終沒有迴去,他說不清自己是害怕見到父親,還是賭著氣不肯屈求父親。


    天漸漸地冷了。


    保良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他被古玩市場一家專賣瓷器的小商店聘作店員。保良眉清目秀,又有高中學曆和本地戶口,找個店員之類的工作本不難的。隻是這工作每月隻有三百元底薪,管一頓午飯。再想多掙全靠銷售提成。第一個月保良隻提了二十幾元,第二月提的多了,也不過三百元整。


    在這期間保良每天最大的念想,就是盼著張楠來電話約他。他不便主動去約張楠,如果主動約一個女孩出去,無論去哪兒坐坐都不該由被約的人花錢。如果是張楠約他,他也會建議去免費的公園或去商場逛逛,免得張楠為他破費。


    所以一般都是等張楠約他。


    時間長了也有問題,張楠時而會生出一些抱怨:人家談戀愛都是男追女,你怎麽一點都不主動,老拿著架子讓人家約你?保良隻能尷尬地解釋:我也想主動約你,可你那麽忙,我怕約多丁你煩。張楠說什麽叫約多了呀,你就沒約過我一次!保良說:我現在還沒掙到足夠的錢,約你出來沒地方去,怕你生氣。張楠說:我見的是你,又不是為了去什麽地方,你別找借口了。張楠說保良是找借口,其實她懂了保良的心理,但她還是希望保良能夠主動。保良主動,其實也是滿足她的某種心理。


    於是,保良就約她,見麵的地點則通常由張楠指定。那些地點通常是高檔酒店的茶座或時尚人類常去的餐廳,都是消費昂貴的場所。有時一晚上還要換兩三個地方,吃飯、喝酒、聊天。


    張楠不喜歡舞廳夜總會和卡拉ok之類的熱鬧去處,泡吧也是泡那種靜吧,或者幹脆找個上流社會的內部會所,兩人獨燭淺酌,要個浪漫情調而已。而已之後,自然都是張楠埋單。


    至於接吻和摟抱之類的激情動作,一般都在夜幕遮掩之下,由保良主動,在張楠的車裏進行。


    在此期間,保良依舊住在李臣那裏。李臣又找到了工作,而且收入不菲,所以保良那份三百元錢的房租,也就免了。誰讓我是你哥呢,李臣說。


    在此期間,劉存亮的雄心壯誌,已經正式邁出了萬裏長征的第一步。他在省城著名的夜市裏,盤下了一間十米見方的服裝鋪子,開始進行簡單裝修,訂製貨架,購買一應營業必需的設備物品,並且已經去了兩次南方,尋找聯絡貨源途徑。至此,鑒寧三雄各自的事業狀況及經濟條件,保良反倒脫富致貧,成了墊底。


    在此期間,菲菲仍然住在李臣家的那間小屋,和保良之間的冷戰,若緊若弛地繼續進行。李臣本來要向菲菲收房費的:保良是我兄弟,我可以免單,你又不是,所以咱們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可菲菲也沒錢交費,要不是為了纏著保良,她早可以搬到姨夫的小吃店裏白吃白住。後來劉存亮出麵向李臣求情,說幹嗎呀咱們都是鑒寧來的,這麽久的朋友了,在省城生活誰也不容易,可別自己不幫自己。其實李臣並不真想要錢,他是看保良冷淡菲菲,意欲乘虛取代而已,隻是菲菲不接這茬兒,李臣也難開口硬逼。


    後來菲菲自己走了,迴鑒寧去了。她媽病情持續惡化,已經下不了床了,日常生活全靠菲菲七十多歲的奶奶照顧。奶奶又不是菲菲媽媽的親媽,所以也是天天抱怨,並不情願的。這也難怪,菲菲的老爸失蹤之後,奶奶隻靠工廠每月發的退休金生活。菲菲的母親躺倒之後,原來能幹的一些手工活兒幹不了啦,那點退休金養活兩個女人,當然捉襟見肘。所以奶奶托人打電話叫菲菲迴來,你自己的老娘你自己來養,你們大人孩子都往外一跑撒手不管,我一個老太太為啥要作這份難呀!


    這些情況,保良是在菲菲又從鑒寧迴來後才慢慢知道的。菲菲迴來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盡快掙錢,盡快掙到大錢。保良則暫時從菲菲的視線中淡出,不再是她每天每夜關注和挑釁的中心。保良發現,菲菲這次從鑒寧迴來,更多的是和李臣來往,經常同出同進,而且總是黃昏出去,半夜才歸。保良疑心,主動去問菲菲,這些天在外麵都幹什麽去了。菲菲冷冷迴答,沒幹什麽,做生意唄。保良奇怪:做生意,你有什麽本錢去做生意?菲菲反問:你說我有什麽本錢!我有什麽本錢你還不明白嗎!


