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很快趕到了現場。


    蔣先生瘦小的身體被拖出富康車的殘骸之前,他的死亡已經毫無懸念。驚魂未定的李師傅和高純金葵一起,被帶到了附近的交警大隊,處理事故的善後事宜。


    蔣先生的遺物都被攤在了交警隊的辦公桌上,撞碎的皮箱中,除了兩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外,就是一本厚厚的書,金葵在封麵上掃了一眼的印象,似乎是關於宗教法方麵的一部譯著。與死者身份相關的,還有錢包裏的一張身份證和一張法學研究所的出入證,除此別無他物。


    兩位民警對這些遺物和證件逐樣登記:“……蔣達成,男,身份證號是00303019451210……”


    另一位民警在同一時間詢問了高純和金葵:你們知道他在法學研究所是做什麽工作的嗎?金葵先於高純迴答:他說他是研究所的教授。金葵的聲音被隔壁的吼叫斷續淹沒,聽得出那是李師傅與肇事司機的激烈爭吵:你那麽大的家夥撞我這麽小的家夥你說誰負責!你把人撞死了還要我負責!我這車剛買了不到兩年就讓你給毀了……貨車司機畢竟罪不容抵,聲音自然弱了許多,但也並不任人宰割:你停車怎麽停在那個地方,那地方就不是停車的地方……兩人的爭執很快被民警打斷:你們別在這裏吵,你們到這邊來,跟我來!


    隨著門開門閉的響聲,爭吵漸行漸遠。


    那天晚上李師傅嗓子都啞了,幾個小時的工夫,人一下蒼老了許多。快半夜他們才離開交警大隊,住進附近的一間旅館。高純陪著師傅一夜長籲短歎,他覺得那大貨司機也不像能給交警塞錢的樣子,人家交警也是依法處理,師傅違章停車肯定也有一定責任。所以警察判定大貨車負責賠蔣先生,師傅負責賠自己的車,也算不上枉法裁判吧。但李師傅眼圈紅紅的,他說我拿什麽賠我的車,我沒了車我吃什麽?君君她媽的病還怎麽治?君君要真考上了大學我能不讓她上嗎?高純你反正找到有錢的老爸了,不指望這輛車了,可離了車我們靠誰養活!


    高純無以為答,這一夜他也無法入睡。蔣先生死了,沒有了蔣先生,他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見到老爸。如果見不到老爸,又沒了那輛富康,他以後又該幹些什麽?盡管他一直對金葵說他恨父親,但現在,他內心裏不得不承認,他渴望見到這位親生的父親。


    事故之後的兩天他們一直住在那家旅館。高純和金葵天天去交警隊打探消息,交警隊的民警已經頗不耐煩:你們又問蔣達成的事吧?沒消息!高純已經有點灰心,全仗金葵執著追問:還沒聯係上他家裏人嗎?還有他的單位,他死了他的單位難道也不管嗎?民警正看一份材料,頭都不抬地迴答:昨天我們和他單位通電話了,他們說蔣達成早就不在他們那裏上班了,早就不算他們的人了。他住的派出所我們也聯係了,派出所說他根本沒有親人。


    李師傅也天天到交警隊來鬧,掰扯著他和大貨司機彼此的責任。交警們對李師傅已經不僅僅是厭煩,臉上的表情已經近於厭惡,勸解的口氣也變得如同嗬斥,不再有一點同情和憐憫。


    “賠你?讓誰賠你呀!你違章停車造成車毀人亡,處理完他還得處理你呢!”


    李師傅一臉淚水,已經憔悴得眉目失形。


    三天之後,當高純和金葵再次走出交警隊的大門時,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說出什麽。他們之間已經建立的默契在那一刻告訴對方,他們應當離開這裏,沿著這條省際公路,向著北京的方向,繼續前行!


