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入學報到的日子終於到了,這一天的意義對李師傅一家非同尋常。高純和金葵也都跟著高興,送君君上學成了三號院這一天的頭等大事。一大早高純就讓金葵訂了兩輛出租汽車,他和金葵要陪李師傅夫妻一起送君君入學。金葵也樂於讓他走出這座院落。院落的外麵是嘈雜的街市,街市便是人間煙火,便是正常的生活。


    出租車把他們拉到商貿大學的門口,金葵用輪椅推著高純走進校門。新生入校的喜慶氣氛撲麵而來,張燈結彩的校園無比熱鬧。君君興奮得很快就跑得沒了蹤影,李師傅拖著蹣跚的老婆到處去尋。到處可見興奮不已的學生和家長,到處充斥著喧嘩與歡笑。金葵推著高純也與李師傅走散,每一處場麵都仿佛是他們昨夜的夢境,他們索性信馬由韁地在夢中徜徉。


    他們在這座大學的校園裏盤桓了半個上午,午飯前才餘興未盡地迴到家中。沒進後院就聽到電話的鈴聲遠遠在響,兩人都沒說話,但心裏共同猜到了那是周欣。電話果然是從法國打過來的,依然打到了高純的臥室,金葵把輪椅推進屋子剛想接聽,猶豫了一下又轉身把高純推向前去,由高純拿起了那隻響到煩躁的電話聽筒。


    周欣第一句先問:“你沒在床上嗎?出去曬太陽了?”


    高純說:“啊,我們今天送君君上學去了,君君今天第一天報到。”


    金葵這迴沒有接聽電話,周欣反而有些奇怪:“金葵呢,她沒在嗎?”


    高純說:“在,她在呢。”


    “電話等這麽半天,她怎麽不接?”


    “噢,她,她,我們剛迴來。”


    “噢,君君今天報到啊?”


    周欣接下來問了君君上學的情況,又讓高純向李師傅夫婦轉達她的祝賀。周欣是在巴黎凱旋門附近的一個畫廊裏給高純打的電話,她最關心的當然還是高純的身體,當聽到高純已經能自己行走的時候,周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純告訴周欣,金葵每個星期帶他去看一次中醫,他覺得吃中藥挺管用的,不過看中醫吃中藥的事並沒告訴光明醫院的劉大夫他們,他們西醫看不起中醫,怕告訴他們他們該不讓吃了。對高純的說法,周欣覺得有點不妥,建議高純還是要跟劉大夫去說,劉大夫他們畢竟一直看你的病,對你的情況最了解,你還是讓他們看看中醫開的方子,看看和他們的治療方案有沒有衝突。


    吃午飯時高純把周欣的意見告訴了金葵,金葵馬上表示了反對,她說這一段中醫看得不是挺有效嗎,不會和西醫那邊有什麽衝突。你告訴劉大夫他們,他們要不讓你吃了你聽不聽啊。也許金葵太把自己當成與高純最親的人了,完全忽略了周欣才是高純的妻子,才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而她自己的公開身份,不過是三號院裏的一個傭人。所以她的態度強硬得妥與不妥,連她自己也懵懂不清。她的堅決和強硬讓高純隻好轉變立場,表示順從:好吧,那就先不和劉大夫說。


    好在周欣遠在歐洲,鞭長莫及,對中醫西醫的不同看法,在這個家裏不會觸發任何現實的摩擦與紛爭。


    接下來的日子,金葵照例每周帶高純看一次中醫,看一次西醫,中藥西藥兼收並蓄。把女兒如願送進大學之後的李師傅有了更多空閑,除了日常照顧妻子之外,也能抽出更多時間,幫金葵幹些粗活重活。清洗被褥,整理花園,修繕門窗之類,都由李師傅一手包辦了,顯示了李師傅勞動人民吃苦耐勞的本性。那一段時間是高純和金葵散而複聚以後最幸福的時光,是金葵當上保姆後與李師傅的關係最融洽的時光,也是三號院最為安定祥和的一段美妙的時光。


    李師傅還擔負了三號院各種生活用品的采購任務,副食店、百貨店和五金用品商店是他經常光顧的去處。李師傅那一陣也享受在工作和生活的快樂之中,完全忘掉了他還有一身債務尚未了清。


    他幾乎忘了為君君遂願考上商貿大學而付錢的那位孫姐,會在消失多日之後忽然現身,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把李師傅堵在一家五金商店的門口。李師傅一見到孫姐那張永遠一個表情或者永遠沒有表情的麵孔便心生畏懼,乖乖地跟著她上了路邊的一輛汽車。


    李師傅沒有猜錯,孫姐找他,是逼債來了。


    他們在離五金商店不遠的一家沒人的小吃店裏坐下,孫姐說話的方式與她的相貌幾乎相同,陰冷、幹脆、開門見山。


    “李先生,你女兒的學上得還好吧?”


