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晚我一人迴家,電梯的指示燈閃著綠光。


    我站在門口依房號而建的信箱處,看了它一眼,便掉轉目光,朝幽長漆黑的梯子走去。電梯的危險不是在於被人謀害、刺殺、槍擊,兇手容易逃脫——太多的小說和驚險電影拿可憐的電梯大做文章。電梯的危險在於六麵密封,升或降,都隻是一個純然的空間。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如果盒內有一麵是鏡子,那麽你就更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你所不願承認的:一無所依。一人時,我很不願進電梯,這不能歸之於膽怯。我什麽缺點都有,就是少點兒膽怯。


    而樓梯盤旋迂迴,總是通向你不能去又必須去的地方。一級級邁上去,我手裏的鑰匙嘩嘩地響著證明,隻要我停下來,折進任何一個過道、走廊,站在任何一個關嚴的門前,我都能打開鎖。每扇鎖住、閂緊的門裏,在這個臨近黎明的時刻,全是屍體或野獸,毫無人的感覺。這也很好!我對自己寬慰地說。


    從這一天起,我就下決心離開。


    魚魚那天與我站在屋頂說的一席話,關於這個城市情況的介紹,不過是堅定了我的決心。


    我的腦袋在肚子裏滾動,心在肩上左跳右跳前翻後動,確切的原因我尚迴答不出。想必是自己逐漸恢複的血液狂囂的天性,無法忍受任何空間的限製,哪怕曼哈頓再大。


    逃亡是人生免不了的,而且恐怕是自我肯定的最佳辦法。我拿著牙刷,從衛生間走進魚魚敞開的房間。魚魚不知上哪兒了,一張紙條半句話也沒留。


    我一邊刷牙,注意讓牙膏的泡沫不流出嘴,一邊瞅著這個沒有主人的房間。然後,坐在地毯上。除了一筒筒顏料,一卷卷畫布畫紙,房間裏到處堆掛著雕塑,全標明“魚魚係列”第幾號。這些他的新創作,都是鋼材組合焊接,塗著白色,每個幾何立方體都可任意地扔進另一個立方體。鋼質刮痕配上石膏的粉質殘缺塊狀,陰森,兇險,寓意這個曼哈頓?白天也看到過,全然不是這樣的效果。在黑暗中居然接近了標題的意義?


    窗外的夜色,給這個不開燈的房間渲染上一種藍紫色,石膏不再是白色,不鏽鋼卻更加熠熠閃亮。


    三


    


    一輛輛豪華大型客車坐滿了西裝革履的學者教授,穿過警戒線,進入中央公園西北角的前哥倫布大學校園。校長是黑人,他的頭像在原哥倫比亞大學校牌上,他的微笑在鍍金的“前哥倫布大學”一行字上閃耀著。這個下午的陽光,特別和煦。


    這兒正在舉行“後殖民主義的危機:種族與遺傳國際研討會”。


    半圓形會場,擠得滿滿的,聽眾一半是學生,也有大批以寫作討論這問題為職業的世界各地來的教授。前排坐著各個教派主管意識形態的官員——法師、阿耶托勒、拉比、神學家、祭司、靈媒、佛學大師、宣傳部長等等。


    發言人不時被高聲的質問打斷,使每篇本來一刻鍾的論文提要都幾乎拖延了大半個小時。


    預料到的高xdx潮到來了:論文《誰害怕真相:基因•力┝•智慧》分析精細,論證強勁有力,資料豐富,論據充分,一款款皆有實例和統計數字。提交論文的是個英國劍橋大學來的瑞士籍人類學教授。他指出,人的膚色不隻是象征,幾萬年累積的基因決定了人種的精神和肉體的活力,各有優缺點。與其隱瞞忌諱,一聽就罵——其實在運動場上一切忌諱全無,一切明了——不如探明,才能互相尊重。他自稱是“超種族主義”。


    大型黑板上密密的分子式,電腦屏幕上一個個變化的圖案,幻燈機哧哧地轉動,結論是:黃種人肌肉爆發力最差,平均智商一百一;黑種人肌肉爆發力強,運動協調能力特別出色,智商平均八十五;白種人在兩者之間,體力中等,智商平均一百,從靈肉兩方麵平衡來講,調節能力為最佳。


