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葵在後溪醫院同樣沒有查到高純死亡證明的底檔,負責醫療檔案的工作人員查都沒查就答複金葵,後溪醫院肯定沒有收治過這個病人,因為醫院這一兩個月來,沒有一例死亡的病症,所以你肯定搞錯了地方。


    金葵把公安抬了出來:"這個病人的家屬在辦理戶口注銷的手續時,派出所核查過他的死亡證明,那份證明就是從你們這裏開出去的,派出所都有記錄,不然這麽遠的地方我怎麽會找到這來?"


    這事看來有點大了,金葵言之鑿鑿,工作人員不敢疏忽,帶她去見了一位領導。領導昕她講了來龍去脈一一病人沒死,還在北京活著,可忽然有人拿了後溪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去注銷戶口、辦房產過戶……領導昕完,先是表示這死亡證明不可能是從後溪醫院開出來的,沒在我們醫院治療的病人,我們是不可能開任何證明的,後又表示他可以再查一查,等查清楚了會給金葵一個答複。


    此行似乎無功而返,從後溪迴城的路上,金葵有些沮喪。山區的公共汽車速度很慢,在崎嶇的山路上緩緩蠕動。窗外空有山林落日的輝煌壯麗,金葵卻一路低頭苦思冥想。


    根據公安派出所的記錄,死亡證明的開具單位就是後溪醫院,而後溪醫院卻查元此事查無此人……這不由讓金葵猛省,就憑查無此事的本身,她似乎就可以向警方報案了。


    於是金葵迴城後沒有迴家,盡管天已經黑了,但她還是直接去了早上去過的那家派出所,正式提出報案。派出所記下了她對整個事件前因後果的敘述,並且再次當著她的麵核對了高純戶口注銷時的有關記錄,記錄上死亡證明的開具單位,確實是雲朗後溪醫院元誤。金葵也被允許看了那份記錄,撞入眼簾的並不是後溪醫院這幾個當然的字眼,而是下角潦草書寫的一個陌生人名:莫風雲——就是開具死亡證明的那個醫生。


    公安做了筆錄,表示將予調查,讓金葵迴家去等,想起什麽新的情況可以及時聯係,及時補充……但金葵不走,她說這事我真的不能再等,你們打算怎麽調查,查清這事要等多久?公安當然搞不懂金葵為什麽不能再等,公事公辦地解釋說:北京市公安局今天也來電話問情況了,這事下一步怎麽查,是由我們立案還是由北京方麵立案,還要再協調一下。這種事表麵看很簡單,真要查實可不是一日之功。你急、也沒用。


    金葵怎能不急,但警察說的沒錯,她急也沒用。她隻能快快離開,隻能迴家去等。她知道,這事對公安局來說,是小案子,偽造公文印章罪以刑法論及,並非十惡不赦。公安不可能投入太多警力,日以繼夜替她找出那個冒名頂替的女人,這種事調查個三月五月,也是正常的。但從派出所迴到家的這一夜,金葵還是夜不能寐,她想她不能這樣等下去,高純一天被假相蒙蔽,她就一天痛不欲生。


    所以,第二天清晨起床,她又獨自去了後溪。後溪的那份山清水秀,在她眼裏卻是藏汙納垢。她這次沒有去找醫院的頭頭,也沒看去找管理檔案的機構,她直接去門診指名道姓,說有事要找莫風雲醫生。先在過道上問了兩個護士,都說莫醫生不在,後又問了門口的一個傳達,才知道莫醫生是急診室的,是上夜班的。金葵給家裏打了電話,告訴母親她在後溪辦事呢,今天可能迴不去了。然後就在後溪等到天黑,等到急診室夜班的大夫都來了,才進去要找莫醫生。急診室這天值班的大夫是個男的,答複金葵莫醫生不在,你找莫醫生有什麽事嗎?金葵說我是莫醫生朋友的朋友,莫醫生的朋友托我找莫醫生問個事情。男醫生這才說道:莫醫生迴老家了,她休產假生小孩去了。金葵有點傻眼:那她老家在什麽地方?男醫生居然說得相當周詳:她迴她愛人家去了,她愛人是銅源市的,在銅源市的李塘村,挺遠的呢。