    這當然不是寒暄,不是祝願,但李師傅還是客氣地躬起屁股堆起笑臉,相當賣力地表達謝忱:“啊,還行,這還得謝謝孫姐,看哪個星期孫姐有空,她周六周日不上學的時候,我帶她去當麵給孫姐道謝,得謝謝你栽培抬舉的大恩呀。”


    “李先生,咱們也不是頭一次打交道了,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很實在的人。實在人今天要跟你說句實在話了,我最近有點困難,李先生你也幫我個忙吧。”


    李師傅舌頭發緊:“哎喲,我哪有本事幫孫姐的忙呀。”


    “有啊,把上次我為你女兒上學付的錢還給我,就算幫了。”


    “那錢……那錢當時不是沒說非得什麽時候還嗎?還我肯定會還的……”


    “沒說什麽時候還就是隨時都可以還呀。既然你也說了肯定還,那就現在還吧,我現在有事急用!”


    “現在,現在我一時還拿不出……”


    “我知道你拿不出,你要是能拿得出當初也不會讓我付了。你拿不出你可以借去呀,我給你付的那筆錢我也拿不出,我也是找人借來的。”


    “您有地方借,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一時也沒個地方去借呀。”


    李師傅始終陪著笑臉,孫姐始終一臉嚴肅:“你有地方借,你住那麽大一個院子,你能沒地方借嗎?你到北京十區八縣問問去,北京有幾個人能住你們那麽大院子?”


    “那是人家的院子,我是給人家打工的,我不可能跟人家去借……”


    “找誰去借是你的事,我隻是給你提個醒罷了。”


    “孫姐你看,這錢我肯定認賬,你再容我一段時間好不好,你再讓我想想辦法,好不好?”


    看來孫姐也並沒打算今天立等拿錢,她意思表達完了,見好就收:“好吧,你去想辦法吧,今天一天明天一天,我等你迴音。後天你不還錢,我就不勞駕你了,我自己上商貿大學找你女兒去。反正現在都有專業的討債公司了,那些專業的商業追賬師你見識過嗎,不打人不罵人,專門跟你女兒講道理,講一天講不通講兩天,兩天講不通講三天,反正他們那工作就是死皮賴臉耗時間,看誰耗得起誰……”


    “我女兒,我女兒又不知道這個事你們找她幹什麽!”李師傅急了,他這才開始明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了:“而且她一個女孩子你讓人到學校找她,萬一讓她老師同學知道了……這影響太不好了,這影響……”


    “追賬就是要造成影響,不然誰怕?你女兒是這筆錢的受益者,她有知情權。她不還錢就得丟麵子,讓老師同學也都知道知道,她能考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那可是花了錢的!”


    李師傅轉守為攻,試圖脫身:“其實說實話,按我女兒的分數,不花錢也一樣能考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這我後來都打聽了。你找的那個公司拿了錢到底辦沒辦事,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女兒也考上了,我也不去追究了,我覺得那個中介公司很可能白騙了你的錢,你可以找他們要去……”


    孫姐不讓李師傅說下去了:“李先生你要是這樣說那咱們就免談了,再見吧,咱們後會有期。”


    孫姐說話幹脆利索,動作也毫不拖延,拂袖起身,扭頭就走,把李師傅一個人留在桌前。李師傅想用軟話再做挽留,嘴張得慢了半拍,孫姐已經推開店門,瞬時絕塵……


    李師傅並沒有追出去,他心裏亂了方寸,就算追出去也不知該說什麽,所以隻能留在小飯桌前發呆。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麽站起來的,怎麽走出去的,他走迴三號院之後步子還有些恍惚。妻子問他幹什麽去了,他答得心不在焉:買釘子去了。妻子問:釘子呢?李師傅這才發現自己的兩手空空,買好的釘子不知是落在五金店裏,還是小吃店中……


