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日昏昏欲睡,頹唐地揉捏身上的酸痛處,如果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精神的話,我會盡早恢複日常狀態,但哪兒能找得著精神呢?我開始用鎮定藥片,然後用安眠藥,盡可能不從睡眠中醒來。同時我再次愛上獨身帶來的自由以及徘徊於自殺走廊裏的孤獨。我幾乎沒有夢見過古恆一次,自從他突然不辭而別走了之後,當然他常這樣,但以往哪一次沒這次長。


    誰會相信我這一夜的經曆?


    幾天來我早就厭倦了和各種人前來糾纏此事的來龍去脈、分析過去分析過來,把各個理論體係如洗澡水一樣翻動,我不再騎車去學校上課,一次也不去,更不與人約見。不拆信,也就談不上迴信了。由厭惡自身到厭惡他人,雖然我時時實踐著最高限度的容忍,令人窒息的容忍!但我一天天習慣並接受了古恆的失蹤。他不過是一個二流貨的詩人,從借調到一家雜誌社編詩為生混到省作協養著的專業詩人,終其一生,渾渾噩噩,不過如此而已,決不會突然創造出一個奇跡來。如今這樣的結局,對他對我都很難說不是最恰當的安排。


    當然,用如此蔑視的口氣打發他,是有點過分。他不乏過人之處,比如會將一口標準的北方話轉化成帶點夾生的本地口音,這使他從外省來到上海這個城市猶如魚擁有了水、鳥擁有了天空。濃得像浮雕的男性魅力,加上幾本書名怪得嚇人一跳的詩集,將他的聲名抬得又遠又高。慕名寫信乃至不約而來的人,絕大部分是大學內就讀的女大學生、女研究生以及學院外愛附庸風雅的女文學青年。隻有一點讓我細想起來應該心存感激,那就是他隻用一部分時間耗在崇拜者身上,讓她們簇擁,與她們周旋廝混,大部分時間卻像水潑在我四周,水滲入泥土,肥沃的是校園不停生長的花木,滋潤的是一個個黯淡的夜晚,不是我。


    以他的話來說,如此使用時間是詩人生涯之妙諦。“多產詩人”讓人瞧不起。得名之法是少寫!因而他和我泡在一起時極其心安理得,年華流逝得很高雅。


    他拿出一張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女人照片,讓我看。


    卷曲的頭發包裹在軍帽裏,五官搭配到位。“她很漂亮!”我由衷地讚美。


    “是我妻子,”他將照片小心地放迴錢夾裏,“你走在我的左邊,她走在我的右邊,這幅畫將會絕妙無比。”


    那麽在遙遠的北方某市菜場,那個穿白衣戴白帽賣豆芽的女人呢?


    “那是前妻!”


    他說與前妻整日大事小事爭吵不休。我想他說的或許有充分的文件根據,如同他老想把我推向你對我錯的形式邏輯之中一樣叫人難以爭辯。


    “結婚是一個靠不著樓房的鋼梯子,一旦爬上去,你就無家可歸。”他的手輕輕地敲著椅背。


    這個愛著我的男人最大的長處莫過於對我的盯梢與窺視,關於我的任何可能不貞之處,他都細細查勘:核對時間、地點、人物,比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安人員更地道、更徹底而有耐心。我覺得他如此生活苦不堪言,他似乎也很疲倦,然而他總想有機會“抓奸成雙”,便不惜花無窮心計精力,其樂無窮,死而後已。這樣一個被虐狂,居然也厭倦了這詩意的遊戲,情願放棄詩人的桂冠,放棄女人,放棄環繞在他四周的一切,要另擇出路?那個用草帽遮住臉的盲人!我笑了起來,不不,不是嘲笑他,也不是笑我自己,隻是覺得世界不可理解到隻能一笑了之。


    笑聲像一群魚苗在我身體裏奔騰、歡躍,我的臉上紅暈持續,我意識到自己仍然年輕。


    我在一頁稿紙上寫下:


    我活著給你製造地獄


    我死了給你建築天堂


    那隨便、陌生的字跡,仿佛是別人的手握住我的筆。長久對視這兩行字,我逐漸清楚自己心裏想的是什麽,要的是什麽。徘徊在房中,我決定將這兩行字作為自己那部小說扉頁題詞。於是我迴到桌前,放下筆,坐下,又極用心地環顧四周;潮濕的土牆刷了一層白石灰,仍凸凸凹凹,跟不平的地麵一樣,空氣裏的灰塵節奏緩慢地徐徐墜落,用手輕輕摸一下桌麵,總有薄薄的一層。窗外還是熟悉的油菜花搖曳在風中,並沒有無法理解的事物進入我的眼簾。


    我彎下身子,將那頁寫有題詞的紙塞進裝有小說手稿的抽屜裏,然後伸直了腰,搓了搓汗涔涔的手,既然生命總在有意無意的轉折之中逝過,那麽,這次,或許我能按照自己的心願生活,我感到這可能性是存在的。


