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樂門舞廳,中西士女混雜,雙雙起舞的中國人多於西方人,也有中國人與西方人配對跳,手牽得很高,動作誇張。


    常荔荔進門,一身紅衣裙,順手把披著的狐皮大衣扔給門房,看來她在這裏熟門熟路。她在一曲之中,穿過舞池時,仿佛將所有這個春天的活力都集於一身了。滿場嘁嘁私語,好多跳舞的人把眼光轉過來,舞池裏的步子都有些亂了。隻有樂隊還忠於職守,節拍一絲不亂地奏著華爾茲。


    常荔荔在一個桌邊坐下,馬上有侍者跑來,她剛要點酒水,就有男人上來關照侍者到他那裏結賬。她拿起桌上的煙,插上自己的長煙嘴,就有男人來點火。正好舞曲終了,桌子周圍圍攏的男人更多,都是沒話找話地要吸引她的注意。


    這時餘其揚戴著禮帽走進舞廳。在漂亮洋裝男人中,餘其揚的黑色西裝古銅色領帶加黑背心,顯得古板守舊。他的長相在這裏也並不出眾,對一個三十八歲的男子來說,他顯老,臉色太冷,而周圍絕大多數都是翩翩風流少年。聽到有人說:“是餘老板!”整個舞廳的人都迴過頭來,切切嘈嘈的聲音,像風掀起樹葉一樣吹遍整個樹林。“真的是餘老板!是他!”


    餘其揚笑笑,慢步朝常荔荔坐的桌子走過來,擁擠的人們恭敬地為他讓開路。餘其揚沒有答理任何人,實際上敢於跟他打招唿的人幾乎一個也沒有。他坐在常荔荔的桌子邊,把帽子放在桌上,掏出煙來抽,沒幾分鍾,男人都從這桌子周圍走散了,相反,許多女人,包括一些外國女人,卻朝這桌探頭探腦。


    舞曲重新響起,沒有任何人到他們這邊來,請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跳舞。常荔荔伸手給餘其揚,餘其揚笑笑,接過她的手。


    餘其揚的舞步比較穩重,步子小,馬馬虎虎還能跟得上荔荔花哨的步法。荔荔一邊跳一邊在他耳朵邊說:“瞧這些賊痞子,看見你一個個都躲開了。”


    餘其揚也笑笑,“誰不怕死?”


    荔荔幾乎咬住了他的耳朵,“你真是威風凜凜大丈夫一個!”她把臉貼在他鬢邊。


    餘其揚有點窘,說:“哪能?飛行女俠才真是威風凜凜。”他努力將荔荔的身體架遠一些,但荔荔索性把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含情脈脈地看著餘其揚,餘其揚把臉偏開,避開荔荔的眼光。滿場人都看著常荔荔與上海灘著名的餘老板抱在一起跳舞,不知其意,忍不住低聲交談。有的人在講“內情”,有的人在傳流言。常荔荔在眾人興奮的猜測中感到陶醉。


    好不容易一曲終了,他們禮貌地朝樂隊拍拍手掌坐迴桌邊。有個小跟班卻過來跟餘其揚悄悄說話,餘其揚示意他出去說。他起身關照荔荔不要亂走,“等我迴來。我馬上就迴來。”


    等餘其揚迴到舞廳,已經過了幾個曲子,荔荔也已經跳了幾迴。這次顯然沒有男人敢放肆地爭風吃醋。她的身邊又圍滿了中西各式男人,看到餘其揚,他們又散開,有幾個人不好意思地搭訕說:“餘老板今天好興致。”


    餘其揚笑笑,仍是不答理任何人。樂曲開始時,他主動一把拉起荔荔跳舞。這次卻讓荔荔勾緊,並在她的耳邊說一些什麽話,荔荔嘴張大了,眼瞪得圓圓的,但不久就恢複了鎮靜。兩人繼續親熱地跳著舞。


    舞曲結束後,餘其揚牽著荔荔迴到桌邊,他拿起自己的帽子,看來是要走,叫侍者來,把賬付了,還多給了一大筆小費,笑著說:“老了,玩不動了,先走一步。你們玩。”


    過了一陣子,常荔荔也對一個個男人說她跳累了,並對那些今晚較規矩的殷勤的男子,一個個道謝。侍者送來她的外衣,說她的車馬上就開來。她走到樓下舞廳門口,她的汽車,已在路邊停著了。