    當天晚上李師傅找了金葵,他在反複思考之後,在晚上十一點鍾去敲了金葵的屋門。往常這個時候高純早就睡了,高純睡了,金葵也就該睡了。但他敲了半天,金葵屋裏沒人應聲。扒著窗縫看了半天,裏邊漆黑無影。他疑惑地往迴走,走近院子之間的穿堂時,才注意到高純臥室的厚窗簾裏,隱隱露出幽黃的燈。隨著燈光一同泄露出來的,還有親親熱熱的說笑聲,那說笑聲似乎有些可疑,他猜不出快半夜了高純為什麽還不睡,猜不出快半夜了金葵為什麽還留在高純的臥室中。


    李師傅沒有再找金葵,夜裏他向妻子坦白了他為君君考專業而欠下巨額債務的事情,因為疾病而一直精神脆弱的妻子不堪驚恐,幾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明白,怎麽考個專業要交這麽多錢呀,這錢怎麽還得起呀。丈夫的臉色告訴她這錢是必須要還的,而她能做的唯一的事,隻能是讓自己做出犧牲。


    “那我的病不治了,藥不吃了。把錢都省下來,都省下來,還債去!”


    李師傅煩躁地白眼她:“你就別再添亂了好不好,還嫌我不夠煩的嗎?你不治病了不吃藥了病再發起來還不是要麻煩我,你往床上一躺不動了,操心勞神的還不是我!”


    妻子泣不成聲,哭著說:“我和你結婚的時候,還想著能一輩子照顧你,沒想到,這麽多年一直讓你照顧我。你要是沒有我,怎麽也不會過得這麽累呀,所以我死了倒也省事了,我死了你和君君都不會再煩了……”


    李師傅看她越說越不像話了,又哄她:“你扯哪裏去了你,你這麽胡思亂想胡說八道我就不累不煩了?你不治了,你省下的錢要是真夠還上債了那也行。別哭了別哭了,好好睡吧,錢的事我再慢慢想辦法。我就不相信那錢一時還不上,那個女的又能把我怎麽樣,她有本事讓學校把君君開除啊,我借她本事!”


    李師傅這樣安慰妻子,也安慰自己。但他還是動了一夜腦筋,思想可有最便捷的途徑,能夠把錢盡快湊齊。他想遍了離自己最近的幾乎每一條財路,翻來覆去,唯一現實的隻有高純。


    第二天早上,在廚房裏一起做早飯的時候,他先向金葵開了口。他知道他必須趕在周欣迴國之前,從高純的存折裏拿到他要的數目。而周欣留下的那張存折,實際上控製在金葵的手中。


    “金葵,我昨天晚上十一點多找你,你還沒迴屋呢。高純現在都幾點睡呀,他不睡你也睡不了吧?也夠熬人的。”


    李師傅肯定急於介入主題,但又不得不繞著圈子,挑起話頭兼帶表示關切,博得金葵的好感是李師傅首先要做的功課。


    果然,金葵被誘導發問:“昨天晚上你找我了?什麽時候呀,找我有事嗎?”


    “咳,這事你叫我怎麽說呢,金葵你都知道,這幾年我最大的心思就是讓君君上學,為了君君上學……”


    “君君不是已經上了嗎?您的目標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是,可是為了君君上學,我和高純的師娘背了一身的債。現在人家逼債逼上門來了,我老婆昨天晚上都不想活了,她想用治病的錢去還這筆債,想用自己的命去頂這筆債。問題是想頂也頂不起呀,我們這種人,命不值幾個錢的。”


    “你,你們到底借了多少錢呀?”


    金葵疑惑的眼睛,盯著李師傅的麵孔,她想象不出李師傅會說出怎樣一個數目。


    “三萬。”


    “三萬?”


    李師傅說出的這筆欠債,大大超出了金葵的預估:“你什麽時候借的,怎麽借了這麽多錢?”


    “君君上學前借的,當時我……”


    “高純不是出了君君的學費了嗎?你們怎麽又借了這麽多?”


    “我們當時怕君君的分數不高,她報了商貿大學,報了商貿英語,考這個學校這個專業的人太多了,不花錢進不去的。”


    “怎麽可能,上學都憑分數,怎麽還要花錢?”


    “現在沒辦法,大家都花。肯為孩子的前途傾家蕩產的不是我們一家。”


    “怎麽可能要三萬,要花這麽多?”


    “怎麽不可能,據說現在連孩子上個好的幼兒園都要花好幾萬呢。”


    “那……”金葵語塞了,她和高純整天準備著去考北舞院那會兒,還以為把頭一年的學費湊齊了就行呢。而此時李師傅言之鑿鑿,是非真偽她也分辨不清,隻能問:“那,你跟誰借的錢?”