    當夜,在後溪醫院附近的一家小旅店裏,金葵一夜噩夢。夢見高純和她一起跳舞,夢見高純摔斷了胳膊,夢見高純坐在李師傅的富康車裏睡死過去,一輛唿嘯而來的十輪大卡將富康撞得粉身碎骨……她醒後餘悸不止,直到天亮起來還不斷慶幸——夢是假的,夢是反的。


    一早,她沒迴雲朗,而是乘長途汽車去了銅源。銅源距後溪百多公裏,銅源的李塘村又離銅源市區有半日的路程,金葵一整天在途中輾轉,半程平原半程山路。李塘村藏在銅源背後的牛飲山裏,離開公路徒步登山也要一個時辰,金葵進村時已是日落黃昏,好在李塘村村廓不大,橡瓦相接雞犬相聞,打聽莫風雲的老公逢人便知。


    莫風雲的夫家住在山坡的轉折處,房橡半露暮藹蔥籠。金葵進院先看到一位年過花甲的老邁村婦,看模樣應是莫風雲的婆婆。昕金葵開口詢問莫醫生在嗎?隻當是兒媳在城裏的朋友,連聲說在在在進屋坐吧,你是誰呀?金葵還未應答,人已進屋,屋裏很暗,她還沒看清從裏間移出的那張麵孔,就先看見了下麵凸起的肚子。


    "莫醫生嗎?"她問。


    麵孔進入了門前的半米夕陽,眉目依然虛幻不清,口中的話語聽得出是銅源市裏的口音:"是啊,請問你是哪兒的?"金葵在省城學舞多年,又一直工作於首都北京,普通話已經可以說得字正腔圓,早聽不出雲朗本地的方言調調。"我是北京來的,來找您打昕一件事情。"莫醫生顯然有些奇怪,顯然想不到她在北京那邊,會牽連什麽事情。


    "北京來的?找我打聽什麽事情?"


    她上下打量著金葵,金葵身形完美,容貌出眾,在這偏僻一隅的山區,從來見不到這樣標致的女孩。而莫風雲此時的身形體態,看上去已距臨盆不久。


    金葵不敢過多耽擱,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讓她不得不有話直說:"莫醫生,您前不久是不是給一個叫高純的人開過一份死亡證明?我是高純的妹妹,我來找您是想打昕一下有關的情況。"


    "高純?"莫醫生做迴憶狀,但很快,點頭給予確認:"啊,好像有,你是他妹妹?"


    金葵把話題迅速深入:"據我知道,我哥哥好像並不是你們後溪醫院的病人,不是你們的病人,死亡證明怎麽由你們給出呢?"


    莫醫生大概聽出話中的質疑,迴答也就不甚熱情:"啊,這事是醫院領導交待下來的,是醫院領導交給我的。"


    "您是一個醫生,你們醫生給患者開死亡證明,總得有根有據吧?"金葵話雖質疑,但態度和藹,語氣放鬆,盡量不使對方產生敵意,但她下麵的話還是把莫鳳雲帶人驚恐:"而且我哥哥並沒有死,他還活著,他現在人在北京,還好好的活著。"


    "什麽,你哥哥還活著?"莫鳳雲的驚訝顯然不像裝出來的,但她很快想到的是對自身的保護:"這我就不清楚了,這事是院裏交辦下來的,你去找我們院裏問一下吧。"


    "我去問了,院裏說證明是您開的。我隻想問問您,來找您開這張證明的,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個人您認識嗎?"


    "我不認識,證明是醫院叫開的,來的人是患者的愛人,給我們看了患者在北京的病曆,還有他們的結婚證、身份證,證件都有的,領導叫開我們就開了。"


    "不是你們的病人你們也能開死亡證明嗎?"


