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之地,向來天然俊秀。崇山峻嶺遍布,風景如畫,鬼斧神工。


    道家門派青葉穀,更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


    巫雙走到記憶中熟悉的山林邊緣,當空的烈日被濃密的樹林遮去了囂張的意味,她有些躊躇不前起來——沿著這條路上去,很快就能到青葉穀了。但是……卻是空無一人的青葉穀。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不僅僅是情怯,更多的是……她連個來人怕都是再也見不到了。還未去到穀裏,心裏湧上的沉沉悲傷就已經快把她淹沒。


    馬匹緩緩走著,一步一步邁入她曾經最最熟悉的家。


    轉過幾個彎,再翻過一座山,連綿的青綠樹木中,她一眼就瞧見了青葉穀的房子。


    最高的那棟便是無葉樓,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安安靜靜的穀中,間或的鳥鳴聽起來多了幾分寂寥。東邊那些山坡本是種著不少果蔬,現下也都已經雜草叢生了吧。


    巫雙下了馬,呆呆地看著腳下那些從石板縫中擠出的雜草。


    記憶中通往穀外的這條路碼著整整齊齊的青灰石磚。每過上幾個月,範大娘就會提溜著他們這幫小子一起幫忙除草。石板路很長,從她腳下能一直通到青葉穀的最裏頭。所以,每次除草他們大夥兒都要花上一整天的功夫。


    每到逢年過節的日子裏,乘著馬車經過,軲轆壓過石板路發出的聲音,總會讓喜愛出門的師兄妹們越發迫不及待。每一聲,他們都離穀外更加近了幾分;瘋玩過後,迴到穀裏,也是這條石板路,馬車裏熟悉的顛簸會讓已經疲憊的他們莫名心安。


    ……


    蹲下身,觸上那些雜草,帶著鋸齒的葉邊磨礪著巫雙的指尖,傳來澀澀的微痛——也許再過上一年,這路便再也瞧不清了。青葉穀遲早會被世人遺忘,而後徹徹底底地消失……


    收緊手心,她用力拔下了一叢雜草扔到了路邊,淺淺的劃痕留在手心,淡淡泛著粉色。


    以前的時候,每次拔草範大娘都會事先給他們每人準備一副麻布手套,裏頭用棉布縫了襯裏,戴在手上從來不會被草葉弄傷。


    想起這些,她的目光又黯然了幾分,不聲不響地伸手抓住了下一叢雜草,微微的刺痛提醒著她青葉穀的一幕幕。沒有手套,手心很快就被深深淺淺的傷痕布滿。


    一叢、一叢又一叢,她和小時候一樣,埋著頭一點一點地拔掉那些雜草。渾然不覺手上越來越多的傷口,她麵無表情地低著頭。


    身旁的馬兒似乎知道她要做什麽,也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嚼著那些草,算是幫忙。


    “嘶——”


    鋒利的草葉狠狠在巫雙的虎口劃成了一道,頓時紅色的血珠就湧了出來。


    ……


    她稍稍停了一下,傷口的血很快凝住,顧不上太多,她再次伸出了手,繼續不知停頓地拔著草,一點一點沿著路往穀內走去。


    一路走來,身後的路旁堆滿了拔下的雜草,石板路的原貌漸漸顯現,帶著她迴憶裏家的味道。


    從正午到黃昏,天色越來越暗,巫雙再努力隻拔了二分之一不到的路程。


    有些累了,盤腿坐在地上,她愣愣地看著那些還掛著血珠的雜草。


    馬兒早已吃飽了草,站在一旁悠閑地搖著尾巴。


    許久許久,巫雙站起了身,用滿是傷痕的手牽了馬繩走進了穀內——明日再來接著拔草。


    ~~~~


    走著走著,穀內的景象展現在了眼前,夕陽浸潤了每一處角落,溫暖的餘暉顏色拉長了整個山穀的寂寞,直延到被層層大山遮住的遠方。栓了馬,巫雙漫無目的地在穀內遊蕩起來,無葉樓,飯堂,練劍的無名小亭子……每一處都沒有變。


    天色越來越暗,月亮已經掛上梢頭,巫雙抬起頭,入眼的是一輪滿月。


    人都說,月圓人團圓,而今月圓之時,卻她隻身一人……不過隻是三年而已。


    微風吹拂她額前的細發,讓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師父總喜歡摸著她的頭,笑著喚她“雙兒”。而今,這個稱唿,她也許再也聽不到了……


    ——師父,徒兒不孝,迴來晚了。


    夜色漸濃,該是華燈初上,寂靜的穀內越發變得冷清。


    巫雙動了動被涼風吹得有些僵硬的胳膊,起身往寢間那邊走去——她的那間屋子應該還能睡人吧。


    隻要繞過一排高高的花籬笆,寢間就在不遠處。


    突然,她停了步子,透過滿是綠葉的一人高的籬笆她似乎看到了光亮?