    “跟……跟我過去認識的一個朋友。”


    李師傅當然不能說出孫姐,所以金葵有點奇怪:“你怎麽認識這麽有錢的朋友,肯一下借你這麽多錢?”


    “人家當時湊了筆錢要開個鋪子,”李師傅隻能順嘴編排:“一時沒找著合適的地方,就把錢先借給我了,都是為了孩子嘛,怕耽誤孩子的前途。現在人家找到合適的地方了,所以急著讓我還錢。我也不能耽誤人家這麽大的事啊,人家開鋪子也是攢了多少年的心血啊。”


    “那怎麽辦呀,你有錢還嗎?”


    “我一時還不了啊。金葵,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隻有你和高純能幫我了。這事我本來可以直接去找高純說的,我過去是他師傅,師傅這點情麵開口求他,估計他肯定幫的,何況他和我們家君君一直感情不錯,一直當自己妹妹似的。可畢竟高純已經幫了我不少了,我再開口,有點過意不去了。所以我想先找找你,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而且,周欣不在的時候,高純的錢也是由你管著。我聽說高純的爸爸給高純留了兩個億,那我這點小錢,那真是小錢了,對高純來說,九牛一毛的事情。”


    金葵沒太聽懂他的意思:“你,你是想跟高純借錢?”


    “你覺得行嗎?”李師傅反問。


    “我覺得……”金葵這一陣和李師傅處得不錯,但她的個性,還是讓她實話實說:“我覺得可能……可能還是得和周欣說一下吧,這麽大的數。”


    “周欣在國外,不是說什麽歐洲巡迴展覽嗎,歐洲那麽大,她什麽時候才能迴來呀。”


    “打個電話吧要不,歐洲現在這會兒應該是晚上……”


    “這種事電話裏說不清楚,國際長途也挺貴的。”


    “你借這麽多錢肯定得跟她說,不說肯定不行。”


    “我這不是想跟你商量嗎,我是想,你和高純過去好了這麽久,現在感情也不錯,你現在拿這麽一點工資能這麽盡心盡力照顧高純,要不是憑感情肯定不幹的,這一點高純也應該知道。我估計高純肯定也會想辦法感謝你迴報你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幫君君一個忙,也就算幫我和君君她媽一個大忙了,你能不能以你的名義向高純借三萬塊錢,就說你家裏有急用。你借,高純肯定不會要你還的。”


    “這可不行……”金葵聽明白了,她馬上表態拒絕,但李師傅的話還沒說完。


    “然後,這個錢我還你,我肯定還的。我還不上,君君來還。咱們簽個借條,或者立個協議,我和君君都簽上字。君君學的是商貿英語,將來跟外國人做商貿,賺錢還不容易嗎,你不相信我,你肯定相信君君吧。”


    金葵說:“君君我當然相信啊,你我也相信。問題是我跟高純肯定不能開口借錢的,我來這裏就是來照顧他的,就是來工作的……”


    李師傅說:“你對高純這麽好高純肯定會……”


    金葵說:“我不會要高純報答我的,我來這裏,是來報答高純的。高純過去對我那麽好,我來就是來報答他的!”


    李師傅見金葵有點激動了,抬手示意讓她打住:“好好好,你不方便借,我就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跟高純說,好不好,我自己去跟高純說。”


    金葵讓自己安靜下來,忍住了將要滿眶的眼淚,她迴過身去,幹活的手有點發抖。李師傅也不再說話,彼此的激動和煩亂,各自悶在心裏,鎖在嘴邊,悶悶不響地做著早飯。


    這個早上變得相當沉悶,吃早飯的時候,高純也注意到金葵的情緒有些低沉,他問她:怎麽了?金葵說:沒怎麽。沒怎麽怎麽心事重重的?高純用疑惑的目光盯著她。對高純來說,金葵現在是他生活的全部。他除了金葵,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人際交往,他的生活單調而又封閉,金葵臉上開心,他就隨之快樂,金葵悶悶不樂,他就緊張壓抑。他眼中惶然的目光讓金葵連忙把笑臉堆出,真的沒怎麽,她說:誰心事重重啦。高純這下放鬆下來,說:噢。