    "那要看什麽情況,這個病人在北京病了很久了,已經不行了,病曆上看得出來的。他是雲朗人,去世前要迴老家看看,落葉歸根嘛,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這情況肯定有的。結果他從北京一迴雲朗就去世了。聽說他愛人和市裏衛生局的一個領導比較熟吧,所以就找到我們那裏開證明。具體情況你還是去問問醫院的領導吧,我隻是辦辦手續,情況我不是很了解的。"


    "他愛人叫什麽名字?來辦死亡證明的這個人,叫什麽名字?""好像,叫什麽葵吧,我記得名字裏好像有個葵花的葵。"金葵對麵前這位重身待產的女人,幾乎有種切齒的痛恨。但她把追問的矛頭,還是牢牢指向另一個女人:"他愛人……這個叫什麽葵的長得什麽樣子,和結婚證裏的是一個人嗎?"


    "應該是一個人吧,我沒有太注意看。"


    "那個人多高,她臉上身上都有什麽特征,她多大歲數,你檢查她身份證了嗎?她身份證上寫的什麽?"


    金葵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激動,她的問題咄咄逼人密不透風,莫醫生步步後退,意圖往裏屋避:"這我不記得了,你去問領導吧,我不記得了。"


    莫風雲的婆婆聽到聲音不對,跑進屋裏來看究竟。她聽不懂兒媳與這位不速之客在說些什麽,但看得出她們麵目僵持,言語不睦。這位村婦當然責無旁貸地站在了兒媳和她腹中的孫兒一邊,馬上攔住金葵大喊大叫:"咦,你幹什麽?你是哪裏來的,人家都懷了小孩子啦你不要煩啦,快走快走!"莫風雲已經避進裏屋,關門息聲,金葵還在外屋徒勞地高聲追問:"她到底是個什麽人,你們不查清楚就判我哥死刑你們想幹什麽!你出來你要跟我說清楚,那個女的認識你們哪個領導,她到底認識你們哪個領導!你們是不是收了她的錢啦,高純沒死你們憑什麽證明他死了,你們憑什麽!"


    金葵顯然已經不是在詢問調查,而是在發泄憤意!這一紙死亡證明讓她受盡折磨,痛不欲生;這一紙死亡證明讓所有人都名正言順地與她為敵,並且名正言順地致死了她的愛情!屋裏沒有迴答,沒有聲音。金葵被老婆婆推出門外,又推出院子,老婆婆的喊聲高亢響亮,在氣勢上把身心交瘁的金葵,完全壓住。


    "你喊,你喊,我叫你喊,你把她肚子裏的小孩嚇到了我跟你拚命!你出去出去出去!你是哪裏來的狐狸精跑到我們這裏來撒瘋。


    院子門口已經聚集了一群鄰人,連大人帶小孩全都探頭探腦。金葵被老婆婆推出院門,院門隨即咣當一聲牢牢關住。金葵後退一步,淚水盈目,喘息難平。四周被陌生的麵孔團團包圍,大眼小眼上下打量,隻有好奇,沒有同情,也沒有人上前探問究竟。


    太陽徹底看不見了,山路朦朧,金葵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這個半山的小村。這個時辰的城市裏,華彩繽紛的路燈已經燃亮。


    路燈燃亮的時辰,石泳與君君在一起吃了晚飯,在這家還算有點情調的餐廳裏,話題當然離不開對"美麗天使"的迴顧與展望。


    石泳說:"看評委不能光看表麵,能當上評委的人,那道得多深呀!真罵你損你的評委未必私底下不幫你,越想幫你表麵上越得嚴格挑剔你,做給人看嘛。反正你爸給我的錢我是一分沒貪汙全都用上了。其實我知道別的選手也有不少在活動的,可他們跟真正能起作用的人搭不上,托著關係一層一層往上送錢,那還能不層層剝皮嗎?錢在中間環節就都消耗掉了。所以你爸得清楚,他後來拿的那個數,換了別人未準能讓你進十強!"君君很幸福地看著石泳,感覺自己已被石泳的精明強幹徹底征服,她撒嬌地露出白牙做了個假裝不屑的鬼臉,說我知道!石泳也就假裝無所謂的樣子予以迴應:"進十強就可以了,見好就收吧,至少迴學校見了同學不丟人了吧。再把你往全國總決賽送我也太累。再說就算我為了你吃苦受累都不怕,我也不想再求你爸出血掏錢了,我犯不著讓你爸把我恨上。"


    君君這迴不假裝了,很認真地說道:"那我跟我爸去說,讓我爸再跟蔡小姐去耍。我爸說那蔡小姐現在也有事求著他呢。"


