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敢去勸慰,宮主也深知,此時此刻,饒是當場死去幾個,也未能消除朱雀王的心頭悲憤。


    此時陸雲隻能掙紮著,向朱雀王的腳下匍匐過去,從幾欲破碎的胸腔裏一字一字擠出來,血跡流在他的衣襟上豔麗如花:“王上,事到如今,我們應當全力找迴殿下,方是第一要緊。”


    宮主也釋放一部分神力幫著抵抗著朱雀王的神壓,畢竟在他的宮中,已經出了此番變故後,不能眼睜睜再看著有弟子死於非命。


    僵持片刻後,朱雀王的神壓收束了一部分,臉色依然晦暗如夜,克製著勉強對宮主行了一禮道:“宮主,小女失蹤,茲事體大,炎翮先行送馥蘭迴宮,安撫一二再以相召,共商對策。”


    帝舜天內,隨著朱雀王托著昏迷的王後離去,眾人身上的神壓釋去,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氣來。


    乾閱擦了一把口唇處流出的血跡,冷冷地環視一圈眾人,徑自離去。


    宮主搖著頭歎息著離開。木葉主教和丹宿主教對視一眼,也是從未有過的肅穆和沉重,分別下去查看流光、陸雲和浮江三人。


    次日,從朱雀宮傳來訊息,朱雀族的子民們得到了一個宣告三界的消息:朱雀王女突發惡疾,陷入沉睡,需閉關休養,外人不得叨擾。


    不久,琅嬛宮悄然閉宮。據稱宮主引咎於身,為宮中惹下的一樁大禍攬責,同時宮中弟子浮江和流光,一個被貶黜下界,另一個被流放無根冰原。


    書案之前前來奏報的宮人剛走,乾閱閉上眼,深鎖眉頭陷入思慮。姽嫿適時地出現,端著茶水溫婉地侯立在一旁。


    片刻之後,一個宮女模樣的女子闖進來,怒氣衝衝,宮人阻攔不住,隻得連聲向乾閱跪拜告饒。


    乾閱睜開眼,留意到臉頰上的黑色奴紋,怒意沉沉地嗬斥道:“錦年,你太放肆了!”


    錦年不行跪拜之禮,卻瞪著受驚的姽嫿,冷笑道:“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點已對世子言明,世子,你也不瞧瞧管管你的女人,小心壞了大事!”


    “有流言說朱雀王女被害,世子,這個魅靈先前以一已私心串通羽族弟子暗中謀劃,莫不是她幹的好事!”錦年指向姽嫿,沉聲道:“炎千熠的身份特殊,她活著對我們有重要用處,你不會被美色衝昏了頭,不記得你答應我的事了?”


    一道神光重重擊在錦年身上,將她整個人幾乎打出數丈之遠,半天沒有聲息。


    姽嫿“撲通”一聲跪下,整個人瑟瑟發抖。


    乾閱站起身來,走到姽嫿的麵前,手指托住她的下巴使她的頭仰起,眸色漆黑,聲音如千年的寒冰:“我是不是近來對你們都太過仁慈了,叫你們一個個都忘記了淩霄宮的主人是誰?!”


    姽嫿在他的指力下吃痛,眼淚奪眶而出,卻不敢出聲。


    乾閱眼含厭惡地在眼淚流到手指之前鬆開了手,甩袖而去,走過伏在地上的錦年旁邊時,冷哼了一聲道:“你放心,過不了多久,朱雀宮就會有王女蘇醒的消息。而且,你要記住,就算沒有炎千熠,我一樣能達成你的願望。”


    “在此之前,你要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待著,不要讓我想殺了你。”


    那天他雖是朱雀王離開後第一個走的,卻偷偷求見了宮主。他隻有一個問題,他知道那些修為在他之上的人也在隱隱地懷疑,隻是沒有人敢問出來。


    他問琅嬛宮主:“那麽多的神力灌注,這個通道有沒有坍塌的可能,又或者,在其中的,是否已經被撕扯成碎片了?”


    宮主摸著胡須沒有講話,隻是深深歎了口氣。


    乾閱退出。


    他知曉,為了朱雀王族的安定,在真的王女迴來或者大家能接受王女殞滅的事實之前,很快就會有假冒的炎千熠出現。


    這個婚期恐怕是要無限拖長了。若是他們膽敢嫁個假的王女過來,他也就有足夠的理由對朱雀一族發難。這樣想想,就算沒有了滅族之人,也未必不能成事。在此之前,他就好好地配合他們演戲,暗中積聚力量就行了。


    這些女人們,勾心鬥角的樣子委實醜陋。但他眼下還不能舍棄姽嫿,他與魅族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同盟,這個女人是個紐帶。


    偌大的淩霄宮中,陰冷的宮室裏密不透風,壓抑沉沉的是這裏的空氣和他的心事。


    他突然想起那朵豔陽般帶刺的玫瑰,第一次打招唿燦爛得肆無忌憚、一塌糊塗,若無種種因由,真能關入這晦暗的殿宇,也許能點亮一角鮮明的亮意,帶來一點勃然的生息。


    可惜了。


    乾閱手中是那日在朱雀宮後花園悄然帶迴的一枚玫瑰花瓣,已經枯萎,香氣卻似乎還留存在空氣裏,手指輕輕一碾,化為齏粉。


    無根冰原深處,冰雪終年唿號,一處各種獸皮用繩索綁縛搭就的帳篷內,有一個麵目清秀的男子裹著白色的毛皮和索索草織成的便衣,就著一張簡陋的書桌用炭筆寫字,桌上放著一麵鏡子,男子偶爾瞥過一眼,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像這塊凍土上從未沐浴的春風,像雪水在掌中徐徐融化的漣漪。


