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驚人。


    阿白都微有些錯愕地看著五爺——他說,與黎青書信往來的,是他?


    迅速鎮定下來,阿白卻並未全信,“何以見得?”


    五爺飲下杯中酒,“有書信為證。”


    “可否一觀?”李晏直言。


    五爺倒也爽快,隨即起身拿來一個檀木匣子,打開來,同樣是一疊擺放整齊的信。五爺點了頭,李晏就老大不客氣地拆開來看,入目便是一行娟秀小楷。


    海棠花開,甚念。


    信封上同樣沒有任何折痕、勒痕,確定是五爺無疑了。


    “五爺這幾日與黎公子見過麵嗎?”阿白的視線從信上移開,語氣平和reads();。


    五爺搖頭,“不曾。”


    “你既知道他是黎青,為何不想辦法與他相見?”


    五爺又搖頭,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二位一般自在風流的。”


    “這倒也是。”李晏虛心收下這謬讚,又反問:“但我以為五爺也是位風流人物。”


    “那王爺真是高看我了。”五爺笑著,紅衣鳳眸,盈盈帶笑的模樣比李晏多出幾分昳麗來,“我不過也是一俗人。”


    “紅塵之中誰人不惹俗氣?”阿白麵容雖仍溫和,語氣卻冷素不少,“五爺不準備說說你的理由嗎?”


    他還清晰地記得方才黎青狼狽如落湯雞一般抱著箱子的情景,無論如何,都需為他討個緣由。


    五爺沉默片刻,視線直盯著阿白,仿佛想從他眼底看出點什麽。然而阿白的眸子裏清澈一片,他便隻能看到自己火紅的倒影。


    “罷了,告訴你們也無妨。”五爺行至窗邊,推開窗倚在窗簷上,似乎思忖了片刻,才斟酌好詞句,道:“不是我不願,實是不能,也無必要。先生,你覺得他所想象中的我,是什麽樣子呢?滿腹錦綸,風度翩翩,但絕不會是個整日窩在男風館裏的風塵中人。況且我不日便將離開江洲,或許永遠也不會迴來,又何必再去撩撥他心弦,徒增煩惱?”


    “你要走?”阿白話音剛落,屋外便傳來一陣杯盤墜地之聲。


    幾人齊齊往門口看,就見青竹有些無措地站在那裏,“五爺,你要離開江洲?”


    五爺迎著他的目光點頭,此時天光恰好灑落在他頭頂,在那柔軟黑發上鍍上一層溫暖光暈,“嗯,過幾天就走。”


    “那春風樓怎麽辦?!”青竹無法置信,忽地又想起什麽,“你這些日子教我管事,是不是就是在做離開前的準備?”


    “一切總會有辦法的,沒了我,三道六界也不會崩潰。”五爺沐浴著日光,慵懶如是說。


    離開春風樓的阿白,腦子裏還時而浮現出那時五爺倚靠窗簷時的情景,寧靜、祥和。他到底要去哪裏,為何要離開?他不說,沒人能逼他說。


    青竹那麽震驚那麽懇求地讓他留下來,他也隻勾起嘴角搖搖頭,“我來時便說過,不會在春風樓久留,不是嗎?”


    來時?是五爺來春風樓時嗎?


    阿白這才忽然發現,他們對這個人,毫無所知。


    走著走著,前麵拐角走出來一個等候著的阿蒙,“王爺,先生,方才客棧裏的事情打聽出來了,這幾日找過那位江湖郎中的一共有十一個人,都是打得求醫問藥的旗號。其中就有黎府的管事袁通,以及,春風樓的青竹。”


    阿白了然,方才五爺在,所以阿蒙才沒有及時稟報,隻是那袁通是打著找大夫的幌子找方天朔,青竹又去做什麽?


    此事有古怪。


    阿白又問:“那位郎中呢?”


    “早上出了客棧,就沒迴來過reads();。小二說是去看診了,可不知道是哪裏。”


    “早上,那應該是在你到達客棧之前?”李晏推斷。


    阿白點點頭,“繼續派人盯著,發現行蹤立刻請過來見我。還有,去查查春風樓。”


    吩咐完,兩人又在路上耽擱了些許,才迴到白府。蓋因堂堂攝政王要懷舊,拉著阿白滿大街地找餛飩攤子,終於坐下來以後還在桌子底下悄悄拉阿白的手,見他似乎仍在為黎青之事傷神,便附耳跟他低語,“狀元郎放心,反正為夫是死也不會放開你的。”


    那碗餛飩好不好吃阿白已經不記得了,但味道卻很奇怪,是甜的。


    迴到白府小院,自告奮勇照顧黎青的歐陽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待阿白把他搖醒,才揉揉眼睛,嘟噥著,“我怎麽睡著了?”