    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乘坐的長途巴士到達了北京。


    北京比雲朗繁華多了,寬闊的街上連貫著耀眼的霓虹。高純和金葵換乘公交車往市中心走,彼此間忽然有了一份相依為命的感情。這天夜裏他們在一個居民區的小旅館裏睡下,誰也沒要單間,六個人一間的床位是他們願意承受的價格。第二天早上他們走出旅店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蔣先生工作過的法學研究所。他們在法學所輾轉詢問了一個上午,問到的情況與交警相同:蔣達成多年前就已因病退職,從此不知去向。這裏的人對他如今是死是活一概語焉不詳。唯一有價值的線索是他在法學研究所的宿舍區還有一套房子,但那也是太久遠的事情了,估計早已搬家,換了地方。


    法學研究所的宿舍區距法學所辦公的地方並不太遠,連打聽帶坐車一共二十分鍾。高純和金葵在宿舍區居委會打聽情況時,使用了蔣先生學生這樣的身份。


    “蔣達成,聽說過這個人啊,不過這個人好像早就去世了。”


    另一個人說:“我聽說他實際上沒死,他是找了個廟出家當和尚去了。”


    高純瞠目結舌,幾乎疑心自己白日撞鬼。金葵還算鎮定,向居委會說了車禍的事情。


    “喲,是嗎!他出車禍啦,我們不知道啊!”


    居委會裏的幾個公公婆婆麵帶驚訝地湊上麵孔:“是最近的事嗎?不可能吧……”


    金葵堅信自己的親眼所見,她急於替高純打聽:“你們知道他還有什麽親戚朋友嗎?我們需要找到蔣教授的親人,好通知他們。”


    “不知道,他過去就是一個人住在這裏,不過好多年都沒見他迴來過了。”


    “他好像一直單身吧,沒聽說他有老婆孩子……”


    居委會裏的議論,大致勾勒出蔣先生的人生寫照——無親無友,膝下荒涼,蹤跡杳然,生死無定……


    從法學所的宿舍區出來,高純和金葵在街邊一個飯攤上吃了午飯,兩個人的臉上皆是一籌莫展。金葵說:你爸爸的公司叫什麽來著,到底是個什麽公司?高純說:我隻知道叫百科公司,公司是做什麽生意的我沒細問。金葵埋怨:你怎麽不問清楚呀。高純確實忘記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過得好好的怎麽會碰上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道骨仙風的老人半夜敲門,來得詭異,去得離奇,公路上的飛來橫禍,猶如鬼差神使,命中注定。


    金葵說:“咱們要不要去公安局查查,你爸不是叫高龍生嗎?到公安局查戶口應該查得到吧。”


    高純遲疑道:“公安局又不是我家開的,我想查誰就查誰嗎?”


    金葵不說話了。


    高純也不說話了。


    結完飯錢,兩人都沒起座,誰也不知起座後該奔哪個方向,該去什麽地方。


    高純問:“你怎麽辦呀,迴雲朗嗎?”


    金葵說:“我不迴雲朗。”又說:“哎,你知道北京有個勁舞團嗎?我從省藝校畢業的時候他們就來挖過我,要不是我爸非讓我迴雲朗,我早就到北京來上班了。”


    高純先搖頭,後點頭:“我就知道有個跳舞的網絡遊戲叫勁舞團,我玩過。”


    金葵似乎沒聽說過:“遊戲,也叫勁舞團?”


    高純說:“對呀。”


    金葵好奇:“網絡遊戲也能跳舞?怎麽跳?”


    高純用手做打鍵盤狀:“用手打,控製電腦裏的人跳,還可以好多人一起跳,跳得好積分高,還可以在網上跳舞交朋友。”


    金葵皺眉:“交朋友,網戀嗎?你交了多少朋友?”


    高純連忙遮掩:“沒有,我不交。”


    金葵疑心:“不交你怎麽還愛玩?”


    高純一臉純潔:“跳舞啊!勁舞團!還有一個遊戲叫超級舞者,好多人都喜歡玩。我在現實中跳不了舞了,就到虛擬世界去跳唄,我在網上,是勁舞之王!”


    金葵說:“沒上癮吧,你開車掙那點錢,是不是全給這勁舞團了?”


    “沒有,”高純說:“這遊戲是免費的。”


    “噢。”金葵笑笑:“那也不如我說的那個北京勁舞團,我那勁舞團是掙錢的。”


    高純不說話了。


    看來完全沒有方向的,還是高純自己。金葵換了一副同情的口氣,婉言相問:“那你呢?李師傅的車也沒了,你還迴雲朗嗎?”