    他們彼此碰杯,杯中酒也是假裝的,全是飲料。但君君的心情很好,這一點絕對不假。窗外燦爛的霓虹,象征著未來的前景。整個城市流光溢彩,熱鬧紛呈,在這裏生活習慣的人都不會想象遠處山裏的夜幕,究竟黑得多麽沉重。


    金葵在黑下來的山路上獨行了很久,她出了小村就已經迷路,迷路並未讓她有絲毫恐慌,她的心已被激憤和對高純的思念占滿,恐懼、困乏、危險甚或死亡,再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心有旁顧!她在山上走走停停,讓眼淚在孤獨中流得悲壯。天蒙蒙亮時她看到了汽車移動的燈光,燈光指示出了公路的方向,在太陽升起之前她看到了那條康莊大道,她知道那條大道的左麵連著銅源,右麵通向雲朗。


    而金葵要去的地方,卻是北京。


    父親和母親坐在客廳正中的方桌兩旁,接受了女兒的磕拜辭行。金葵的額頭碰在父母的腳下,她知道當她站起身後雙親就要膝下荒涼。她的眼淚因此淚汩流淌,因為感激,因為愧疚,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父母變得格外慈祥。父親把自己那隻帶照相功能的手機拿出來了,把不知是不是最後一筆積蓄也拿出來了,母親把錢和手機放進金葵的行囊,除此不再多餘半句叮嚀,半句憂傷。


    金葵謝絕了父母的送行獨自出門,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從雲朗藝校的門前經過,牽掛著她依戀的目光。這不是她的母校,卻是她冥冥中的歸宿,卻是她未來的理想。


    她迴到北京的當天先去了房屋權屬登記大廳,像每個來辦手續的顧客那樣,站在了大廳的櫃台前麵。


    "對不起同誌,我是仁裏胡同三號院的房主,我前陣來你們這裏辦過過戶手續的,我有點事想找當時幫我辦手續的人問問,我記不得是誰給我辦的了。我是仁裏胡同三號院的!"


    營業員是個年輕女子,一聽是仁裏胡同三號院的,臉色隨即隱隱一變,"啊?仁裏胡同……仁裏胡同三號院?"雖然刻意掩飾,但金葵還是察覺到了,她不動聲色看著那年輕營業員起身走進一扇門去:"噢,那你稍等啊,我給你找那個人去。"沒一會兒一個年老的營業員從門裏出來,一邊走一邊往臉上戴著眼鏡。她戴上眼鏡走近櫃台,聲音比那年輕的洪亮許多:"誰是仁裏胡同三號院的,誰是仁裏胡同…


    金葵迎了她的目光,應聲答道:"我是!"年老的營業員瞪著她,看得眼都不眨。金葵反問於她:"您看是我嗎?"


    年老的營業員一時猶豫,答不上話。金葵咄咄再問:"您看清楚一點,以前來辦三號院轉戶手續的,是我嗎?那個人是我嗎?"


    登記處的幾個工作人員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圍上來欲聽究竟,周圍的顧客也紛紛側目,都以為顧客與工作人員發生了糾紛,或是這個強硬質問的女孩,不知何事發了神經。


    從這一天開始,金葵就像當初高純一樣,幹起了秘密跟蹤的行當。她跟蹤的對象也是女人,她跟蹤的工具也是出租汽車,仿佛一切都如高純的從前,證明曆史總是螺旋式地向前循環往複。


    她租了這輛出租車在百科公司所在的東方大廈等了將近一天,黃昏時終於等到蔡東萍現身門前。蔡東萍乘坐的就是陸子強以前乘坐的黑色奔馳,金葵跟著這輛奔馳去了一家酒樓,等蔡東萍吃飽喝足又跟她去了一座不知名的大廈,她看到蔡東萍下車走進樓內,便付了車費下車朝樓門走去。她在大樓門口徘徊良久,抬手看表,時間剛剛晚上八點半鍾。


    晚上八點半鍾,石泳為君君擺的慶功宴還未結束。這頓飯名義是祝賀君君十六進十,主角卻是君君的父親李師傅。李師傅是提前安排好妻子的晚飯趕過來的,來之前並不知道今晚石泳與君君要唱的,竟是一出鴻門宴的雙簧。


