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老郭都感覺氣氛不大對了,對於林濤這種古玩大鱷來說,再讓楊鐧這種小弟身份的人出言不敬地討價還價,就已經不是生意問題了,而是規矩問題了。果然,他未及解釋,林濤已經怒形於色。


    “老郭,你這兒現在誰說了算,是你還是你馬仔?”


    其實,在前後跟過老郭的眾多徒弟中,老郭最看中的,就是楊鐧。


    楊鐧二十二歲開始跟老郭在江湖中打拚,至今已經十年有餘。老郭對人,無論客戶還是手下,從來不動感情的,唯獨與楊鐧師徒情深,深同父子。在老郭手下混的人,大凡聰明的不忠誠,忠誠的不聰明,很難找到楊鐧這樣頭腦精明而又忠心耿耿的人。他對楊鐧的信任,還源自包括對其身世在內的各方考察——楊鐧父親死於胃癌,母親死於腎衰。除了一個表弟還與他有些來往之外,幾乎不混任何圈子,社會關係簡單明了。沒有圈子就意味著少受他人影響,就意味著心無雜念,這對老郭非常適合。楊鐧從二十二歲開始,就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依賴老郭,老郭也把最重要的事交給他辦,連取錢提款這種事,也都讓楊鐧獨往獨來,從沒出過差錯。他喜歡楊鐧的沉默與冷靜,欣賞他的果斷與幹脆,喜怒不形於色,悲歡不動於情……他們幹的這行,要的就是這種素質!


    但是這一次楊鐧對林濤的不恭,既非老郭的預謀,也非老郭的暗示,這讓老郭有些不爽。這說明,楊鐧已經有了桀驁不馴的苗頭,有了僭越的傾向,這很危險,必須製止。


    所以,他事後和楊鐧談了一次話,迴首師徒相交的曆史,展望共同致富的前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可是,老郭畢竟老了,觀念和語言還是老生長彈,空洞是難免的。利益上的許諾又過於籠統,太未來式了,因此也並不動人。所以苦口婆心之後,楊鐧依然沉默,老郭還以為徒弟感於情理,有動於衷,於是介入了正題。


    “你跟我這麽多年了,我什麽都能容你!但你必須記住一條,我的客戶你絕不能得罪!”


    楊鐧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話,他的話讓老郭完全意外,一時還當是聽錯了耳朵。


    “老板,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不過我想換個事做,自己出去闖一闖,成敗由天。”


    老郭愣了半天:“換個事做?你的意思是,不跟我做了?”


    他盯著楊鐧,目光有點兇狠。


    楊鐧並沒迴避,但臉色柔和。他說:“老板,你看我這歲數,也該有個女人了,也該有個家了。要是有了女人,我就必須讓她幸福;要是有了家,我就不能再幹這種事了。我不想讓我的女人跟著我不踏實。”


    老郭自己把目光移開了:“那麽你已經找到你的幸福了嗎?”頓了一下,他又問:“不做這個,你想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楊鐧說:“我想做點正經的生意。我還年輕,學東西快,現在金盆洗手,還來得及。”


    老郭的目光迴到楊鐧的臉上,但不得不緩和了一些:“正經生意,你想做什麽正經生意?”


    “我想開個燒磚廠什麽的,”楊鐧說:“我表弟過去燒過磚,懂點。”


    老郭不可思議地:“燒磚?”


    楊鐧點頭:“我想慢慢做,總比拿命掙錢強。”


    老郭沉臉良久,才說:“好,人各有誌吧。”


    據老郭後來迴憶,那天楊鐧又說了些感激他的話,甚至勸他也金盆洗手,脫身江湖,錢永遠沒有夠的時候,不如急流勇退,盡早歸隱,才能發現金錢之外,人生還有很多其他幸福。對這些勸告,老郭聽不進去。楊鐧的退出,在他的感覺上,有點背信棄義的味道,有點眾叛親離的悲哀,讓他心頭生怨,備覺愴然。那時他胸口賭了口氣,他發誓要把和林濤的這筆生意做得漂漂亮亮,讓楊鐧明白,任何人的去留都無關緊要,離了誰老郭都照樣發財!老郭還想讓楊鐧明白,沒有錢,什麽幸福也不會有!在這個時代——物質的時代,功利的時代,沒錢你算個屌!


    確實,這是一個事事需要交易的時代。林白玉之所以沒有因為趙紅雨的事和丈夫徹底翻臉,也是因為錢。


    萬教授曾經答應過林白玉,過了年就給她換輛車的,她看中了一輛新款的奔馳g500,她想提前把車換了,就不能把家裏的氣氛搞僵。她算定趙紅雨這個事,如果處理得好,很可能會使丈夫采取贖買政策,在用錢的方麵對她更加寬鬆。


    錢,對林白玉的保姆小劉這樣的草根階層來說,就更加重要了!有錢還是沒錢,幾乎是她是否幸福的唯一尺標。


    林白玉從美國一迴來,小劉就找她提出辭職,說她做到月底就不做了,說她要迴老家去了。小劉迴老家是為了結婚。小劉結婚,也是為了錢。


    我之所以把敘述的方向枝蔓到小劉的家事上,是因為萬教授家的保姆小劉在長安盜案的某個階段,攪進了一個特殊的情節,這個情節對本案的走向發生了重要的逆襲,因此不得不事先交待清楚。


    小劉是在林白玉迴來的第二天晚上提出辭職的,她讓林白玉早點物色替代的人選,“人早點來我還能帶帶她,來得晚我就等不了啦。”林白玉最怕的就是換保姆,很麻煩的。這個小劉已經用了兩年,雖說個性有些倔,但勤快還是蠻勤快的,於是好言相勸,盡量挽留。


    “怎麽不做了?不做打算去做什麽?”