    高純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那些出租汽車,說不出自己該不該迴雲朗,迴了雲朗又能幹什麽。


    也許僅僅為了安慰,金葵竟然出口慫恿:“要不,跟我一起考勁舞團吧?”


    高純白她一眼:“那團是專業的吧,我一年多沒練了,考那種團不是自取其辱嗎。”


    也許僅僅為了圓場,金葵的口氣依然來勁:“你可以練練嘛,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我幫你練!”


    金葵的認真,把高純挑唆得有點心動,他眨眼看著金葵,像在考慮除此之外,是否別無選擇。而金葵越說越當真了:“你不是熱愛舞蹈嗎?你不是做夢都夢見跳舞嗎?那就別放過機會呀。再說你功就算差一點,可你形象好呀。勁舞團的那種現代舞要的是味道,功好不好並不重要,而且那個團的人我知道,男的裏沒什麽好看的。”


    高純不自信地問了句:“我好看嗎?”


    金葵說:“當然了,你多好看呀!”


    高純咧了一下嘴,不知自己該不該笑。也許因為金葵嚴肅著,他也就沒有笑出來。金葵的主張很快便進入到操作性的層麵上:“你還有多少錢?要是找到地方,咱們今天就開練!”


    他們找到的地方,是一間廢棄不用正在招租的車庫。車庫正麵有三個並聯的雙開大門,裏麵則一體連通不設隔斷,三輛大型貨車可以同時存放,一側還有一個修車的地坑。他們進去時水泥地麵油跡斑斑,牆角門邊雜物零亂。他們幾乎打掃了一天一夜,才勉強騰出空地,修好門窗,並且在牆邊相對幹淨的一角,鋪開了新買的被褥。夏天就要到了,被褥非常簡單。兩個地鋪中間隔了些木箱紙箱,以示男女有別授受不親。


    他們精疲力盡,倒在鋪上,昏昏欲睡。高純推搡金葵:“起來起來,這是我的床,你睡那邊去。”但金葵沒動。高純自己爬起來,把身上所有錢票都摸索出來,攤在床上算賬,金葵才迷迷糊糊地問道:


    “還剩多少錢啊?”


    高純說:“不到一千了。”


    金葵翻了個身:“還夠用多久啊?”


    高純說:“你能不能讓你們家給你郵點錢來,你有卡嗎?讓他們把錢打你卡上。”


    金葵懶洋洋地說:“我沒卡,我不找我家。我一找他們就知道我在哪兒了,我爸準讓我哥過來拉我迴去。”金葵從高純的枕頭上爬起來,扒著高純肩頭,理所當然地說:“現在我先用你的錢,等我考上勁舞團,你再花我的錢,不就行了。”


    高純收好床上的那一堆散錢,說:“我不花女孩子的錢。等你考上了,我就迴雲朗去。”


    高純站起來,繞過木箱搭成的隔斷,在另一邊的鋪上躺下來。金葵急忙跟過來,推他:“嘿,你別躺我的床,你到你床上睡去!”


    一堵胡亂堆砌的隔牆,兩個因陋就簡的地鋪,一個同居之“家”畢竟誕生。而且,這個“家”的空間很大,足以充當他們的練功“大廳”。


    清晨他們開始練舞,從基本功的訓練開始。自製的把杆和不知從哪個破衣櫃上卸下的鏡子,成了這間“練功房”最初的“設施”。金葵充當了高純的舞伴兼教練,她扶著高純的雙胯,幫他挺起腰身,兩人在鏡中的造型不僅優美,而且,有點甜蜜。


    基本功之外,高純開始學習“冰火之戀”。金葵在街上的音像店裏,買來一盤音樂磁帶,選中其中一首曲子,做了“冰火之戀”的配樂。這曲子是個名曲,比雲朗歌舞劇團自己創作的舞曲激情壯麗,也足夠傷感。“冰火之戀”是一個表現愛情的舞蹈,所以需要激情,也需要傷感。舞蹈可以溝通他們的靈魂,兩人的默契仿佛與生俱來。風一般旋轉的冰與火彼此相依,彼此纏綿……有點像他們各自內心的情感。