    這些無聊小事已過去不知多少日月。


    我早已學會活得瀟灑輕鬆。


    我的思想也早已迴到隆隆的疾馳聲裏來,迴到四通八達的馬路上來,迴到二○一一年。我們一行人已經接近今夜要去的目的地了。


    從公園轉入甜愛路——這好聽的名字,像一陣動聽的鼓聲響在耳邊。甜愛路轉進漂亮的山陰路,這兒曾住過中國現代文學鼻祖魯迅,他像一塊植入我們神經中的電極,永遠動態地存在。把汪大評從被窩裏提起來時,屋外的圍觀者比我們的人多十幾倍。


    汪大評每日騎自行車上班,在擁擠的人潮裏,指指點點。他絕不會躲在深巷窄弄裏,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一件件在他看來毫無幹係的事連連發生,他的上司、部下、朋友輪番遭到撤職、調離、嚴重處分,甚至自殺喪命,而他穩穩當當從報社編輯室主任、副社長,坐上了社長的位置。他那些感懷過去的淚水淅瀝的文章不斷提醒我一些一生中最不愉快的事,我很奇怪人的愛和憎會如此相反。


    記起了他,我便記起了他有一個很值得稱道的習慣。當年他在文學界的聲譽與日俱增,沒有任何風liu韻事阻礙他的前程。時間的輪子往迴滾動,停止在某個筆會上。這個始終留著淺淺一圈美須的五十歲不到的男人,不停地給我和我的女友打電話,某個下午他讓我們到他房間,實事求是地許願給我們全國第一第二塊小說獎金牌銀牌,然後他先示意我背過臉去,讓他脫下燙得筆挺的褲子,又叫我的女友背過臉去,他得脫掉噴了香水的襯衣,他看來是想讓自己——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麵前因為女人分別背過臉去而轉化為兩個男人,為這種感覺他十分自豪,在他已經是一個光滑的麵團形狀時,他說要先愛我的女友,然後才來愛我,他這麽鄭重其事交代之後,我和女友哈哈大笑,一齊說,你這個人看來需要治療。


    這麽一說,他的臉馬上進入了一向的理論狀態:嚴肅、認真。


    不久,整個文壇都傳遍了我和女友試圖用色相贏得小說獎而自討其辱的故事。


    兩天前,這個城市的權威性報紙《城匯報》發表了“本報特約記者”的文章《敦促康乃馨投降書》,從此文對昔日好時光的眷戀之情看,人人都知道是汪大評的手筆;但片斷的抒情不過是佐料,整篇文章慷慨激昂,篇首篇尾警告說這個城市現在各種惡勢力猖獗,尤其罪行累累的是一個所謂的“康乃馨幫”,許多假作伸張正義報私仇清私賬的暴行都是這夥匪幫幹的,這些魯莽女人自居法律之上,誹謗司法機關,仿佛隻有她們才是正義的代表,手段惡毒無所不用其極,一枝枝燒焦的康乃馨幾乎到處可見,怒放出罪惡的芬芳。這是重複曆史上形“左”實右的錯誤,其目的正是破壞我市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一切熱愛城市的公民必須立場鮮明地聲討舉報之,幫匪的親友應當勸說她們自動投案,幫中受蒙蔽而犯過一些罪的成員,應立即到警安局自首。我們將實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原則,反戈一擊,既往不咎。至於極少數臭名昭著的怙惡不悛的匪首,曆史上一切被打倒的反動派在朝她們招手,等等等等。


    是你啊!汪大評見我走過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早就聽說你了……我們是老朋友了!他的臉很快從驚慌轉為長者的矜持和有分寸,穿著睡衣褲的身體挺得直直的。


    我沒有避開,我大方地搖了搖他的手,說認識就好,認識就好。


    鬆開他的手,我笑了。他睜大眼環顧四周,無法控製的一種神色一下抹掉了他好不容易武裝起來的精神。幾個女人的手摸著汪大評蒼白的臉,他閉上眼睛,舌頭卻在嘴裏絆跌,結巴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句話。


    男人最擔心被女人摸臉摸頭,真是不假。已經讀到此段的各位女士不妨試試,隻要不讓男人知道是我的經驗傳授,就肯定靈驗。


    貓繞著他走,突然叭的一下扯下他的睡衣,圍觀者在屋裏屋外歡叫,口哨聲、掌聲混雜。


    “用家夥!”有人叫道。鐳射鏡照著汪大評,壁爐裏的火把一張張臉拉長,變方,半是紅光半是綠光。一把大鐵剪刀遞到我手裏。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的妖精和債主抓住汪大評掙紮的雙手。貓接過我手裏的大鐵剪走上前去。汪大評盯著大鐵剪,喉嚨裏吐出不成音節的聲音,一陣怪響“哢嚓”一聲,他的一撮毛發落在地上,他唿吸噎住,極為識時務地跪在了地上。


    樓上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幹得好啊!你也有今天,我早就想把你……”汪大評的老婆頓了一下,接著衝口而出:“把你的東西當神位供起來。”


    “下來!”我的手向她揮動。


    她的頭縮迴閣樓裏。可不一會兒又伸出來,哭鬧嚎嚷,既是為汪大評求情又像落井下石,聲音聽起來很刺耳。


    我的心一下退迴到我隻求忘記的多年前,心境頓時糟透了。我對貓說,“我先離開了。”走了幾步,我又著重加了一句:“隻是嚇唬他一下,別讓人真以為我們是暴力幫派。”我迴到汽車裏獨自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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