    早飯後金葵收拾完廚房,又來打掃高純的臥室。她打掃臥室時高純就坐在窗前的輪椅上看她,等著她幹完活推他到花園去曬太陽。在花園的入口他們碰上了李師傅,李師傅像是專門在這裏等他們的,見他們過來便掐了香煙從門前的台階上站起。高純問:李師傅你怎麽坐在這兒啊?李師傅看了金葵一眼,迴高純話:呃……沒事,我是想……高純忽然想起什麽,扭頭對金葵說道:哎,對了,我得先去給周欣打個電話,她讓我告訴她昨天驗血的結果,現在正好是歐洲的晚上,再晚打她該睡了。金葵點頭推著輪椅要往迴走,高純才又再問李師傅:李師傅你沒事吧?李師傅顯然不想在高純與周欣通話之前談他的事情,於是倉促推托:啊,沒,沒事,沒什麽事。高純迴頭又問:君君在學校住得怎麽樣,能習慣嗎?李師傅勉強迴答:好,還好。


    君君上學住校已有兩周,感覺確實一切都好。第三周剛剛開始的一個早上,感覺一切都好的君君,碰上了一件感覺不好的事情。


    這天她照例在學生餐廳吃完早飯,溜達著走迴宿舍去取書包,在宿舍樓的門口被兩個夾皮包穿夾克的陌生人攔住。和君君一起的同學還以為君君犯了案子,被公安便衣找上門取證來了,遂迴避進樓。那兩人開口問了君君幾句,君君才知道他們並不是公安局的。


    “你叫李君君吧?”


    “是啊,你們是哪裏的?”


    “你們家是住在仁裏胡同三號院嗎?”


    “是啊,你們是哪裏的,有事嗎?”


    “咱們找個地方談談吧,好嗎?那邊怎麽樣,那邊安靜一點。”


    “你們是幹什麽的?”


    君君沒動,堅持對方表明身份,對方隻得說:“我們是商業諮詢公司的專職追賬員,我們到那邊談一下可以嗎?”


    君君還是沒動,追賬員這個頭銜聽來有點陌生。她說:“你們找我有事嗎?有事就在這兒說吧,我還要上課呢。”


    一個男的說:“還是到那邊人少的地方談吧,這事對你不是個光彩事,我們是為你考慮的,不想搞得太張揚了。”


    “什麽事不光彩呀?我又沒犯法!”


    君君嘴硬,聲音反而高起,兩個男的看看左右,周圍已有過路的同學駐足側目。男的聲音依然平和,語速依然穩定,說道:“你父親李福友借債三萬元為你考大學選專業買通關係,現在欠賬不還,你認為這事對你特別光彩嗎?你要認為光彩我們可以幫你嚷嚷。”


    君君臉紅了,她的汗也出來了:“你們胡說,我上學是我自己考的,我們家從來沒給我花過錢,你們胡說……”


    “這事你不知道吧,不知道我們可以告訴你。你看咱們是就在這兒談還是到那邊去談?”


    君君的臉變得白了,腳步不由自主移動,口中已經說不出話來……


    當天晚上君君從學校趕迴家裏,向父親哭訴了早上發生的一幕。她本想父親會與她一樣感到奇怪,事實隨即可以澄清,但父親陰晦不語的神態,讓她明白早上兩個男人的那番瘋話,看來並非空穴來風。


    “他們還說什麽?”父親問。


    “沒,沒說什麽了……他,他們還說,今天隻是過來先跟我打個招唿,不想馬上在學校把我搞臭。”


    君君依然抽泣,如果說這件事是她人生遇到的第一個恥辱,那麽給她帶來恥辱的,顯然不是早上堵她的兩個男人,而是眼前悶頭耷腦的父親。


    “他們說,要是你把錢還上,或者你去找債主求情,他們就不再找我了。要是你不還,也不主動去找債主,他們就再來。他們再來就要把事鬧大,讓同學老師都知道我……”


    君君越說越委屈,越憤恨,越六神無主。母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都知道你什麽?”君君的惱怒這才匯聚成河。


    “都知道我是靠錢考進來的!都知道我不行!都知道我沒本事!都知道我欠債不還!你們為什麽去借錢?借了錢幹嗎不還人家?讓我跟著你們丟臉!讓我跟著你們丟臉!”


    君君的哭叫聲開始刺耳,母親還試圖安撫女兒:“君君,你爸爸會想辦法還人家錢的,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但女兒不聽。女兒已經為自尊心的受損而惱羞成怒。


    “你們借錢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我是大人了,你們有什麽權利瞞著我!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不要你們為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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