    保良傻,不明白。


    有一次保良下班迴來,看到劉存亮和菲菲在家裏吵架,才知道菲菲剛從鑒寧迴來那陣,跟劉存亮借了一萬塊錢。說死半個月內肯定歸還,結果牛個月到了,菲菲隻還了三百。那一萬塊錢是劉存亮支付了那個門臉的首期房租,再加裝修置物後僅存的血本,原來準備進貨用的,經菲菲聲淚俱下地一通哀求,才咬牙拿給她的。現在他那小店萬事俱備,隻欠進貨,貨源也聯係好了,可錢卻沒了。


    那個門臉劉存亮從別人手上盤下來就花了五千,又付了兩個月共計五千元的房租,又花了三千多塊錢裝修及購買設施用品,借給菲菲一萬塊錢之後,劉存亮的手上,僅剩下一千塊出頭。兩個月之後的房租全要依靠經營利潤填補,劉存亮以前算過賬的,頭兩個月下來,湊足房租還是有可能的,交不出兩個月就先交一個月,交一個月肯定能保證的。房東事前約法:隻要欠租超過兩月,立刻轟人,沒什麽可商量的!


    劉存亮快要瘋了,瘋到給菲菲下跪的程度,這二萬五千元錢是他爹媽辛苦半生的積蓄,一旦開不了業付不出租讓人趕了出來,前麵盤店、裝修、購物、預租花的那一萬三千多塊,就算打了水漂。如果菲菲這一萬再還不迴來,劉存亮就隻有找個地方跳樓了。如果他不跳樓,那就一輩子別再艦臉迴家麵見父母。


    保良迴去,看見他們爭吵,劉存亮時而哀求時而怒喊時而泣不成聲,還使勁抽了自己的嘴巴,但沒用。菲菲臉上雖說也掛了淚痕,可對劉存亮的歇斯底裏,已經無動於衷。她轉身走進小屋,劉存亮跟了進去,彼此的爭吵和彼此的哭訴時高時低。保良坐在鋪上複習高考的課本,看了半頁忍不住走進小屋婉言勸解。但勸解的話誰都會說,說了又管個屁用,菲菲母親的病和劉存亮的鋪子,哪一麵都是生死存亡的問題。勸了半天他們突然不吵了,突然都把目光投向了保良。


    劉存亮說:保良,現在我真是走投無路了,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你肯定有辦法的。保良一愣,說:我能有什麽辦法?劉存亮說:你不是交了個有錢的女朋友嗎,你能不能先幫我借出一萬塊來,讓我先把鋪子開起來,將來菲菲把錢還我,或者我經營有了收入馬上就還。保良立刻搖頭:我跟那女孩隻是朋友,不談錢的,這事肯定不行。劉存亮抓著保良,又是要下跪的模樣:要不你迴家求求你爸,怎麽你也是你爸的兒子。保良一聽劉存亮這話都說出來了,知道他病急亂投醫已經到了瘋癲的程度。可劉存亮眼睛紅著,抓著保良的手上,全是冰涼的汗水。他說保良咱們多少年的兄弟,你不能這麽看我等死,咱們結拜兄弟的時候都發過誓的,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日死!保良這筆錢是我爸媽的活命錢,弄沒了我隻有去死。保良安慰道:你別這麽說呀等李臣迴來咱們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能湊出多少錢來。菲菲你也去求求你姨夫,能求出多少是多少吧,是你把存亮逼到這一步的,你也不能不想辦法。菲菲沒有說話,劉存亮卻反而替她開脫:菲菲能有什麽辦法,她姨夫那小吃店就快倒了,我都知道。菲菲都到李臣他們那個夜總會坐台去了,她借我那一萬,其中八千給了她媽,一千交了坐台的押金,還有一千買了坐台的衣服。她以為一坐就能坐出大錢來,可這都坐了快一周了,掙的還不夠她半夜打車的錢呢。


    保良嚇了一跳,轉臉去看菲菲。怪不得菲菲一到晚上就穿得古古怪怪,出門前還在臉上又塗又抹,嘴唇也比以前紅得厲害,原來是幹了這種營生!他厲聲質問菲菲:菲菲你去坐台了?菲菲擰著頭去看別處。保良不相信似的再次逼問:“菲菲你當坐台小姐去了?”


    菲菲不看保良,低聲答了一聲:“我當什麽關你屁事!”


    保良仍然厲聲:“你幹別的不關我事,你幹這個就是不成!”


    菲菲轉過臉,怒視保良:“你管得著嗎你陸保良,你是我什麽人呀你,我幹什麽你管得著嗎!”


    保良吼道:“別管我是你什麽人,你幹這個我就得管,你幹這個就是不成!”


    菲菲也吼:“我就幹了,哎,我就幹了,你能把我怎麽樣吧!”


    保良氣得頭大,口氣也變得惡毒:“你怎麽這麽不要臉呀,你年紀這麽小你就這麽不要臉,你說你以後還有救嗎!”


    菲菲麵孔扭曲,想哭卻又忍住,她的聲音卻把哭腔抖摟出來:“你有什麽資格管我,你要早管我我能幹這個去嗎?我對你這麽好你還在外麵勾搭別的女人,你說我不要臉,你要臉嗎!連你爸都不要你了,連你親姐姐都不找你了,你要臉,你有臉嗎你!”