    難道還有人……


    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荒唐到讓她心驚。巫雙一下就加快了步子,匆匆向著火光而去。


    那是!


    繞過籬笆,她看清了亮著的那間屋子,竟然是……


    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門前,伸手就要推門。可是臨了,卻有些害怕地停在了半空——會不會隻是她的錯覺,這裏頭會不會有人……


    思緒還在翻湧,耳邊卻忽然傳來了人聲。


    “誰在外頭?”


    隻一聲就讓巫雙立時紅了眼睛。


    她不言不語地站在門口,喉頭仿佛哽住了一般,就怕發出聲音打碎眼前的美夢。


    她聽了……那個聲音是不是……


    她看著門板,一動不動。


    “咯吱——”


    門從裏頭打開了,挺拔的人影籠罩著她,帶著一如既往的冷然。


    那人身子僵了一下,而後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瞬間點亮了巫雙的整個世界,“你迴來了。”


    巫雙猛地伸出了手,緊緊環住了麵前人,埋在他的懷裏瑟瑟發顫,淚水斷了線一般流了下來,哽咽的聲音滿是失而複得的喜悅。


    “師兄……”


    還活著!莊師兄他還活著!


    他好好地就在自己麵前!他還活著!


    她哭得更厲害了,仿佛一個孩子般抱著他不肯撒手,眼淚盡數擦在了他的衣衫上頭。


    “師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斷重複著這三個字,歉疚、難過、悲傷、難以置信的狂喜……一時間,無數的感情混雜在一起,除了放肆流淚再也找不到其他出口。


    ——巫雙,你終於迴來了。


    輕拍著她的背,他的嘴角緩緩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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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盞亮著的油燈便是這青葉穀中唯一的光亮。


    晃晃悠悠的燈火在他的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高挺的鼻子,長眉入鬢,一雙半垂著的眼睛細長俊美,微微抿起的薄唇顯出此時的他有些不虞。


    這是師兄的屋子,小時候巫雙來過很多趟,這麽多年,看上去都是一個模樣。


    巫雙坐在桌邊,任由著莊千樓低著頭幫自己一根根挑去手心的草刺。她一直看著他,幾乎都不怎麽眨眼。剛才的狂喜到這會兒卻有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生怕眨了下眼睛這一切便會煙消雲散。


    “我不是在做夢吧……”


    巫雙呆呆地嘀咕著,伸手想要觸觸他的臉頰,卻直接被眼前人給拉住了手腕。


    “還沒好,別亂動。”板起臉來的師兄,和記憶裏分毫不差。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嗯,師兄說什麽就是什麽!”


    三年不見,師兄長高了也更俊了。要是穀外那些個姑娘見到了,還不得成群結隊地往這兒跑啊。想當初,每次出門,都有好多姑娘家偷看師兄呢。想著想著,她傻笑起來。


    “嘶——”


    虎口那處的傷崩開了好幾迴,裏頭還卡著一截斷草,被挑出的瞬間,巫雙疼得直咧咧。


    “沒個輕重。光手拔草也好意思喊疼。”莊千樓皺著眉頭開始幫她撒藥,訓斥的話在巫雙聽來都好似天籟。


    “疼疼疼——”


    藥一進入傷口,巫雙一下就哭喪了臉,哀嚎了起來。人都說十指連心,誠不我欺。


    “忍著!”話雖這麽說,但莊千樓卻低頭在她的傷口輕吹起來,涼涼的微風很是奏效。


    她笑著笑著,眼圈又禁不住紅了——怎麽迴事,怎麽今兒個這麽想哭。


    其實,並沒有那麽疼,和之前自己挖斷魂釘比起來差遠了。但是在師兄麵前,巫雙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想叫疼。聽他說話、訓自己都是從來沒有過的開心。


    抹好藥,莊千樓用繃帶將她整個手都纏了起來。


    巫雙看著胖了一圈的雙手,有些無語,“這會不會太過了……”


    “全是傷口,隻能這般包著。”他理好藥箱,抬頭看她,“吃過飯沒?”