    君君衝出賽區複賽,衝進北方十強,當然值得祝賀。而李師傅對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卻不知是喜是憂。喜的是女兒終於開懷大笑,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沒有付諸東流。憂的是勝了以後該怎麽樣呢?勝了以後當然要繼續參賽,參賽又怎麽樣呢?李師傅所能想得到的,還是一個錢宇!錢,他已經沒有了,沒有錢女兒又要哭鬧。而且,在這個賀喜的飯局上,石泳當著君君的麵已經把話說得很明:叔叔你把女兒養這麽大不就是希望她過得更好?男孩子能光宗耀祖,女孩子一樣也能。超女也是女的,不一樣發財出名!君君現在進了北方十強,一旦再勝就能昂首闊步進入全國決賽,離最後勝利就剩下最後這一哆嗦,千山萬水就隻等閑了,所以咱們必須讓君君再接再厲,絕對不能就此止步,絕對不能輕易言輸!


    李師傅是實在人,他一生的經曆讓他最敏感的就是"錢"字,所以他的話也就問得直截了當,省略了許多遮掩委婉假眉三道:君君再接再厲還需要花錢嗎?這當然才是問題的關鍵!石泳沒說還要不要花錢,但花錢的意義再說幾遍也不怕重複:李叔叔你得明白,這不是花錢,這是存錢,這是高息存款啊,這是投資啊!您現在花的每一分錢,將來都可能有十倍百倍的超額迴報!可李師傅說:就算有幹倍萬倍的迴報我現在也沒錢再投了。君君能進北方區十強,我已經心滿意足。我讓君君參加比賽,也就是讓她鍛煉鍛煉,這目的達到了,也就行了,咱們見好就收。石泳轉臉去看君君,君君直瞪瞪地去看父親,父親則迴避與女兒的對視,做出視而不見的模樣。石泳說:這事我也是看著瞎著急,具體怎麽辦,李叔叔您再和君君自己商量,實在拿不出錢也沒辦法。隻是可惜君君一路走來,有多少歡樂與悲傷……石泳口中的詞有點像大賽評委的點評,挺煽情的,李師傅不由點頭,喝了口酒,終於發問:到底還要拿多少錢啊,有數沒數?石泳馬上認真起來,當場粗算:有些錢是起碼要花的,比如服裝,不能還穿以前比賽穿的那套服裝了吧。給評委打點其實用不了多少,可這迴進北方區決賽,總得給君君做些宣傳品吧,像什麽小冊子、易拉寶什麽的,總得做吧?李師傅沒聽懂:什麽叫易拉寶,是這個嗎?他拿起手裏的一罐可樂問石泳。石泳說:不是這個,這是易拉罐,我說的是易拉寶……石泳指著窗外街對麵書店門口立著的一個易拉寶海報,說:就是那個。見李師傅似懂非懂,石泳也不糾纏,繼續說道:還有初賽複賽都不用組織粉絲團,可賽到十強以後,如果還沒有粉絲捧場,那就顯得太沒人氣了。將來比賽的場內場外,還有將來組委會要組織選手到哪兒做宣傳活動公益活動什麽的,也得組織人到場邊舉著牌子喊去。李師傅又問:喊什麽?石泳說:喊李君君啊。李君君加油!李君君我們支持你!李君君我愛你!李師傅不大適應:啊?石泳已經轉到下一個問題:還得派人到街上拉票,組織人發短信投票,這些人的路費飯費還有報酬,我沒算多少啊,反正投入大效果好唄。賽區決賽很大程度是靠民主投票定生死,拚的就是人氣!到最後可能還得找投票公司在不同的城市包好多網吧在網上技票,這都要錢,我估計沒有三十萬恐怕下不來吧。


    "三十萬?"李師傅嚇了一跳!


    這頓飯說是慶功,是賀喜,卻吃得李師傅相當煩惱,走出餐廳時背上像背了個死人似的,壓抑不爽。他看著女兒在路邊與石泳親熱告別,自己心裏試圖想點什麽,一想還是想起蔡小姐來。他下意識地看看手表,不知蔡小姐此刻是否又去那家美容會所做臉去了。在那種地方做美容據說很貴很貴,三十萬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兩年做臉的開銷,如果蔡小姐能拿出一兩年做臉的錢為年輕一代稍稍添柴助火,就可以左右君君的天壤一生!


