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喘氣,艱難發聲:“寬城……給他……”


    “你要找他?他……他是警察!”


    女兒雙唇嚅動:“爸……那個……國寶,在你……手裏嗎?”


    萬教授跪在女兒身邊,眼淚縱橫:“沒有,沒有……”他下意識地否認,但又下意識地哀求女兒:“小雨,你能原諒爸爸嗎?爸爸也是為了你,你能理解爸爸嗎?”


    女兒也流了一滴眼淚,很大,很亮的一滴眼淚,順著眼角快速滾落下去,“爸,你給他……打電話……”


    萬教授泣不成聲:“小雨,你真的不原諒爸爸嗎,爸爸真的愛你,你愛爸爸嗎?”


    女兒的眼淚已經幹涸,聲音已經喑啞,隻有她的口型和氣息,才能看懂她要說的話語:“……爸,你去……自首!去找他……”


    萬教授站起了身子,像要摔倒似的,後退了一步,用哭腔喃喃:“你讓我自首……你是讓我去自首嗎?”


    女兒幾乎無法言語,隻是用口型重複著:“電話……電話。”


    萬教授沒有把手機交給女兒,他向後退去,茫然自語:“自首……自首……”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樓梯口,像是要下樓似的,隻下了一個台階,就坐了下來,不知是抱頭思索,還是無聲哭泣。他更不知道這個時候,邵寬城已經和唐古縣的幾個民警一起,駕駛著兩汽車,開出了縣公安局的院子,奔唐古山這邊飛一般地來了。這個時候,李進也駕車離開家往刑偵總隊開去。十分鍾後,省公安廳給唐古縣局上級省廳的協捕電告,也將發出。


    這個時候,唐古山恢複了寧靜,比往常還靜。


    鳥聲在那一刻也莫名其妙地停了。


    整個山林隻聽得見萬教授一個人嘶嘶的喘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樓梯上呆坐了多久,當他終於重新站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已經完全崩潰。


    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女兒麵前,蹲下來撫摸她的麵頰。女兒的臉好像忽然瘦了許多,白了許多,皮膚依然如孩子般細膩。


    萬教授哭著叫了女兒一聲:“小雨……”


    女兒一息尚存,不甚清晰地吐出一個字來:“……水。”


    萬教授從桌上拿了一瓶水,慢慢地喂女兒喝,喝了水的女兒表情不那麽痛苦了,半開半閉的眼裏又出現了些濕潤的光亮。萬教授重新站了起來,他踉蹌地站起身來,放下水瓶,從地上揀起那支獵槍,他看著女兒,看了很久,然後,獵槍的槍管抖抖地,頂住了女兒的頭部。女兒的眼睛睜開了,也看著他,父女之間,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終於,他扣下了扳機,一顆衝力極大的獵槍子彈,將女兒的頭顱重重地釘在地板上,槍聲沉悶而又持久。


    第二十二章


    木屋裏的槍聲對唐古山沒有形成任何驚擾。槍聲之後,山林更靜,連樹上的鳥兒都未曾飛走。


    但,鳥兒不叫了,風在樹梢上張皇走過,也沒敢帶出一絲聲音。


    天完全亮了,通往山區的公路上,過境的卡車開始增多。邵寬城開著大切,車上還坐著兩位縣局的刑警,左衝右突,穿行在形形色色的貨車當中。出發前他給趙紅雨發了兩個信息,一個是:“親,你的病情我已經跟家裏說了,我要不要去接你?”第二個是:“妹紙我們正在圍獵的路上,你那邊還有野獸嗎?”


    兩個信息,紅雨都沒有迴複。


    在進山的路上,邵寬城從車上的唐古縣刑警與縣局指揮中心的通話中,知道出山的部分路口已被封鎖,還有部分路口正待封鎖,緊急動員的警力正在趕往各個關隘的途中。邵寬城半路也接了一個電話,是李進打過來的。當聽到李進已經離開刑偵總隊,正帶著人從西京出發,往唐古縣這邊趕過來時,邵寬城才真正感覺到戰鬥的迫近和真實。


    李進不惜長途跋涉,急切地親赴唐古,無疑說明趙紅雨早上提供的那個情況,是長安盜案目前最有價值的線索。


    邵寬城是在早上七點四十五分抵達唐古山口的。七點五十五分,他們所在的山口被唐古警方完成封鎖。匆匆趕到的武警部隊拉起封鎖線開始盤查進出的車輛和行人。在這裏過往的車輛非常稀少,路口和視野之內的公路上,同樣人跡寥寥。


    根據李進的指示,邵寬城的行動暫時聽從唐古縣局的統一指揮,而唐古縣局命令任何警員不接指示不得擅自進山。邵寬城在和李進的通話中,報告了他兩次給趙紅雨發信息但紅雨沒有迴信的情況,李進指示他可直接撥打紅雨的手機,以問候健康及飲食為由,看看紅雨那邊到底是什麽情況。李進認為,紅雨肯定會在言語之間,巧妙地透露一些信息出來,這些信息肯定有助於唐古縣局對情勢的分析和對行動的部署。


    邵寬城奉命馬上撥打了趙紅雨的電話,他撥號時很興奮,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紅雨的聲音了,他真的很想她。但是,紅雨的電話沒有人接。他連續撥了兩遍,紅雨都沒有接聽。