    巫雙抱著手,支支吾吾,“早上吃了的……”


    “早上?”他看著她,再次板起了臉,蹙起的眉頭中間有一道淺淺的痕印。


    “嗬嗬。”巫雙有些訕訕地幹笑道。


    看著師兄點了燈籠要往外走,她忙伸手拉住他,“我包裏有些幹糧,隨便吃點就行了。天都黑了,別忙活了。”


    反手牽住她,莊千樓邁了步子繼續往前走,“迴到家裏,怎麽能吃幹糧呢?”


    “迴到家裏”四個字立時軟軟戳到了巫雙心底,暖暖得冒著幸福的小泡泡。跟著他,依著燈籠那方寸之地的小小光亮一路走去了廚間。


    剛才一個人遊蕩的時候,若是她來了這廚間,怕是能更早幾分發現師兄的存在。三年沒人的地方怎麽可能有折好的菜放著呢!還有養在水缸裏的那幾尾活魚,看著就眼饞。看樣子,師兄他已經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了。


    巫雙有些懊惱地撅了撅嘴——如果她能早些來青葉穀看看就好了。


    “一邊等著。”莊千樓將她領到角落安置著,便去了灶台。


    巫雙舉著饅頭般的雙手眼巴巴站在一邊,看著師兄生火燒水,很是嫻熟。


    這麽晚了,最快的自然是下麵吃。


    當那一晚熱騰騰的青菜荷包蛋麵擺上桌時,巫雙不覺咽了咽口水,眼睛盯著那麵移不開。


    “吃吧。”


    接過筷子,她用有些不靈活的手夾著麵條急急吃了一口——燙!……好吃!


    唿嚕唿嚕又是幾大口下肚,她吃得很香,感覺許久沒吃過這麽香了。


    “沒人和你搶。”一杯溫開水放在了她的手邊,“慢慢吃。”


    她喝了一口水,邊點頭邊繼續唿唿吃著,眨眼間那碗麵就見了底。最後最後,隻留了那個荷包蛋,她美滋滋地小口咬著,有一些些焦脆的蛋皮好吃到她眼睛都眯了起來。


    好東西留到最後吃,是最幸福的事情!


    莊千樓一直坐在邊上,靜靜看她吃完,起身收了碗筷洗了。


    吃飽飯,巫雙被送迴了自己的屋子,莊千樓幫她抱出了鎖在櫃子裏幹淨的被褥攤好。


    “有事叫我。”他關門出去了。


    她走到窗子邊上,巴著窗框,看著師兄轉過彎進了房間,還有些迴不過神,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三年沒見的師兄,好端端地在這裏!


    躺迴床上,看著房梁,巫雙腦海裏閃過了許許多多念頭。


    ——明天早上醒來不會都是夢吧……


    ——師兄還活著,真好。


    ——可是,他為什麽沒有來紫雲山找自己?


    ——這三年,他都去了哪裏?


    無數的疑問此時都抵不過滿滿的歡喜和濃濃的睡意,沾著枕頭,巫雙終是會了周公。


    ——明天,明天她要好好問問師兄。


    滿月當空,穀裏的亮光都滅了,一片安寧靜好。


    此夜,她睡得分外香甜,一宿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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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亮,習慣早起的巫雙自然醒了過來。稍稍洗漱了一下,就衝去了師兄的房門口。


    還沒等敲門,恰好門就從裏頭開了。對著來人,她趕忙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師兄早!”——昨天果然不是夢!


    “早。”看到她在門口,莊千樓有些詫異,而後了然地笑了。


    去灶間吃早飯的路上,巫雙拉著莊千樓就問了開來。


    “師兄,這三年多,你都去哪兒了?怎麽不來找我?”


    “我去找過你。”他站定步子。


    “真的?什麽時候?我怎麽……”


    接下來的話,被巫雙自己狠狠咽了迴去。


    兩人之間本來還很輕鬆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之前被見到師兄的喜悅衝昏頭的她這才想起了自己尷尬的身份。


    紫雲山趕她出來都已經一年多了。就算師兄去過紫雲山,自己也不一定在了。而且,既然他去找過自己,那麽紫雲山的人應該什麽都告訴他了。


    其實,這一次來青葉穀的路上,她也有看到過自己的畫像,紫雲山那邊一直都在通緝她。


    江湖上已經傳遍了,她這個堂堂的青葉穀正派弟子,與墨月宮為伍,危害人間。她不折不扣地,算是百姓心中的頭號妖女。


    “師父不是我殺的。”麵對他的背影,她脫口而出


    “我知道。”


    “我……”還想再解釋些什麽,可卻發現無從開口了。


    那一天,莊千樓是與她一同離開了青葉穀的,自然知道華一宮不會是她殺的。可是通緝令上不僅僅隻有這一條。那些事或多或少都和她有關。現在,就算她實話實說,聽起來也根本不像是解釋。如果,隻是如果,師兄他信了那些,會不會覺得她是壞人,會不會……


    猛然打斷自己的思路,她臉色蒼白地看著腳下——想什麽呢!師兄怎麽會抓自己!


