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醫生的交談主要以李進為主,邵寬城心裏很亂,不知從哪裏能把思緒理清。最讓他心神不定的是醫生對紅雨身體狀況的看法——紅雨兩次食物中毒,元氣大傷,損及肝腎及中樞神經,而且體能耗盡,短期內很難恢複。今後是否還有後遺症,都很難說。


    邵寬城眼圈紅了。


    紅雨是他一生的伴,邵寬城心裏不停的想:那是他一輩子的生活……


    天亮了。


    天亮的時候,整夜守在女兒身邊的萬教授被一個電話叫走了。經過醫生的同意,邵寬城被允許進入病房探視紅雨。紅雨已從昏睡中醒來,身體雖然極度虛弱,但邵寬城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她遊絲般的聲音:“我想……結婚!”


    邵寬城眼裏含淚,輕聲迴應:“我也想結婚,我還想……要個孩子!”


    太陽升起來了,紅雨再次睡去。


    城市開始喧鬧的時候,邵寬城的父母來了。


    邵寬城和李進同車離開了醫院。他開車,李進在路上睡覺,一覺醒來,車到山前,唐代貞順皇後墓的盜洞現場,各方人士正在陸續聚集。


    萬教授也來了,在醫院一夜沒睡,神態疲憊,雙目赤紅。他和其他一些專家被一輛麵包車一並接來,由文物局的幹部帶著,魚貫下車,朝盜洞這邊走了過來,萬教授步履蹣跚,走在最後。邵寬城看到,一個先前到達的文物局領導迎上前去,和專家們打著招唿,又和陪同專家一同到達的那位文物局幹部低語幾句,然後,兩人一起叫住了萬教授。


    邵寬城遠遠看到,萬教授離開專家的行列,和文物局的兩個官員駐足交談。因為相隔百米,他們談的什麽,不知其詳。但邵寬城能看到萬教授臉上的驚愕,看到文物幹部表情的委婉。他知道,他們是在“委婉”地告知這位知名的文物專家,根據公安方麵的意見,今天將要進行的第二次專家入陵考察,他就不用參加了。邵寬城也可以想見,當萬教授被拒之於陵寢之外,當他知道他的被拒是出自警方的決定,該是怎樣一副敗壞的心情。


    專家們朝陵墓入口走過來了,自從前夜和昨晚警方連續出擊打掉郭得寶盜墓團夥之後,陵墓的入口即安排了武警的晝夜崗哨。邵寬城跟隨李進一起,陪同專家們進入陵墓,進墓前轉身的瞬間,他看到萬教授遠遠的背影,在一個文物局幹部的陪同下,蹣跚地朝汽車走去。


    邵寬城隱隱有些解氣。迴過頭來,他看到墓道已經經過了簡單的清理,比前一天顯得平整了許多。邵寬城和老井拿了手電,在前打頭,李進和市局內保處的民警隨在最後,陪同一行文物專家,第二次進入了這座千年古墓。


    他們沿墓道進入古墓的前室,前一天靠發電車燃亮的那些燈泡,今天都隱在黑暗的牆壁上,噪耳的鼓風機也沒有再開。古墓中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濁氣濕氣昨夜已被抽走,代之以曠野清冽的風。刑警和文物局的工作人員用強光手電開路,穿過漫長的墓道,進入陵墓的前室。


    越往深走,氣溫越低,四周壁繪依稀,若煙若霧。幾道強光手電猶如探照燈般晃動著,一路照進主墓室內。主墓室寬闊軒敞,手電進入其間,光芒立即被巨大的黑暗吸收,變得慘淡不堪,弱小如豆。邵寬城手中的光柱也忽然有些疑惑,青灰的光柱惶惶然從腳下的路麵移向無邊的前方,前方似乎空曠得有點反常……甚至,有點不祥。


    幾隻手電在那一瞬或許都有同樣的感受,不約而同地掃射起來,左衝右突,焦灼地碰撞……


    所有人都發現,前方空蕩蕩的,前一天還矗立在主墓室中央的那座震驚視覺的宮殿,竟然不翼而飛,不知去了何方!


    手電的光柱全部僵滯在半空,專家們也都茫然四顧,每個人都在懷疑自己的記憶,懷疑他們前一天勘察的終點,會否是另一個更大的墓室?他們看到的那座梓宮,會否安放在別處?


    專家們開始互相印證自己的疑問:“是這個地方嗎?這是主墓室嗎?”