    舞蹈不僅僅是他們的寄托與夢想,也是他們的生活現實。兩周後他們終於走進了北京勁舞團的考場,和一群年齡相仿的舞者一起,為爭取幾個錄取名額賭博運氣。考完出來的舞者幾人沮喪無奈幾人誌得意滿。高純的緊張讓金葵不顧周圍的目光,拉著他的手低聲安撫:別緊張,放鬆!沒事,待會兒別跳太使勁了……


    他們進場了,自報了一個雙人舞。開始考官說不考雙人舞隻考基本功,但後來又改變主意表示可以看看他們這段“冰火之戀”。結果他們的表演讓考官深感意外。高純雖然隻練了兩周,但他居然和金葵一樣,能把“冰火之戀”跳得行雲流水。考官們甚至鼓了掌,並且用矜持的微笑表示了難得的滿意。


    正如金葵事前鼓勵的那樣,高純的舞功雖然荒廢了很久,腰不那麽軟了,胯部的開度也不夠,但他對舞蹈的感覺確有天分,對細節的把握也恰到好處,大大彌補了技巧的不足,兩人的配合看上去珠聯璧合,無懈可擊。考官最後的評語簡潔明了:是你們自己編的舞嗎?你們跳得很好!還有一位考官說:男孩形象不錯,是哪兒畢業的?總而言之,一切都好。當兩人走出考場時盡管汗透衣衫,但臉上都掛出了獲勝的笑容。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等待的煎熬。一連幾天沒有消息,高純心態還好,他對金葵說反正我是陪你去考的,考不中我有心理準備。但金葵不能這樣安慰自己,她說你可以這樣想我不能這樣想,我要考不上咱倆下月吃什麽?


    晚上,兩人坐在鋪上,頭上的燈泡萎靡不振,高純把剩下的鈔票傾囊翻出,那幾張票子也和他們一樣困倦無形,不用細數也能一目了然。


    高純說:“實在不行你就迴家吧,迴家你爸頂多罵你一頓,罵完還是自己的寶貝女兒。”


    金葵睡意朦朧,仰身一躺:“我不迴家。以後我進了勁舞團,我就掙錢養你,就像你現在對我這樣。”


    高純說:“那你也不能一輩子不迴家呀,你爸你媽肯定想你了。”


    金葵說:“我想等我先到勁舞團上了班再說吧,我要這樣兩手空空地迴去,那以後就更得什麽都聽我爸的了。”


    高純說:“你再不迴去,你爸就不光是打你了,連我都得打。”


    金葵翻身欲睡:“他又找不到咱們,再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那麽膽小怕事呀。”


    高純沒做辯解,他看了金葵一會兒,忽然說:“我要是為你挨了打……你拿什麽賠償我呀?”


    金葵被問得直眨眼睛:“賠償……你要我賠償什麽呀?”


    高純說:“大賬以後再算,你今天……你今天就先付一點預付款吧。”


    金葵說:“怎麽付?”


    高純不答,看定金葵,然後把嘴唇湊了過去。金葵讓他在自己的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在高純想抱住她時起身躲開了。


    “預付款付完了。”


    金葵離開鋪位走開,高純在她身後嘟噥了一句:“嘁!怎麽那麽小氣!”


    高純和金葵真的跑到公安局查戶口去了。公安局的民警在電腦上查了半天,查到條件相近的隻有一個人,可是那人七年前已經去世。“他祖籍和你們講的也不一致,他是從內蒙遷過來的。”值班民警告訴他們。


    高純問:“叫高龍生的隻有這麽一個?”


    民警說:“還有兩個高龍生,但肯定不是你父親。”


    金葵問:“怎麽肯定呢?”


    民警說:“有一個年齡倒是相符,可那是女的。你們到底找父親還是找母親?”


    金葵問:“那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叫高龍生的,”民警指指高純:“比他還小呢。”


    高純和金葵走出公安局的戶籍大樓,全都怏怏然。金葵說:“真怪了,這城裏隻有一個高龍生和你爸爸差不多年紀,可他在七年前就已經死了,七年後有個人代表他過來找你,可見到你以後那個人也馬上死了……咱們不是撞上鬼了吧?”