    “不是你的錯,巫雙。”前方傳來他的聲音,巫雙抬頭時才發現他已經進了灶間。


    ——剛才那句話,算是師兄的結論嗎?


    ~~~~


    秉承青葉穀傳統,“食不言、寢不語”,兩人不言不語地吃好早食。


    巫雙收起碗就要去洗。手上的繃帶她一大早就解了,隻是劃傷而已,好得很快。


    “放下。”


    “師兄,我來吧。”


    “傷口不宜碰水。”冷著臉的莊千樓很有威懾力,輕而易舉就拿走了碗。


    巫雙站在一旁看著自己已經結痂的手悶聲不語,橫七豎八的傷摸上去和麻布一樣。


    洗好碗,莊千樓拿來了一隻籃子,裏頭裝上黃紙、蠟燭、水果,和一小壺酒。


    “一起去看看師父他們吧。”


    提到師父,巫雙眼眸暗了暗,“好。”


    青葉穀的後山,三個稍新的墳頭微微隆起,墓碑上的字剛描過,顏色很鮮豔。這塊地方,以前師父最喜歡飯後來散步。他說這兒景致好,看著心情舒暢。


    放上水果,點了蠟燭,巫雙不言不語地磕了幾個響頭。


    她不知道該和師父說些什麽,現在的她天下皆知地有辱師門。師父如果還活著,說不定還不肯受她這幾個頭呢。而且,如果知道她以後要做的事情,師父怕是會更生氣吧。


    這般想著,她又磕了幾個頭——師父,徒兒不孝,您別生氣。


    ……


    “師父的死因很蹊蹺,死時沒有任何魂魄離體的跡象,像是……鬼妖所為。”


    “嗯?”剛磕好頭的巫雙詫異地迴過頭。


    莊千樓正站在邊上,邊往地上倒酒邊緩緩說道,“那個時候,這一帶的鬼妖……應該正好就是我們當初遇到那一隻。紅骨,好似是這個名字。”


    什麽!!!


    紅骨!!!


    這麽巧?那豈不是……自己前幾天就殺了的?


    “師兄……”她拿捏著該怎麽說,“那個,紅骨的話。前些個日子,我來的路上恰好遇到了,然後……她死了。”


    灑酒的手停在半空,莊千樓執著空酒杯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半響說了四個字。


    “那是好事。”


    巫雙總覺得師兄剛才看自己的那一眼很奇怪。


    不過,如果真是他說的那樣,師父的仇就算是報了,她也可以安心地去找紫雲山算賬了。就算是死在那裏,也無什牽掛了。過段時間,等穀裏都妥當了,她就告辭。紫雲山的事情,決不能把師兄牽扯進去。不過,現下能開開心心在這裏一天,就好好過一天平常的日子。


    夜裏,忙活了一天的巫雙早早睡了。


    今兒個她和師兄把能除的雜草都除了一遍,累得她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倒頭就睡,她都忘了要關窗,涼涼的夜風灌進來,已經睡著的巫雙下意識往被子裏縮了縮。


    ……


    夜半時分,早已熟睡的巫雙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一個人影憑空出現在了她的床邊,衣袖微微一掃,巫雙的手背立時顯出了墨黑顏色,而後漸漸淡了下去。


    ——看來用得不錯。


    他靜靜站了一會,伸手幫她關了窗戶,而後一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此時,莊千樓的屋子空無一人。


    ……


    轉瞬之間,已是千裏之外。


    亂葬墳崗。


    他緩步走過每一處墓碑,一個個黑色鬼影開始從地下掙紮而出,漸漸地,這亂墳之地已被鬼影站滿。


    來人牽了嘴角很是滿意,指尖一轉,無數鬼影凝成氣絲被他盡數納入手心,眼角一抹紅痣越發鮮豔,仿若即將要滴下的血珠懸在那處,詭異妖魅。


    ——答應過她的事情,他應該很快就可以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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