    李進大步走向前去,他幾乎站到了主墓室的正中。昨天,他腳下的位置,毫無疑問,矗立一座飛簷峻瓦的宮殿。這座至少數十噸重的殿槨,難道真的會在一夜之間神話般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安以西的曠野上,傳說中的敬陵,山一樣沉默。


    從長安直返西京的公路上,萬教授同樣沉默不語。他本想給醫院打個電話,問一下女兒此刻的情況,但撥到一半又放棄了。他的情緒煩悶而又空洞,似已無心顧念任何事情。


    進入城區後已接近中午,他在省文物局院內換上了自己早上停放在這裏的汽車。他沒去醫院,沒有迴家,也沒去學校上班,而是去了西京看守所。


    西京看守所對於萬教授而言,幾無所聞,極其陌生。高大的鐵門,森嚴的電網,麵無表情的荷槍警衛,沒有任何綠蔭的水泥甬路,無不恍若他世,恍若陰曹地府。


    在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裏,在這間小屋的一張長桌上,他看到了妻子林白玉的隨身之物——一隻dior的錢夾還是他去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隨在錢夾周圍的,還有手表戒指之類,瑣碎而淩亂。最為觸目的,當然還是那隻白色的玉環。


    此時的萬教授當然知道,那隻玉環已經確定為唐代最鼎盛時期的極品,曾經盡享皇族的尊榮。看守所的民警讓他在在押人員暫扣物品清單上簽了字,然後用一隻塑料袋把這些物品裝好,讓他領走。同時問他是否給林白玉帶來了被褥及換洗衣物及洗漱用品,吩咐他盡快送來。萬教授平生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第一次這樣被警察大聲地吩咐,心裏完全沒了方寸。他懵懵懂懂地點頭,茫茫然拎了那塑料袋東西,昏昏噩噩走出了那間小屋,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門。


    太陽照在頭上,站在門口,他一時竟想不清自己該到哪去,是該迴家還是該去醫院,還是該去他所有頭銜中最重要的西京大學……


    日當正午,貞順皇後陵墓外警車雲集。省公安廳和市公安局和刑偵總隊的頭頭們先後趕到,文物幹部和考古專家已被撤離。


    在公安首腦趕到之前,那座千年石槨的迷蹤已初現端倪。刑警們在主墓室的一角發現了一個被舊磚草草砌死的矮矮的盜洞,用鐵錘鐵鎬砸開後無人不驚——磚牆後赫然出現一條狗洞般狹窄的暗道,暗道裏新挖的泥土狼藉不堪,支撐洞壁的木樁歪歪斜斜,其簡陋潦草,讓人難以置信!


    找到新盜洞後李進立即撥通總隊長的電話,報告了這一出乎想象的發現,之後便帶領邵寬城和另一位刑警共三人做為第一梯隊,進洞追蹤;井探長帶另兩位刑警作為第二梯隊,相距三十餘米跟進。這條新的盜洞狹窄而坎坷,看上去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因此進入的人數不能過多。進洞的人全都一手拿手電,一手拿手槍,保險打開,子彈上膛!前方不知有無敵人或陷阱,盜洞不知到底多長,不知通向何方。


    李進身先士卒,邵寬城居中,另一刑警隨後,在半人高的細洞中艱難前進。估約貓行了大半小時,忽地感覺地麵開始上斜,數仗之後,盜洞戛然而止。


    盜洞撞壁的盡頭,空間變得寬裕,足以讓人直起上身。三隻手電一齊向上,上方黑洞洞的,頂部模糊不清。一個半小時後,一隻分段接綁的梯子運進了盜洞,還是李進打頭,率先向上攀援。攀至盜洞的頂部他才看清,出口被一塊木蓋壓住,他費盡全力,不能動其分毫。下來換了一個摔跤運動員出身的刑警上去,終於掀動木蓋,一縷光線立即射入,顯然,這就是到達地麵的出口!


    警察們陸續從這個洞口出來,他們看到的情形似乎毋須描述了——洞口的位置在一間破舊磚房的一角;磚房的位置在一個大院的一角;大院的位置,在一座荒村的一角。


    院裏雜草叢生,雜草上堆了小山一樣的新土……


    第十二章


    刑偵總隊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市委主管政法工作的副書記和分管文物工作的副市長都到了會。公安局長和刑偵總隊長先後匯報了案情,但具體細節還是由刑偵一隊的隊長李進來講。


    會議從中午一直開到晚上,其間,不斷有最新的偵查調查線索傳遞進來,改變著會議的議題和討論的內容。刑偵總隊一半以上的警力撲上去了,市局還統一指揮調動各區縣公安分局和各派出所參與了此案的調查排查,武警部隊也奉命在長安通往各個方向的路口設卡搜索。這座大型石槨既然確認為唐玄宗之貞順皇後的棺槨,即屬當代考古的重大發現,省文物局已初步認定為特大珍稀國寶級文物無疑。國家文物局的官員和專家也正在趕往西京的途中——石槨的發現已經上報了國務院,石槨的失蹤在當天下午也追報了國務院。會議傳達了省委省政府的死命令——此案必須盡快偵破,國寶必須水落石出!