    這一刻響起槍聲,連續不斷,起碼有十幾發,首先倒下的不是發言的教授,而是大會主席,一個舉止斯文、臉容嚴肅的猶太人。


    那位發言的教授,驚呆不到半秒鍾,就縮進講台下的大理石空當內。警察立即衝上台。槍聲在唿叫聲漂亮的伴奏下消失。


    兇手早扔了兇器溜入混亂的人群。警察攔住大門搜查,不僅無法找出,而且隻能亂上添亂。


    會場鬧成一鍋粥之際,原就在場的新聞記者全衝到台上,抓住頭頭腦腦的人采訪。東方人指責黑人不能麵對現實:他們是天生的犯罪分子,肯定是他們開的槍。


    黑人反擊,說這是東方人有意栽害,以把偽科學變成煽動性新聞。


    白人認為:新種族主義比舊殖民主義更為偏激。當年的“多元文化主義”使美國分裂,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美國應當堅持“大熔爐”政策,不應聽任自由。


    “不僅損傷了科學的神聖,而且損傷了我們種族的尊嚴。”伏都教支派教主,一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男人,雙眼射出傲睨的光,衣服的領子高聳在腦後,像扇形張開,相對一圈圍繞在台下的新聞記者色彩豔麗的服飾,他臉上不尋常地肅穆:“絕不能讓聖•馬丁•路德•金為之殉難的悲劇重演。”


    他還同時痛斥政府沒出來追緝嚴懲以南曼哈頓為基地的恐怖分子。


    栗色長發的女記者搶過話頭。難道你們現在歡迎政府幹預,不是借白人打黃人?


    喧鬧的街上,一個臉、脖子、手指都塗了層粉的日本女人,看著路邊電視新聞,撒嬌似的嘟嘟嘴,對站在她身邊的丈夫說:“這新聞節目怎麽比電影還精彩!”


    電影院在曼哈頓島還保留著十來家,放映的片子都一樣:要麽武打功夫,要麽言情催淚。老片子,重複地放。隻有幾個老人在看。大屏幕新聞節目卻很受歡迎,人們即使走在街上,也會停下來,瞅上幾眼,以遷就好奇心。前哥倫布大學會場完善的電化設備,把整個槍擊過程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慢動作演示出來。


    警察終於從無處不在的錄像從千人叢中找出了開槍的人:一個黑發女人,皮膚看起來是黃的,但錄像無法揭示她是否化了裝。


    四


    我戴了頂有假發的帽子,從馬路上停泊的車子後鏡看自己:有點像另一個東方女人,一個陌生的東方女人。可能是改變了裝束,也可能是傍晚來臨,我一掃沉鬱壓抑的心情。


    一家福建人開的餐館,冷清卻典雅有致。我要了一盤炒飯,一小碗清燉排骨冬瓜湯。品嚐完畢,我抄近路朝四十二街方向踱去。


    這延展三十條橫街的非衝突中立區,最有誘惑力的是食、色和賭。由此證明,人類離完蛋之日還有點距離,起碼並不懼怕完蛋。各個教派控製區,倫理完備,意識正統,道德第一。而這個中立區,人們可以完全放任,百無禁忌,為所欲為。這是惟一警察隻管侵犯他人罪,不管個人思想或行為的地方。馬路兩邊的大廈,白天是一座座映入雲朵、鳥、旗幟和對麵大樓的鏡子山,傍晚黯淡的天空,像精巧的畫筆,勾勒著漲潮般起伏的燈海。而陽光的餘彩卻一視同仁地照著或健壯或嬌媚的廣告。


    我掏出鏡子。身前身後的路人,像幽靈,不斷掠過鏡子,我塗了淡色的唇膏,唇邊略帶了點淺藍,使我的嘴變形,臉像雕刻過一樣有棱有角,和我的黑眼珠唿應默契。


    我的學業太奇怪:注冊後,除了獎學金一分不差到手,我卻從未見過導師,導師也不要我去。當然去不去學校,完全成了我私人的事。


    見他的鬼!我不由得罵了一句。難道這是一個不再需要個人奮鬥的時代?這件事我始終弄不明白,問過人,他們說恐怕是電腦錯了,都祝賀我幸運,可以做寄生蟲,使我覺得暫時也沒必要到學校去問個明白。


    但是有什麽比潛伏在心裏的計劃更能點燃我的眼睛的呢?我必須這麽認為。滿街的俗人、凡人、罪孽深重的人感覺不到,而我有權不加入上述的這些人的行列。


    五


    拐進小街不到三分鍾,就是一家裝飾新意的酒吧,我推門進去。裏麵真大,別有一派天地。竹質口簧,豎簫,還有骨笛,在小號長號的伴奏下,奏出一段接一段令我迷醉的曲子。我很久沒有這麽沉浸於音樂了。


    穿著蛙皮小褲衩,接近一絲不掛的男侍者,恭順地將一份液晶顯示的菜單打開。真是一件件工藝品!我要了“橫眉豎眼”雞尾酒。“別加血檸檬,”我叮囑侍者說,“但要蛋白!”