    待看到李晏,又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哎喲媽呀!這誰啊?!”


    李晏:“”


    “王王王、王爺!”睡糊塗的腦袋終於清醒,歐陽那叫一個興奮激動又懊悔,這可是他心中的楷模,攝政王殿下啊!


    然而他看看李晏,又看看阿白,隨即又明悟了一個事實,臉龐刹那間紅如炭火,轉頭風風火火就跑了。


    這正和李晏心意。


    趁著無人擁住阿白,“累了一天了,去沐浴更衣?”


    阿白卻推開他,進裏屋看了一眼黎青。黎青還在床上睡著,唿吸均勻,如此甚好。


    李晏不依不撓,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阿白無奈,最終還是隨了李晏的意,跟他一道沐浴更衣去。


    然而白府可沒有重霄殿裏那樣的大浴池,兩個大男人泡在狹小的浴桶裏,難免有些擁擠。阿白便不得不縱容自己靠在李晏懷裏,讓李晏為他擦拭身體。


    那人一邊輕柔地擦著,一邊還調笑著念念有詞,“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調笑著,又愛不釋手地撥弄著阿白貼在脖頸間胸膛上的濡濕的雪白秀發,湊過去親吻他的耳垂。


    阿白很慶幸,此時煙霧彌漫,他不是很看得清楚自己緋紅的臉頰。


    小別重逢,夜裏總不會太過平靜,饒是以阿白習武多年的好體力,第二日起床梳洗時,仍覺得腰酸。隻是阿白慣會故作鎮定,麵上是完全看不出來的。


    黎青卻一大早的,見了他就臉紅,阿白疑惑地歪著頭想了想,隨即也紅了臉。真是要不得要不得,今兒晚上再不能由著李晏胡鬧了。


    黎青閑來無事,便在院子裏掃灑,青衣長衫安然靜好的模樣讓阿白遲疑著——要不要把五爺之事告訴他?


    或許真如五爺所說,不告訴他是為了他好,可阿白總覺得不對,迴想起當初秦桑的案子,總覺得,既然還活著,為何不相見?


    然而此時阿蒙卻帶迴來一個人,是方天朔。


    昨日阿白解了方天朔的化功散,並教了他一個方法reads();。假裝自己仍然被困,將計就計炸出黎老夫人困住他的原因,結果這一炸還真炸出一個了不得的事情來。


    快傍晚時,黎老夫人派管事袁通送毒酒給他,但他似乎對殺人心有不安,見方天朔仍昏迷著,便不由懺悔,“你跟你那前輩安心地去地下相聚吧,啊,去了就不要再迴來了,不是我要害你,是老夫人啊”


    謝長廷或許已不在人世,這時方天朔造有預感的事。袁通這麽一說,方天朔頓時明白了黎老夫人綁他的原因——謝長廷的死,很有可能與黎府有關。


    於是他二話不說把袁通打暈,迅速殺至佛堂內,找到了黎老夫人,威脅她說出了真相。


    然而這個真相,卻尤其慘烈。


    十多年前的某個中夜,已經睡了的黎府大老爺黎驄,急匆匆地從被窩裏鑽出來,披上外衣打開後門,迎進兩位遠道而來的朋友。


    那兩人披星戴月一路風塵仆仆,掀起鬥笠,鬥笠下的臉滿是疲憊。而他們穿的黑袍下,還裹著一個三五歲的孩子,三人輕手輕腳地進去,久別重逢的喜悅衝淡了一路奔波的辛勞,三人交談至破曉方才休息。


    這兩位友人,便是謝長廷與西南巨富家的大公子,溫玄青。那個孩子,便是溫玄青的兒子。


    溫玄青雖是溫家大公子,可其實是私生子,從小就不知母親是何許人氏,長大了便按照家裏的意思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姑娘,為溫家打理產業做牛做馬。


    隻是成親一年後,那位姑娘便因難產死了,溫玄青為人清心寡欲,沒有續弦的意思,便帶著兒子兩個人過。


    隻是後來一次行商途中,他遇到了謝長廷。


    二十幾年人情冷暖,早已讓溫玄青日漸涼薄。然而謝長廷不同,一個行俠仗義赤子丹心的大俠,是溫玄青從未遇見過的人。


    於星夜下他們席地飲酒,於客舟中他們臨江垂釣。謝長廷孤身一劍立於船頂,在那湘江雲水間閉著眼感受天地風清,那番瀟灑肆意,是溫玄青從未見過的風景。


    心生愛慕,許是水到渠成之事。


    然而堂堂溫家大公子要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何其荒誕。一個謝長廷,縱是一代大俠,又如何與偌大一個溫家抗衡?