    這是邵寬城從警以來經曆的最大場麵,最大陣式,最嚴峻的時刻。那個下午會議室內外的氣氛,讓他胸口重壓,唿吸急促。


    罪犯將重量和體積如此驚人的石槨,從十五米深的地下運到地麵,再從地麵快速運走,如此之大的工程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刑警們很快查明,這個院子是一個叫秦誌強的人從土地承包人手上租下來說是要開磚廠的。承包荒村土地的人看過他的身份證,記得這個秦誌強是本地人,操本地口音,三十歲左右。承包人和他簽了一個簡單的合同,就把這個院子轉租給他了。刑警們調出了全省一百零四個姓秦名誌強的人員逐一排查,逐一給土地承包人辨認照片,結果全部否定。土地轉租合同中記錄了乙方的身份證號碼,網查這個號碼,倒確實是一個叫秦誌強的人,但此人目前在廣東打工,委托當地公安機關協查,也被否定。


    顯然,這是一個“套號”的假身份證。


    刑事繪圖專家根據土地承包人的描述,很快做出了“秦誌強”的臉部繪像,當晚即通過公安部a級通緝令發往全國。


    這是一個居民搬遷,廢棄已久的彈丸小村,土地承包人原想在此蓋個臨時庫房,但一直未蓋。村裏村外,一直人跡荒蕪。附近的道路,也尚未安裝監控電眼。罪犯進出此村此院,估計都在夜間,因此,雖然刑警們大麵積走訪,但直到晚上,也沒能找出一個有價值的目擊者來。


    這天晚上,又到了《唐史講壇》的錄製時間,萬教授雖然罕見地遲到,但還是出現在錄製現場。沒有人發覺他的神情有何異常,沒有人注意到那一晚他其實備顯蒼老。


    那一晚講到開元盛世,武氏受寵,從下層宮女直接升為三品“婕妤”,很快又升為二品“昭榮”,不久,加封為“才人”。武氏為玄宗皇帝生下三個子女,皆離奇夭亡,構成了盛唐時期宮幃之間最為恐怖的一大怪事,一大秘辛。兩年過去,痛定之後,武氏又生下了他和唐明皇的第四個孩子,而且,又是個男孩!


    對這個男孩,玄宗一如既往,寵愛有加,賜名“清”。與武氏及近臣相談間,聖意隱約,或有今後廢太子而以此子代之的意向。


    李清尚未滿月之時,某日,惠寧宮發現有刺客深夜潛入,在與惠寧宮護衛的拚殺中,四名刺客均被斬殺,無一幸存。惠寧宮雖然母子平安,虛驚一場,但這場虛驚,讓武氏乃至皇帝本人,迅速做出了一個極不尋常的決定,這個決定在整個中國的曆史上,也是極為少見的一個特例。


    按照萬教授及許多後世史家學者的分析,惠寧宮刺客事件,讓唐玄宗真的相信了皇宮內外,確實存在著一個針對武氏的謀殺集團。這個集團謀殺目標,就是武氏的後代。武氏的後代,就是皇帝後代,就是皇帝最寵愛的王子和公主。直白地說,就是將來最有可能進入皇權核心,甚至最有可能爭儲的人物。


    刺客事件的當天的夜裏,武氏抱著她的兒子李清,趕到皇帝寢宮。玄宗重臣,當朝宰相李林甫亦奉詔進宮。這次午夜覲見,皇帝與他最寵的女人,最寵的權臣之間,具體都說了什麽,史無所載。但有一個事實是被史料明確記述了的,那就是在那一天天亮之前,玄宗秘宣他的親哥哥寧王李憲進宮。


    寧王李憲不僅是玄宗的同胞兄弟,也是玄宗最信任的臣屬,在玄宗當年除掉韋皇後,繼而除掉太平公主,得以獨掌大權的兩次宮廷政變中,李憲居功至偉,發揮了重大作用。


    李憲深夜進宮,清晨出宮,進宮時獨自一人,出宮時輦中又多了一人。那是一個繈褒中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尚未滿月的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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