    找到一個二樓靠透明玻璃欄柵的座位,不能不說歸於我的好運氣。既能眺望城市夜空,還能俯視水下芭蕾,以及在樹影花香之中一對一對男女流鴛野鴦的享受姿態。


    “山先生,您光臨了!”


    “山先生,您這兒請坐!”


    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個男子,穿著和這個酒吧其他人不一致的隨便之極的衣服,上下身都像是棉質的,沒打領帶,但那神情和步履竟使我的眼睛長達幾秒鍾沒有離開。這些土耳其侍者怎麽會學著中國話,叫“三先生”?想想,才明白了,這個人想必是叫“桑先生”。


    這地帶有幾個有名的夜總會。小翰林是藝術名流常光顧之地。紅二十一號是老牌的有情有調的餐館,我到的這家酒吧,看來就是魚魚告訴我的,屬於怪人聚集之地,但兼有前兩者的長處,加之時有新招,生意一日比一日紅火。


    在我耳畔的曲子裏,讓人難以置信地加入陶塤、螺號,甚至單弦琵琶。我把一杯“橫眉豎眼”在桌子上打了個轉。杯中的酒泛起一層透明的沫。名字怪,酒味則一般,但杯中之酒卻有股勁在原地旋轉,如懸在玻璃窗邊隱隱約約的中國燈籠。


    我微笑了一下。


    “你笑起來變了一個人!”這聲音響於對麵的位置。


    我停住杯子。被侍者和老板稱三先生的男子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我。怪事,即使我改變了裝束,這人也認出了我?如此之近,我隻得重新打量:他不陌生,我見過此人。但我沒答理他的話,隻是將目光轉向欄柵外。


    寬闊的池子,水深藍。穿著貼身長裙的一黑一白的兩個年輕女人,被升降機移到水中央平台。上衣飛離,宛若樹枝般張開的閃電,壓過禮節性的喝彩。由水聲香料合成的曲子飄逸著。她們翻離水麵,沉入水底,分開大腿。酒客們大嗓門在叫。水中的女人仰起貼著熒光片的臉,彼此身體若即若離,摩擦,進入zuo愛之前的調味狀態。


    我突然想走,但腳步卻邁不開。有什麽事情使我緊張害怕?我的手緊緊握住玻璃杯子,眼睛盯著白人舞女柔中有剛的玲瓏腳趾,勻稱而強健的大腿。


    對麵的男子並沒有看我,饒有興趣、自言自語地說著一席話,他似乎在讚美表演的女人,又仿佛在說他自己。我裝著不聽,可一串不短的音節鑽入我耳朵時,我的眼睛轉向他,問:“再說一遍,行嗎?”


    他重複了一遍。


    他說的是他的名字,但我還是記不住。


    “嗯,就叫桑二好了!”他突然改用漢語,那意思這下你無法推托記不住了。他說,“我看過一些你的小說,很喜歡。”他麵前是一杯和我一模一樣的雞尾酒。


    一聽他說我的小說,我慌神了,急忙打岔道:“我早就不寫任何東西了,作為一個作家,我早就完蛋了!”這種自憐似乎太坦白了一點。幹嗎對一個陌生男人說這些?我氣惱地喝了一大口酒。


    “好酒力!”他讚道。


    “對不起,我該走了。”我站了起來。


    “請留下我們聊一會。”


    我搖搖頭。


    “為什麽?”他不解地說。


    “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一個叫桑二的人。”


    “這又有什麽關係?人總是從不認識到認識,更何況我們這不是第一次見麵了,而且我對你相當了解。”


    他的坦白反使我不便離開,他像有話要告訴我的樣子。於是,我在他的要求下坐迴位置。


    挎著花籃的墨西哥少年,一邊走,一邊叫:“繽紛世界,要不要買?”聲音悅耳,清脆,如新鮮果醬,厚厚的一層,甜滋滋的。


    桑二叫住少年,挑了一枝葉銀色的紅花,小心插在我衣襟上。


    “謝謝,”我說,“為什麽要這樣呢?”


    “哦,我的天,今晚你要給我多少個為什麽?讓我來告訴你:康乃馨是你最喜歡的,但抵不過這種花……藍靛花。”


    “你怎麽知道?”打斷他的話,我臉色有點發白。


    “我是那個晚會的幸運人呀!我知道有人把杯子放在空椅上發了個誓:‘誰坐碎杯子,誰就是幸運的人。’”他的聲音居然沒有半點誇耀。他接著說,“其實那晚,包括今晚,我的運氣都糟透了!”