    門簾一掀,一個同樣包裹著毛皮的婦人走了進來,眼光落在男子身上,男子迅疾地將那鏡子一收,塞入一堆草紙中,向著婦人有點心虛地笑。


    婦人笑著說:“殿下,別藏了,?女都看見啦。”


    男子掩飾地咳了幾聲,赧然逝去,索性向著名喚?女的婦人笑,同時大大方方把鏡子拿出來,放在手中端視。過了一會兒,那眼中又亮起了無數星辰,嘴角彎成了美麗的弧度。


    “好好一個男兒,天天攬鏡自照,你羞不羞?”?女一邊坐下來就著油燈縫補衣服,一邊打趣他。


    “?,她今天拆了人家房子,被罰修房子呢。”男子掩住嘴,笑意卻如珍珠灑落出來。


    ?無奈,還想接著說點什麽,一抬頭之間,卻和之前很多次的瞬間一樣,被他的模樣和氣質震懾了片刻:雖在陋室之中,身無華衣雀冠,漆黑如墨的頭發用樹枝簡單挽住,麵如朗月,眼似含星,閑閑而坐,卻如雪夜清冽,玉山沉穩,恍然如世外謫仙,卻多一分威嚴。


    因為這被貶黜的不是仙,是神。


    這個男子,正是成年之後的白晥,而?,正是她母妃的宮人。


    無根冰原是流放神族的一處場所,雖不及化神淵那般徹底,也不必承受輪迴苦役,但提及流放無根冰原,所有的神族都會麵有懼色,心下愴然。


    白晥最初被飛蓬送到這裏時,因為這裏太過荒涼,又被禁製了法力,他隻能留下一道護身的符咒在白晥的身上,隻希望能夠護佑這個孩子度過最早也是最艱難的數萬年。若是不能,被這裏的野獸所襲擊或吞噬,也隻能聽天由命。


    白晥三萬歲以內的經曆便隻剩了那些對一個孩子而言近乎殘酷的求生本能:在厚達數米的凍土下刨食植物的根莖,以冰雪為食,和野獸搶奪那一點食物裹腹,更多的時候是餓著肚子煎熬,然後還有暴風和驟雪的侵襲,野獸們的垂涎。


    他無數次倒在離自己搭就的巢穴幾百米遠的地方,又在數天後醒轉,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吮吸著自己的鮮血,再度吐出一口氣來。


    這種糟糕的情形直到?女的到來才發生了一些好轉。


    那天他昏迷在風雪之中,以為最終會在睡夢中結束痛苦的困境,卻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圍著,把他送迴了巢穴,也帶來了他的生世和稍微改善的生活。


    ?女的眼淚大顆地落在他的麵頰上,唿喚著他的名字,她說他是吉祥天朱雀王的孩子,她侍奉過他的母親,她會在這裏一直陪著他、照顧他,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


    懵懂的他彼時聽不懂?女的話。他當時隻是看著她,眼淚從她明亮的眼睛滑落到他的唇邊時,他抿了一下,真甜,好像雪球裏最核心的那一小塊。


    往後的日子,雖然艱苦,卻有人陪伴著。而且讓他在往後的寂寞歲月無限歡喜的是,?女帶來了一麵通天徹地寶鏡,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女告訴了他吉祥天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母親的死,唯獨沒告訴他,被流放至此的緣由。


    那一日,他想看看他的父親,無意中看到了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說千熠和那些吉祥天上王族的孩子不一樣,精靈古怪、離經叛道。


    他的眼睛挪不開她,看她從小耍賴、放火、打架、捉弄別人,一嗔一笑,給他貧瘠的生活帶來無限色彩。饒是被?笑話,他每天也要看上幾次,再像珍寶一樣藏匿起來。遇到有險惡之心窺伺,也不禁忍不住對鏡輕喚。


    他不知道這些警示是否能穿過遙遠的空間抵達,也漸漸生出想要見她而返迴吉祥天的念頭,卻一再壓抑下去。


    可?在他小時候就告訴過他,他們來到這裏就無法再返迴。其實?沒有說出口的是,即使找到了迴去的路徑他也不能迴去,他的出現會給全族的人帶來滅頂之災,而在那之前,他也會成為被誅殺的對象。


    他看到?眼中的痛楚之色,於是懂事地不再多問。多年的磨難過去,他依舊如他的名字一樣。白日晥晥,明亮如雪,幽冽清冷,心事深藏。


    直到那一日,他親眼見到炎千熠從“曲徑”中消失,手中的鏡子“哐啷”一聲掉下去滾了幾滾。他臉色煞白地站起來,對著吃驚的?女第一次用不容反對的口吻道:“我要迴去!”


    ?女瞟了一眼地上的鏡子,猜到了些什麽,片刻後抬起眼眸,以同樣斬釘截鐵的口氣說:“殿下若執意如此,便從?的屍體上跨過去吧。”


    帳篷之外,突然風雪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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