    按李師傅的邏輯來算這筆賬,當然越算越覺得憤憤不平。但李師傅並沒猜錯,蔡東萍此晚確實又去了那家昂貴的會所,當她容光煥發走出那座大樓時,她並未發現躲在樓外的金葵正在用手機拍下她的照片,快門響動時蔡東萍已經低頭鑽進了汽車。汽車開走後金葵立即檢查了拍照的效果,距離太遠姑且不論,兩張照片竟然都未拍到蔡東萍的正臉。金葵辛苦一天以失敗告終,一身疲憊也隻能自歎無奈。


    這天晚上的李師傅也注定無奈,他早就料到和女兒一迴到家又要水火相煎。君君希望父親在她人生的關鍵時刻盡到責任,李師傅說你把你爸爸抽筋扒皮拿去賣了吧,是不是賣了我才算盡到責任?父女言語衝突傷及感情,君君哭了一晚,李師傅坐在門口悶聲抽煙。李師傅的妻子除了陪著女兒徒然流淚,身體弱得已經哭不出君君那樣的成色聲響。


    晚上沒有拍到蔡東萍的正臉,次日白天,金葵的目標轉向了周欣。找到周欣更加簡單,獨木畫坊和仁裏胡同三號院,是周欣最常出現的兩點一線。金葵從早上七點就在仁裏胡同口外靜等,直到午後才等到周欣姍姍出門。來接周欣的還是穀子,穀子的汽車不出所料直接開去了獨木畫坊。他們在畫坊門前先後下車,誰也不會注意一輛出租汽車從院牆的豁口緩緩駛過,誰也不會聽到車上那隻手機快門的連續作響。出租車從豁口開過之後,加快速度駛向大路,很快遁於塞滿城市的端急車流。


    每隔一日,晚飯之後蔡東萍都會到那家美容會所去做一次緊膚美容,已經堅持多年雷打不動。所以李師傅想要見到蔡東萍的話,也隻有選在這個鍾點,這個地點,等到蔡東萍清潔了麵孔,敷好了麵膜,美容師離開,由她靜躺半小時的這半小時內,就是李師傅進去說事的絕好時間。


    李師傅要說的事,是君君的事。他每次找蔡小姐或者找孫姐要說的事,都是君君的事。而他每次為君君的事求蔡小姐幫忙,最終也都有求必應。他已經知道蔡小姐的脾氣,已經知道跟蔡小姐說事情的路數一一什麽話都要軟著說,蔡小姐喜歡發脾氣,就由她發,喜歡冷嘲熱諷,就由她諷。蔡小姐畢竟有更大的事情有求於他,所以發完了諷完了,還是得給他好處。但這次,李師傅沒有按常規出牌,他這迴采取了強硬的態度,因為他這迴所求的數額巨大,話不給勁肯定不行。何況他料定蔡小姐現在並不是有求於他,而是,有懼於他。


    所以,當蔡小姐冷淡地說道:老李,你這樣可就得寸進尺了啊。


    他就迴答:蔡小姐,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我不是不知尺寸的人。蔡小姐為了不破壞臉上的麵膜,想發作也發作不起來的,隻能扁著嘴說:尺寸?你自己想想,你女兒上學我花了多少,你女兒要參加比賽我給了你多少,我對你可是夠意思了,你別要慣了收不住手!


    李師傅說:蔡小姐,你對我的大恩大德,你對我們全家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不忘,隻求你好人做到底,幫人幫到家!我也說個死話,就這一次了,以後我要再找您伸手,我出門立刻讓車撞死!蔡小姐說:你這一次不是來取雞蛋的,你是來殺雞的,三十萬?你可真敢開牙!


    李師傅毫不遲疑,話跟得很快:我要三十萬,加上前邊的幾次,總共就算四十多萬吧。您別光看見您花了四十萬,您也看看您掙了多少錢,我要是真的幫你把三號院拿迴來了,我文化低,算不準,那該是多少個四十萬?