    邵寬城再次請示李進,話語中難掩憂慮和焦急。李進隨即和剛剛趕到塘古山口的縣局的一位袁隊長做了電話溝通,商定由縣局派一個便衣民警扮做護林工人的身份,以防火安全檢查的名義,去木屋敲門檢查是否動用明火做飯,直接看看木屋裏是何情況。袁隊長馬上選出一位麵相滄桑的便衣扮做護林工人的模樣,用車送進山去了。大家焦急地等了二十分鍾,袁隊長的電話終於響了,電話裏傳來了最不好的消息。


    從袁隊長接電話時的表情和語言上,邵寬城知道木屋裏肯定出了些情況,具體什麽情況袁隊長來不及細說,便命令眾人立即發車進山。邵寬城的心抑製不住地狂跳,跟著縣局刑警匆匆上車向山裏開去。他們到達木屋時看到木屋大門敞開,先前開車進山的刑警和扮做護林工人的便衣已在門前等候。邵寬城下車,一腳深一腳淺地湊上前去聽便衣向袁隊長匯報,說屋裏發現了三具屍體,沒有發現活著的人。門口停著一輛捷達汽車,不是本地的牌照。


    考慮到現場保護的需要,在負責現場勘查的技術人員趕到之前,袁隊長隻帶了兩個人進入木屋,一個人是此前已經進入過木屋的那個便衣,另一個就是從西京來的刑警邵寬城。


    木屋裏呈現出一個令人窒息的殺人現場。樓梯口姿態古怪地蜷著一具男屍,從牆麵噴濺的血跡看去,像是從樓梯上滾下來的。二樓的梯口也橫陳男屍一具,仰麵朝天,額頭中彈,雖然整個頭顱都浸在血泊之中,但邵寬城屏息細看,還是能一下認出死者正是通緝在逃的罪嫌楊鐧。邵寬城並沒有在楊鐧身邊停下腳步,他心裏甚至都沒有去想楊鐧的現身是否意味著西京盜案的勝利……他磕磕絆絆地跑向對麵一間洞開的屋門,在那裏,他看到了他的紅雨。


    紅雨側身躺在地板上,頭部染血,雙目緊閉,烏黑的頭發成扇狀散開,麵頰依然膚白如雪。邵寬城撲上去抱起她來,一瞬間淚滴成線,他的聲音扭曲變形,他想喊卻沒有力氣喊出聲來:“紅雨……”


    紅雨沒有出聲。他哭著繼續叫她:“紅雨,你是在……在裝死嗎?你是躺著裝死嗎?”


    他的心,五髒六腑,一下子掏空了,他夢魘般地想:他的紅雨,真的在玩裝死嗎?還是又犯病昏迷過去了?


    他的下意識不肯絕望,他抱起她,跌跌撞撞地向樓下跑去,嘴裏嘶喊著:“快救人!去醫院!去醫院!救護車!”


    唐古縣局的刑警們都看到了邵寬城臉上飆飛的眼淚和扭曲的表情,在那個刹那大家都以為這個男孩瘋了……


    十分鍾後,司機老王和保姆小劉帶著請來的老中醫,坐著那輛旅行車迴來了,他們下了車,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三十分鍾後,萬教授開著那輛黑色越野車出現在木屋的門前,他的麵孔與此前的司機和保姆一樣,呈現出無比驚愕與疑惑的表情。他看到木屋的外麵停滿了頂燈閃爍的警車,許多警察麵目嚴肅地進進出出,有人將他攔住盤問,繼而將他帶進木屋。楊鐧和楊力的屍體被包裹著從屋裏運了出來,從他的身邊走過……他看著幾個警察還在樓梯上收集著牆上的血跡,整個現場勘查的工作實際上已經接近尾聲。


    很快,萬教授被一輛警車送到了縣城的醫院,在醫院的走廊上他聽到了邵寬城嗚嗚的哭聲……在醫院的太平間裏,他看到了他的女兒。女兒躺在冷櫃裏,麵目平靜如眠,栩栩如生。萬教授也哭了,眼淚真的奪眶而出,他屈膝跪在女兒身側,泣不成聲。


    很快,萬教授被“請”到了縣公安局的一間會客廳裏,接受警方的問詢。


    參加問詢的除了縣公安局的兩個民警外,還有他的準女婿——邵寬城。


    關於案發時間他的去向,萬教授做了如下解釋:“我今天起的早,起來後先叫我的司機和保姆一起到鎮上去接錢醫生。錢醫生過來給我女兒看病,是昨天就約好了的。後來楊鐧來了,他也是昨天給我打電話,說要來看看小雨。他好像對小雨有些感情。這兩天小雨在山裏住得有點悶,所以我就同意他來了。他來以後跟小雨聊天,我就借他的車到鎮上去買菜了。小雨說想吃點新鮮的蔬菜,鎮上今天恰巧有集,可以買到新鮮的蔬菜。我怕去晚了集就散了。我也沒想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縣局的袁隊長問:“楊力是什麽時候來的,來幹什麽?”


    萬教授迴答:“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不知道他來幹什麽,我不認識他。”


    如果隻看神態,隻聽聲音,萬教授已經形散意亂,狀如夢魘。但,他的迴答似乎未見破綻。他甚至並不迴避與邵寬城的對視,兩個人都能看到對方的眼睛,同樣紅腫,同樣含淚,同樣失魂落魄,同樣沒有互信。


    但是,如同萬教授還能迴答一樣,邵寬城也還能發問,他問:“楊鐧到這裏來,還有別的事情嗎?”


    “別的事?應該沒有了。”


    “你知道楊鐧是一個正被通緝的逃犯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到這個報道。”


    “一個正被追捕的逃犯,他會為了看你的女兒,這麽老遠拋頭露麵跑到唐古山來嗎,你認為這合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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