    她拉開車門坐進去,一踩油門,車吱地一聲就猛竄了出去。馬路對麵的一輛車也立即開動了,不久她就看出了後麵的車的確在緊緊跟蹤。


    她開車進鬧市,後麵車緊盯著。


    她緊張起來,想擺脫掉跟蹤,她一開快,後麵的車也快起來。車子從外灘飛馳而過,沿西摩路朝西方向急駛。突然,她一個急轉拐進一條小街。跟蹤的車沒想到這一手,速度過快,衝到前麵去了,急刹住車之後,不得不在車流和抗議的喇叭聲中後退,然後快速地進入這條小街。


    路很幽暗,剛開進去一小段,前頭路麵上忽然扔出兩塊磚頭,把前窗打得粉碎,而且磚塊還在接連飛來。車子急刹車停下。這街上路燈突然全部熄滅,旁邊黑暗中有四個人衝出來,前麵兩人提著匕首,後麵兩人扳上槍機,但是他們沒有動手殺人,隻是拉開車門拖人出來。


    尚未被拖出去的人趕緊拔出刀子,但是車內早有人下命令:“退!”趁一個正在被拖出來的人亂踢亂嚷,司機急劇地倒駛出去,不顧車門還開著。


    那車門在路邊電線杆上打脫飛掉,碎玻璃亂飛,車邊擦著牆打出許多火花,但是車夫技術不錯,總算強行退出了小路,輪胎吱呀地尖叫了一下,汽車飛速駛出,轉眼沒了影。隻剩下那個被抓出的人倒在地上呻吟。


    此時有人拿出手電筒,一照,發現被拉出來的是那個扮將軍的演員張慧。“嗨,倒黴!”是常荔荔的聲音,她低頭一看,尖聲叫了起來,“驚險了半夜,抓了這麽一個王八蠢貨!”


    有人把張慧從地上拎起來,說:“小姐你退開,到弄堂裏去!”常荔荔還不明白情況,就被人拉開,拉到更暗的側巷裏。等到常荔荔離開一段距離,電筒一滅,就是狠命的一拳擊在肋骨上,張慧發出慘叫倒地,又被大皮靴腳踢在肋骨上,張慧亂叫,被踢到臉上。有人發狠話:“不準叫,再叫,你今天就死定了!”


    拳頭落在要害肋間,這迴張慧果然隻捂住胸口呻吟,不敢叫出來。


    聽得見腳步聲,又聽見有人警告說:“小姐你不要上來。”電筒再次打亮時,一張被打得青腫的臉鮮血淋淋。常荔荔止不住好奇地探頭探腦,瞥到一眼,嚇得臉發白,嘴唇發青,忙轉過臉去不看。一個聲音低低地逼問張慧:“剛才那輛汽車裏是誰?”


    “我不認識。”張慧呻吟著,從淌著血的牙縫裏支支吾吾迴答。


    “不認識怎麽在車上?”


    “舞場,舞場出來的朋友叫我搭順車。”


    “還不老實!”又是一腳,這一腳痛得張慧幾乎死過去。但是打人者注意不打最要害處。“到底是誰?不說就把這刀插進來了。”金屬的刀刃冰冷地架在臉上,把張慧嚇得直哆嗦。


    “別,別動刀子。”張慧終於招了,“一個叫老三的。”


    這就夠了,沒有再繼續問話,電筒又滅了。這次動了刀子,光影一閃,張慧臉上被劃了一道,他當即暈倒在地上。打手扔下最後的話:“如果報告警察局,你第一個進牢房,你是設計害人的綁匪。”


    常荔荔的汽車迅速從小巷裏開了出來,是餘其揚在開車。後麵又跟了一輛,這是原來就埋伏在這裏的汽車,現在保護他們,免得在路上遭到伏擊。常荔荔朝後看看躺在地上的人,驚恐地說:“他死了嗎?”


    餘其揚沒做聲,後座兩個男人中的一個迴答:“不會死,臉上那一刀,保證小白臉一輩子成小歪臉。”說話的人冷笑了一聲,“將軍是演不成了,演流氓惡棍吧!”


    常荔荔抱住雙臂,嚇得渾身發抖,突然號啕大哭了起來:“我怕,我怕。他肯定不會繞了我!我怎麽辦呀?”


    餘其揚說:“不會,他這輩子永遠不敢靠近你。”


    常荔荔好像沒聽到,還在控製不住地淒厲叫喊:“殺人好可怕,sohorrible!”


    “這事跟你沒有關係,你不用怕,這是衝著我來的,我負全部責任。”


    常荔荔還是止不住抽泣,“太可怕!太血腥!sohorrible!”她撕自己的紅裙邊,撕不動,便用雙手遮住整張臉。


    餘其揚看看她,就對身後的手下人說:“好吧,給後麵信號,我們先到三號去喝杯熱茶,給她壓一下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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