    蔡小姐從躺椅上坐起來,顧不得臉上的麵膜分崩離析,她叫道:姓李的,你別拿這個威脅我,三號院本來就是我的!一百年前就是我們家的!李師傅也夠狠,撂了句:噢,那我還替您自幹了?那就不談了!然後,他學了當初孫姐對他的那個招法,毫不拖遝,轉身就走。蔡東萍在他身後跟上一句:好啊,你要把三號院真幫我拿迴來了,三十萬我可以考慮。


    李師傅拉開單間的屋門,頭也沒迴地迴話:別了,我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幫您的本事不大,禍害您的能耐不小。都讓您看出來了。蔡東萍還沒反應過來,單間的屋門已經咣一聲撞上,蔡東萍怔了半天,顧不上臉上的麵膜招搖飄零,急急打電話叫孫姐上來。孫姐就在樓外的車裏等她,五分鍾之內便上樓進屋。剛才與李師傅的那幾個迴合,蔡東萍還能記憶猶新,複述還能準確完整。不用說孫姐昕了嘴角趨緊,連蔡東萍自己也感覺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對。李師傅的表情不同以往,此來像是深思熟慮,特別是最後那幾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話,誰都聽得出話裏帶話。


    除了這話孫姐又問李師傅還說了什麽,蔡東萍想了一下又想起一句:他還說他幫我的本事不大,禍害我的能耐不小。這話更露骨了,孫姐板臉元言,不再多問。這一陣她與李師傅接觸頻繁,對李師傅的行事做人當然了解更深。李師傅既能口出此言,那他肯定就會在某個出其不意的地方,魚死網破地等著她們!


    此夜等著蔡東萍的,其實不止李師傅一人。在這座大樓的外麵,金葵已經守了很久。但她的手機拍下的第一張照片並不是她刻意追蹤的目標,而是低頭疾行的另外一人。李師傅的出現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整個事件一直潛伏著的那條脈絡,在此一刻開始依稀浮出。


    她看到李師傅從樓內匆匆出來,眉目的形狀反常地扭曲,他沿著大街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後背弓得微露殺氣。李師傅佝僂的背影讓金葵不知做何感慨,對妻子他是本分忠厚的丈夫,對女兒他是鞠躬盡瘁的慈父,而對金葵來說,李師傅的形象始終忽迷忽清,始終是個難以琢磨的變數。


    稍晚,真正的目標終於出現,蔡東萍和她的那位同性助理一前一後出了樓門,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得步履慌張。


    金葵當即從隱蔽處快步走出,正麵迎上,在與蔡東萍擦肩之前,於行進中舉起手機快門連響。一輛汽車恰從她的身後開來,車前的大燈將蔡東萍的麵孔照得毫發畢現。車燈也把背光的金葵襯成→個剪影,有效地隱蔽了金葵的麵容。


    蔡東萍滿腹心事,悶頭行走,忽見有人直直地走來,她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不料車燈刺眼,強光中隻看到一個人影舉著手機,像在撥打一個長長的電話,她連男女都未看清,已與迎麵來人失之交臂,此時她和她的助理兼保鏢兼司機孫姐一起,已經接近了自己的汽車。


    蔡東萍的奔馳轎車開出車場時幾乎未做減速,車子從金葵避身的大樓拐角急急開過,尾燈紅得血腥刺眼。


    金葵打開手機迴放圖片,頭一張拍出了昏黃的路燈,燈影中的人物影影綽綽;第二張的焦點不幸虛掉了,蔡東萍的身形半露,混沌成了一個朦朧的色塊;第三張也是最後一張呈像之後,金葵的心立即鬆弛下來。在最後這張圖片裏,蔡東萍在瓦亮的車燈中張皇抬頭,恰被鏡頭牢牢捉住,她的眼睛在那瞬間微微眯起,猶如失明一般空洞無物。


    這副茫然的目光在相紙上清晰呈現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時分,和蔡東萍的麵孔一同呈現出來的,還有金葵難得的笑容。圖片社的彩印機上緊接著吐出了周欣在獨木畫坊門前的特寫,正麵和側麵雖然同樣麵無表情,但每張都被照得眉正目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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