    高純心裏早就惶然,但嘴上還給自己壯膽:“別胡說,那個死了的高龍生,根本不是我爸。”


    金葵說:“那你爸上哪去了?公安局的戶口冊上就這麽一個高龍生,公安局總不會錯吧。你爸在北京生活了那麽多年,又是大老板,總不會連戶口都沒有吧?”


    高純茫然。


    金葵又說:“那個蔣先生,蔣教授,也死得太離奇了。我一生第一次看到這麽離奇的事,李師傅的車子好好地停在那兒,平白無故就來了一輛大貨車,咣的一下就撞上去了,就像事前安排好了似的……”


    高純駭然:“誰安排的?”


    金葵說:“老天安排的呀!弄不好那個蔣教授真的早就死了,咱們見到的是個鬼魂,是你爸悄悄讓他出來找你,閻王爺發現了又把他招迴去了!”


    高純瞪了半天眼,底氣不足地反對:“胡說!”


    金葵也後怕似的出了口氣:“幸虧咱倆命不該死,老天爺讓咱們提前下車了,要不然……”


    高純白了她一眼:“越說越不吉利了。”


    他說完顧自向馬路對麵走去,一輛高速行駛的大貨車在他麵前緊急刹車,刺耳的刹車聲把金葵嚇得驚恐大叫:啊!高純僵在馬路當中,也驚駭得麵色如土。


    一等又是一周,金葵天天打電話給勁舞團詢問考試的結果,結果在他們即將彈盡糧絕的一天終於來了。金葵拉著高純跑去看錄取告示,榜上有名的人並不太多,金葵很快就在末尾找到了高純二字:有你!高純,有你!高純頗感意外,不敢相信地上前自看,他的名字果然位列榜末!他馬上問:你呢,你的名字在哪兒?他似乎並未注意到金葵的臉色已經木然。


    榜上隻有八九個名字,不用細找,一目了然。


    “怎麽沒有啊?”高純似乎還不明白,一切都顛倒了,像一個過分的玩笑。


    他們找到了勁舞團的一位考官,他們向考官追問了金葵落榜的原委。


    “不是她跳得不好,是因為我們現在主要缺男的。”考官做了潦草的解釋,也怕他們過多糾纏:“你們沒看榜上都寫了嗎,這次男的招了七個,女的隻招了兩個,一個是北京舞蹈學院應屆的本科畢業生,一個是在韓國學跳舞學了三年剛迴來的……”


    金葵已經絕望地放慢了腳步,高純還跟在那位考官身後追問希望:“那您這裏什麽時候還招女的呀,你們今年還招女的嗎……”


    他們走出勁舞團大門時金葵哭了,高純試圖安慰卻拙於辭令:“沒事……”他想攬住金葵的肩膀表示同情,金葵卻推開他徑自過了馬路。


    那天夜裏金葵發起了無名高燒,粗重的唿吸像呻吟一樣痛苦。高純背金葵去了附近的醫院,打針化驗折騰了整整一宿。早上迴到車庫金葵才睡,睡了一天不吃不喝。高純從外麵買迴了飯菜,說你不想吃也得吃點啊,你惡心就是藥把胃燒的。到晚上金葵說:有什麽湯嗎?我想喝點湯。於是高純又上街買迴了一個什錦砂鍋,裏邊形形色色什麽都有,晚飯早飯金葵吃的都是這個。高純坐在鋪沿,幾句安慰的話語說得笨嘴拙舌:“肺炎好治,你別著急,反正我這兩天就上班了,上班就能拿到錢了。”


    金葵說:“這種團都是下發薪吧,你現在手裏的錢連吃飯帶給我看病,哪兒夠啊,再過兩個星期又該交這房子的租金了,到時候你拿什麽去交?”