    “我哥哥病了,我媽讓我趕快迴家。”


    “你哥哥什麽病啊,嚴重嗎?是讓你迴去照顧他嗎?”


    小劉歎了口氣:“我哥的對象家裏嫌我家蓋不起新房,不讓他對象等他了,說女兒跟了他沒幸福的。我哥一急就喝了殺蟲藥,人都癱了,差點命都沒了。”


    “喝殺蟲藥?那不是要喝死人嗎?你哥哥怎麽這麽想不開?”


    “那是給花殺蟲的藥,花卉市場都有賣的,喝不死人,但能把人喝癱,我哥現在快成了一個廢人。”


    林白玉作同情狀,卻說:“可你迴去又能起什麽作用呢,你迴去你哥的病就能好了?你不如在這裏好好工作,多攢些錢給他。”


    小劉說:“家裏給我定了親,天天催我。我迴去家裏就能拿到彩禮了,拿到彩禮就能給我哥哥治病了。不過我哥這毒走脊椎了。人都站不起來了,沒錢以後誰也不可能嫁給他了。”


    說到底,還是錢!林白玉啞澀無語……


    邵寬城自小到大,對錢就從來不那麽敏感。


    這或許緣於他的家教——知識分子的父親一向安貧樂道,對錢一向是鄙夷的;或許緣於他自己的個性——和多數生活在城市裏的同齡人不同,邵寬城沒有名牌崇拜,穿的用的都不追風,消費欲望不大。他家的錢都是他媽媽管,管也就是記記賬,現金和存折都放在抽屜裏,誰用誰拿。一家人從來沒有因為錢的事別扭過。


    邵寬城的愛好,或者說,他的強項,是英語。


    分到刑偵一隊後,因為連著上了幾個文物的案子,他又是以檔案卷宗工作為主,所以這一陣,邵寬城對曆史也產生了一些興趣。除了向專家討教外,他還在網上查閱了大量資料。而且,他居然還在周末專門等在電視機前,看了《唐史講壇》的午夜重播。萬教授在那一期講壇中講了唐代周武朝的覆滅,講到周武宰相張柬之發動政變,推翻武則天,恢複李唐國號,迎接中宗複位的故事,跌宕起伏。這一段曆史邵寬城上學時是學過的,但學完就忘,印象早已模糊,尤其是武則天年初被趕下皇位,至年底十一月才駕崩過世,則是邵寬城第一次聽說。


    如果說,邵寬城半夜不睡等著看《唐史講壇》的最初動機,主要是想端詳一下萬教授的模樣的話,那麽他在第二個周末再次成為《唐史講壇》的觀眾,則完全是被萬教授的口才吸引。從萬教授那裏邵寬城知道,唐代是一個開放的朝代,並不拘泥儒家禮教。武則天一介婦人,能夠把皇帝趕下朝堂,自立為帝,足見女人在唐代有多高的社會地位和政治能量。從萬教授口中邵寬城還知道,武則天被絀之後,中宗雖然複位,但朝政仍在女人手中。直到王子李隆基聯合他的姑姑太平公主再度發動政變,誅殺了把持大權的韋皇後,迎立自己的父親睿宗李旦即位,一年後李旦將皇位禪讓給李隆基,李隆基登基後忍隱一年再度政變,殺了擅權攬政的太平公主,大唐王朝才真的歸政於男人,李家天下才真的徹底光複。


    對唐史有了興趣之後,讓邵寬成真正關注並饒有興味的,是唐朝的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天資聰慧,容顏傾國,而且就差了那麽小小一步,幾乎重演了武則天的曆史奇跡和個人輝煌。


    第四章


    在性格上,趙紅雨一點也不像個女人。


    她開朗、直率、任性並且好強,她唯一不去頂撞的人,隻有邵寬城的父母。


    對邵寬城,趙紅雨要求自己讓著他,她不希望邵寬城是個受氣包的形象。


    對趙紅雨有意思的男人很多,試探一兩次就知難而退的也很多。邵寬城知道,趙紅雨個性硬朗,真敢死纏爛打的人很少,所以凡有男人打趙紅雨的電話時邵寬城並不焦慮,他甚至還幫她接聽電話,秘書似的:“紅雨,找你的,一個男的,不認識。”


    這天晚飯時給趙紅雨打電話的這個男的,連趙紅雨都不太認識,說了半天才想起是誰:“啊,是你呀,我想起來了,找我有事嗎?”


    電話裏的男人迴答說沒什麽事,說是翻手機號薄看到她的號了所以就打個電話問候一下。趙紅雨隨口應酬:“噢,上次那事還沒好好謝謝你呢。你這陣兒忙嗎?”


    那人說:“還好吧,最近在鄉下租了個小院準備開個燒磚廠,整天跑人跑設備跑得灰頭土臉的。”那人又問紅雨:“你忙嗎,不忙抽空見個麵吧。”


    趙紅雨問:“噢,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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