    菲菲這人,一急就要揭人瘡疤挖人祖墳,保良最不能容忍別人說到他的父親和姐姐,最不能容忍別人攻擊他舉目無親,他又衝上去給了菲菲一下,手並不重,卻打在臉上,啪地響了一聲。菲菲捂著臉哭了,反手給他一下,被保良擋了,保良紅著眼睛走出了這幢房子的屋門。


    那天晚上保良在街上盤桓了很久,心裏特別難過。他在這個城市,沒有其他朋友,和同學也都斷了聯係。他可以想象,中學大學的那些同窗校友,肯定全都知曉他的劣跡,就算有人還願意和他來往,他也無顏再與他們親近。


    他很想給張楠打個電話,問她現在有無空閑,他很想讓她抱住自己,撫慰自己內心的孤單。


    天氣真的很冷,節氣已經入冬。保良站在街邊瑟縮,看到一輛公共汽車人站,有人上車下車。上車下車的人全都行色匆匆,讓人聯想到正在等待他們的家人和爐火。


    又一輛汽車進站,保良呆呆地看著下車的人四散而去,上車的人擠在門前,他忽然情不自禁,在車門將要關閉的刹那,抬腳踏上了車廂。


    汽車向前開去,不斷遇站停車,乘客上上下下,車內越來越空。又是一站停靠,保良忽然胸口激跳,他倉促付了車費,隨著幾位到站的乘客,一起下了汽車。汽車開走時乘客四散,隻留下保良一人形單影隻。


    這是一條非常熟悉的街道,兩側的店鋪早已關門。冬夜的厲風在空曠的街邊掃蕩,卷起一些白色的垃圾。風推著保良的後背往前走去,走得有些身不由己。他身不由己地走進一條小巷,小巷短得一望到底。巷內的紅門矮牆,牆內的孤寡燈光,一如既往。保良心如重鼓,他曾想象父親已經不在這裏,這裏早已人去屋空。


    但此時,夜色已深,院內的屋子還亮著燈光,燈光透過矮牆,把牆頭的青瓦映亮。保良在牆外佇立很久,直到小巷裏的穿堂風把他的胸背吹透,他也沒有聽到院內屋裏,傳出任何隱約的聲音。


    他用快要凍僵的右手,輕輕撫摸了院門,門上的漆皮顯得比過去粗糙,門環旁邊還有幾處破損。保良稍稍用力推了一下,院門紋絲不動,風聲蓋住一切動靜,包括保良離去的聲音。


    保良搭乘最後一班公共汽車,原路返迴了他的住處。


    除了迴到這裏,他其實沒有別的去處。


    保良迴到這裏時鄰居們都已睡去,過道裏的燈早就被人關了,這地方的住戶都窮,過道裏燈黑燈亮都很在乎。保良也就不去摸索燈繩,摸黑走到門前,腳下意外膛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差點絆了一個跟頭,用手扶地時竟然摸在一個人的臉上,嚇得保良驚唿失聲。


    保良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樓道裏僅有的一絲光線,他從衣服的樣式上認出地上躺著的原來是劉存亮,保良立刻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起來:


    “存亮!你怎麽了,存亮!存亮!”


    喊叫聲把鄰居們又驚出來了,探出門來的臉上,全是驚愕不已的神情。也許他們早都厭煩了這幾個男女雜居咋咋唿唿的租戶,要不是怕報複早到派出所投訴他們去了。


    可這次保良的喊叫有點不同尋常,不像是一般的吵吵鬧鬧。有人把過道裏的電燈拉亮,他們看到保良臉色慘白,抱著橫在地上的劉存亮淒聲唿喊。亮了燈保良才看清劉存亮滿口酒氣,吐了一身一地,才知道他是喝醉了,而不是他剛才以為的那樣,想不開了尋了短見。


    保良喉嚨上窒住的那口氣息一下鬆了,他驚魂未定地看看醉得人事不省的劉存亮,看看周圍呆立的鄰人,結結巴巴地說道:“啊,對不起,對不起……”


    菲菲也把屋門打開,看著門外的情形不知所措。鄰居們嘀嘀咕咕滿臉不滿地各迴各家,菲菲也轉身迴到屋裏。保良把劉存亮扶了起來,連拖帶拽地拉到屋裏,拖到床上,然後坐在床邊喘了半天大氣。菲菲端了一盆清水進來,替劉存亮擦臉脫衣。保良迴到過廳,坐在自己的鋪上,看著菲菲在大屋裏收拾劉存亮,收拾完關燈走了出來。她沒看保良一眼,徑直走進自己的小屋,還沒關門的時刻,被保良從身後叫住。


    “菲菲。”


    保良叫住菲菲,卻久久沉默不語,見菲菲再次關門,才再次開口把她叫住。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但菲菲完全可以聽得一字不落,完全可以。


    “菲菲,你別去幹那事了,你欠存亮的錢,我想辦法幫你還他。你媽以後治病,我也可以盡力幫你,但我不想讓你再去夜總會做那種事情,我不願意你這麽生活。”


    菲菲也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迴頭,保良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聽出她在強忍哽咽。


    “你還在乎我嗎?你不是……早就不在乎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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