    高純說:“錢集中給你治病,房租我去跟房東商量,拖一月半月應該行的。”


    金葵說:“要不然,我還是迴家去吧。我走了,你一個人就可以把這兒退了住團裏去,也不用再花那麽多錢給我治病了。”


    高純看看金葵,說:“也行。”


    金葵哭起來了,連哭帶咳,委屈萬分:“我早知道你巴不得我迴家去,巴不得我早點走……”


    高純連哄帶勸:“沒有啊,我不想讓你走,我能養活你,我能治好你的病!是你自己說要走的,我怕你想家了,你想家我又不能攔著你。”


    金葵緊緊抱住高純的脖頸,在他耳邊哭出笑聲:“我不想走,你別讓我走,誰說我想走了……”


    他們互相擁抱著對方,抱了很久很久,直到高純試圖親吻金葵的嘴唇,金葵才躲開了麵孔,她沙啞地說了一聲:“肺炎,小心傳染。”


    三天之後,高純上班。上班之後,他才知道,勁舞團的演出幾乎都是為歌星伴舞,團裏的舞者旱澇不均,有人連日趕場,有人無所事事。高純人地不熟,一時機會不多。但他有自己掙錢的路子,他在一輛出租汽車的車窗上看到一個電話,隨後就找到了這家看上去不大的出租公司。這家公司的業務人員一一查驗他的身份證和駕駛執照,又讓他簽了一份三不管的聘用合同,又讓他等了三天之後,把他帶到公司的停車場上,將一輛出租車的鑰匙交到了他的手中。


    “當天錢當天交,等湊齊押金可以改成月交。你試一下車吧。”


    高純在應聘的第三天晚上開車上路。他的第一個客人是一個帶小孩的老婦,他拉著他們去了一處住宅小區,放下孩子後又拉著老婦迴到原處。從這個老太太開始,這天晚上他拉了七八個活,收益比原先預想的要好。早上六點,他把車開迴公司,和上日班的司機交驗了車輛,又在辦公室交上了頭一夜的車租。出了公司的院子,他才把剩下的錢從挎包裏拿了出來,在手上細數。然後,在路邊的一間小餐廳裏買了早點,打了包匆匆趕迴家來。他迴家時金葵還在床上睡著。沉睡的金葵依然滿麵病容。他把剛買的早點放在她的床頭,然後嚼著一隻油條匆匆離開。每天早上八點至下午四點,他從一名出租汽車司機,又變迴了自己理想的身份,在勁舞團不大的練功廳裏恢複舞功。他終於又迴到舞蹈中來了,和一群激情舞者,在音樂的節奏中把自己強健的身姿,投進鑲滿牆壁的鏡子。下午四點至晚上六點是迴家照顧金葵吃飯的時間。然後,整個夜晚,他又搖身一變,又成了這個城市萬千出租汽車中的一名司機。這樣的生活周而複始,辛苦而又充實。


    夏天快到了,某日練功結束之後,舞團的頭目召集全體舞者就地開會,宣布勁舞團承接了啤酒節晚會一個舞蹈節目,從即日起須全力以赴。上午八點至十一點半正常練功,下午一點開始排練。這樣一來高純的安排統統打亂,於是他買了兩個保溫飯盒,每天淩晨便收車迴家,這樣可以睡到太陽露頭。起床後先把兩餐飯都做好放進飯盒,囑咐金葵哪是中飯哪是晚飯,然後掖塊麵包趕緊上班。每個早上都這樣緊張急促,與金葵之間顧不上更多語言,更沒有金葵想要的那份纏綿。


    也許病中的女孩最是敏感,高純的每個動作都令金葵心神不安。她常常會在高純將要出門時把他叫住,高純的行色匆匆讓她總是疑心他將一去不返。


    於是她總要把他叫住:“高純……”


    高純迴頭:“啊?”


    她叫住他卻不知該說什麽,想了半天隻能說:“再見。”


    高純怔怔地:“再見。”


    看著高純拉開車庫大門,金葵還是無法釋懷,她再次叫住高純:“那你晚上幾點迴來?”


    高純說:“晚上排練完我就得接車去了,大概夜裏兩點以前吧,怎麽了?”


    金葵說:“沒有……就是覺得你太辛苦了。”


    高純說:“沒事,你好好休息,按時吃藥吃飯。我走了啊。”


    高純剛剛轉身,金葵還是把他叫住:“高純,你……你還迴來嗎?”


    高純莫名其妙:“迴來呀。”他終於衝金葵笑了笑,並且走迴金葵床邊,坐下反問:“我要是不迴來了,你不正好能下決心迴家了嘛。”


    金葵立即淚湧眼窩:“你……你真的不迴來了嗎?”


    金葵忽然掉淚,高純不知所因,起身找毛巾給她,“怎麽又哭了。你到底是希望我迴來呀,還是真想家了呀?”