    然而溫玄青心意已決,抱起兒子就秘密逃出了溫家,他已不再欠這個地方什麽了,這裏也沒有真正將他放在心上的家人。謝長廷也因此退出天華派,帶著溫玄青和孩子,在一路追殺之下,遠赴江洲。


    黎驄於危難之中伸出援手,藏了二人一段時間。但溫家欲奪迴長孫,找不到人誓不罷休,於是謝長廷和溫玄青為了不給黎驄帶來麻煩,便隱居無牙山。


    可好景不長,溫家的人最後還是尋到了江洲,陰差陽錯之下,黎家十多歲的小公子黎青帶著他們找到了避世所在,一場慘劇,便於秋山夜雨中,悄然而至。


    那晚的夜雨下得那麽大,衝刷著血水流入酒泉,漫過草叢,蜿蜒而下。而倒在血泊中的人還緊緊地握著手,主人已逝,孤劍落下,徒留一世輕歎。


    “是黎青?”阿白的指尖忽然開始泛涼,隻聽身後哐當一聲,驀然迴首,就見黎青恍然無措地站在不遠處的牆角,腳邊滾落著銅盆reads();。而眼淚,再次從他那睜大的不可置信的眸子裏奪眶而出。


    阿白心中一沉,他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為何五爺年年與黎青通信,卻不肯見他?為何他獨居春風樓,看起來無牽無掛?


    溫玄青當年的那個孩子,還活著嗎?


    阿白不知該如何與黎青說,黎青卻攥緊著拳,自己走了過來,聲音沙啞地問方天朔,“你方才說的,是真的嗎?你說是我是我把那些人帶到了山上?”


    方天朔不知黎青也在此地,他不認識黎青,但對黎老夫人惡感已成,對於間接導致謝長廷死亡的黎青,當然也沒有好臉色。阿白來不及阻止,方天朔的誅心之語便已脫口而出,“不是你又是誰?連你祖母都已承認,你還要如何狡”


    “方天朔!”阿白冷聲打斷他的話,當年之事已不可考,黎青當是也隻是個半大的孩子,被哄騙著上了山也未嚐不可能。


    更何況,他現在看起來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年之事了。


    然而已經晚了,黎青已然臉色煞白,他似乎如醍醐灌頂般忽然想通了什麽,眼底的悲戚像水墨般暈染開來,逐漸覆蓋他的瞳孔。


    “黎青?”阿白擔心著叫著他的名字,然後下一秒,黎青就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倏然倒下。


    小小的白府,頓時忙碌了起來。


    阿蒙第一時間給黎青診脈,而阿白等不及結果,便前往春風樓找人。然而洞開的門庭薄紗搖曳,那位紅衣的風塵客已不知去往何方。


    五爺走了,沒留下任何一封信,走得悄無聲息。


    青竹抱著膝蓋坐在門前石階上,遙望著前方那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似乎還希冀著那個人能再度歸來。


    阿白走到他身邊,還沒開口,他便自己說起了話。


    “七年前,他便是從這裏走過來的。當時春風樓的一個公子得罪了官爺,官爺下令讓春風樓停業,樓裏所有人都心慌慌的,不知道該怎麽辦。那時我還小,剛被賣進來,覺得怕極了。”


    青竹的聲音透著時間的蒼涼,將阿白帶迴七年前的那個夜晚,青石板斑駁的劃痕逐漸消失,院牆上探出的枯枝重新開出花朵,阿白也仿佛看見了那個十幾歲的紅衣少年,打著傘款款而來。


    “那時候大家都快撐不住了,不能開張,就沒有飯吃。那天晚上有人提議要那惹事的公子自己去賠禮道歉,化解這場危機,可誰都知道,這一去,恐怕不能善了。那人心裏也害怕,手都在哆嗦,可為了這麽多人,也隻能去了。可他沒走到巷口呢,五爺就來了。


    他當時撐著頂好漂亮的傘呐,傘邊兒抬起來的時候,眼睛大大的好像映著星光,一大幫子人,都沒有他一個人好看。”


    青竹說著說著,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意。但那笑意甫一接觸到空蕩蕩的巷口,便又煙消雲散。


    他忽而抬頭,問:“你說,他還會再迴來嗎?”


    阿白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多少年後曆史重演,黎青和五爺,一段孽緣糾葛,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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