    “為什麽?”我為自己這個習慣的說法抱歉似的聳了聳肩。


    水上無上裝舞已經進入高xdx潮,十個從水中冒出的女人,環繞著先前的兩個女人,統統雙腿並在一起,套在腰下與皮膚一色的裙裾,瞬刻變為魚尾。也許是燈光的效果,她們遊在水裏,曲子停住了,隻有濺起的水聲,手、頭、rx房組合出魔術一般的畫麵。


    幾尺遠一桌的幾個客人在發出感慨,進行非理論性質的探討。


    一個印度無上裝吧女右手托盤,左手舉酒瓶,身體傾斜為客人倒酒。屁股被一個黃種人摸捏了幾下。她收下黃種人按規矩付的小費後,卻故意將酒倒在他的白西服上,嘴裏直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說:“要我就給她一巴掌。”


    “你幹嗎那麽恨印度人?”


    “我隻是恨種族之間的輕侮。這種爭鬥有什麽必要?這種互相作踐極端低級趣味。如果是個白人,她就不會捉弄。我從不讓那些白人靠近我,他們有臭味!”


    桑二笑起來。我發現他牙齒整齊,與臉上有點帶黑紅的膚色極不協調,牙齒整齊,白淨,像個文明人,但長相像野蠻人。


    他說:“說到底,你還是有種族偏見。你們——”


    “你肯定不是漢人!”


    “我的姑娘,你怎麽這麽聰明,到這時才發現?”他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句話。


    “什麽意思?”我追問。


    他說,我是滿蒙朝日各占四分之一血統。


    六


    桑二開車送我迴家,他開車輕巧,沒打幾個轉就到了。華爾街方向傳來廟堂肅穆的鍾聲,我跨出桑二的黑色丹頂鶴車時,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吻到我的唇上。


    我閃不及,但不等我推開他,他便停住了,柔情地看著我,輕聲說“再見”!


    我臉有點紅,生氣地推上車門。


    街濕淋淋的,分不出是剛下過一陣雨,或是清潔車清洗過?樹黑綠,街燈昏暗,但帶有紅暈。灰塵都沉入水中。這一刻的曼哈頓真是潔淨,從未有過的潔淨,讓人有點不習慣,我過街走向自己住的公寓大樓。


    桑二叫住我,搖下車窗,指著我手裏的一串鑰匙說:“那個小牌,可以幫你避免些麻煩。或許你早就知道,或許不知道。”他指了指進海關時發給我的印有頭像和進入日期的黃色金屬牌,被我作為飾品套上鑰匙鏈上。“到了出城的時間,即使你不離開,頭像也會自動消失,你就不會作為這個城市的客人受到保護。這是當局與各教派集團達成的協定,但特殊情況時也可能失效。”


    “那麽那晚,那些騎馬人是桑先生派來救我的??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我的直覺來得太慢,聲音冷冰冰的。


    “你的話為何說得這麽兇狠狠?”他眉頭一挑,嗓音低沉。


    “我兇狠狠的嗎?”我淡淡地說,“你以為我會謝你救命之恩,那你就錯了!”


    “你這是什麽話呢?”


    “因為我早就死了。”我把戴在衣襟上的那朵藍靛花摘下來,扔進他的車裏。


    “你的命還沒盡。不僅如此,還有……”他彎腰拾起花,手臂擱在方向盤上。他沉吟了一秒鍾,和藹地看著我,“你會相信我的。”


    “相信你什麽?”我的口氣硬邦邦的。


    “我會看命,比通靈人還準。”他像開玩笑,又像認真地說,“以後你就知道了!耐心聽我說。”


    “沒以後了!別把我傻子了。”我不聽他說,急跑上公寓大門前的石階,一群鴿子驚飛著散開。用鑰匙開大門虹,從門上的玻璃看到,桑二的黑車仍在馬路邊上泊著。


    但我還能做什麽還能聽什麽呢?我已經好久不這樣對待別人了。我曾對自己規定了幾條原則:不粗暴,不生氣,不憤怒,不吼叫,不無禮,包括要輕言細語,溫文爾雅,絕對淑女樣。而對這個桑二,一個神秘的桑先生,弄不明白,我的原則都跑到哪裏去了。


    敲魚魚房門,沒人應,他又不在家。不在家也好,一人清靜。為了清靜個徹底,我把客廳的電話撥到無聲檔。


    劃燃火柴,點上蠟燭後,我熄滅了燈,脫掉衣服。進入放滿熱水泡沫的浴缸。我的身體逐漸在燭光的照耀下變得柔和起來。


    一個人真好。我在浴缸裏一直浸到下巴,並把花朵狀的蠟燭移到水麵上。我手指微微張開,上麵染有那朵扔還桑二的藍靛花的汁液。我心一跳,手指輕輕抬了起來。水、燭焰和我的手指一樣幽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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