    金葵像孩子那樣哽咽:“我希望……希望你迴來。”


    高純的語氣,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是違心還是實意:“可你病得這麽重,你應該迴家呀。迴家把病養好了,可以再迴來嘛。你每天一個人躺在這裏,光吃這些藥,要是把病給耽誤了,我怎麽擔得起這份責任呀!”


    金葵抽泣:“這些藥,花很多錢嗎?我可以吃最便宜的藥,等我好了以後……以後我會照顧你的,我以後再也不會拖累你了。你晚上早點迴來好嗎……好嗎?”


    高純抱了金葵,說:“好!”


    高純答應早點迴來,這一天他也確實打算早點收工,早點迴來,可這一天的晚上,他偏偏就沒有迴來。


    那一晚高純在路上跑到將近夜裏一點,準備收工時又碰上一男一女兩個乘客要到延慶縣去。高純剛剛表示延慶太遠,他已收車,那位男乘客馬上厲聲投訴起來。


    “你怎麽拒載呀。你拒載我可告你啊。”


    女乘客則用了懇求的口吻:“對不起師傅,我們家裏有急事,您就辛苦一趟吧,我們可以多付點錢。”


    高純說:“不行不行,我家也有事呢。今天太晚了我得收車了,你們找別的車吧。再說半夜三更的我去延慶也沒有迴來的活兒了。”


    女乘客還是懇求:“這麽晚了我們上哪找車呀,我們等了半天才等到你這一輛車,辛苦一下吧師傅……”


    高純無可奈何,隻好問:“你們去延慶什麽地方啊?”


    深夜高純從延慶迴到市區,在公司交了車子,再迴到自己的住處時,天色已開始見亮。他輕輕推開車庫巨大的房門,盡管動作放到最慢,房門還是戛然作響。他驚訝地看到晨曦微薄的床上,竟然空無一人。他馬上穿過隔牆去看自己的鋪位,去看車庫的每一個角落,但看遍整個車庫,都沒有看到金葵。


    高純惶然跑出門外,在路口的牆根下他看到了金葵。金葵靠牆歪坐在地上,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高純心疼極了:你怎麽跑到這兒來啦?金葵醒來看清了高純,她說:我等你呢……你迴來了?高純說:你怎麽在這兒等我呀,你都發高燒了……金葵沒等他說完,無聲的把他抱在懷裏。讓高純略略安心的是,金葵的身體雖然滾燙,但她的擁抱卻還有力氣!


    擁有愛情的人是幸福的人,擁有幸福的人是充實的人。那一陣高純無論白天練功排演還是晚上開車載客,他都能夠全情投入,充滿激情。


    每天夜裏,不論多晚迴家,金葵都會等他,他們都要擠在金葵的床上,一起靠著掛了被單的牆壁,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陣。他們聊得最多的還是舞蹈。金葵說起她畢業時的情形,言語間還流露著無盡的後悔:“那時候我爸非逼著我迴雲朗不可,迴雲朗這麽個小地方還怎麽跳舞啊。其實呆在雲朗這種小團,還不如到你們藝校當老師呢。老師還算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呢,還可以混個桃李滿天下呢。”


    盡管高純沒有生病,但夜裏的精神比重病的金葵還要不濟,好在關於雲朗藝校的一切話題都備感親切,因為他以前也曾盼著能留在雲朗藝校去當老師。藝校的練功房那麽破舊,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喜歡那裏,好像那裏就代表了他的青春,他的成長,好像那裏給了他很多恩情。


    金葵說:“咱們都一樣,藝校就是我們的童年,就是我們的理想。在藝校生活的六年,沒有任何時期可以代替。”


    高純沒有說話,臉上一片安詳。


    金葵繼續講述著她的理想,她的理想非常實際,她提議高純索性把北京勁舞團辭了,咱們兩個都迴雲朗藝校當老師去,你教男生,我教女生,咱們教他們跳冰火之戀。老師的藝術生命可以通過他的學生代為延續,薪盡火傳。


    高純沒有應聲,金葵這才發現他已經睡熟。金葵凝視著他平靜的神態,輕輕親吻了那個酣甜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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