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城往東走上十幾裏,有個道家門派,白鶴觀。


    白鶴觀名字大氣,但卻是個不入流的小門派。尤其在這齊魯一帶,道家大門派比比皆是的情況下更是名不見經傳。


    這一天,白鶴觀掌門方滿舟遇到了天大的好事——紫雲山的尹掌門和諸位長老竟然親自來訪!


    “尹掌門大駕光臨,白鶴觀上下蓬蓽生輝。”方掌門自從接到信箋,一早就在門口等候。當紫雲山的標識出現在遠處,他幾個小跑步就迎了上去,滿是笑意。


    “方掌門客氣了。”尹九平拱拱手。其實在昨日之前,他壓根不知道白鶴觀這個道家門派,隻不過現在抓了墨月宮妖人,繼續住客棧實在是不方便審問,隻好找了此處前來叨擾。


    信上已經提前說了紫雲山的來意,方滿舟昨天夜裏就騰出了房間,此刻正領著尹九平一行人前去休息。


    “尹掌門,聽說您此次抓到了前段時間引發異象的墨月宮妖人,實在是我們道家中人的楷模啊。”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方滿舟的話讓尹九平聽了很是舒服。


    “哪裏哪裏,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他擺擺手,很是謙虛。


    方滿舟臉上立刻露出一副詫異的模樣,“那墨月宮賊人能引發那般大事,定是本領不小。尹掌門的舉手之勞,真是讓吾輩望塵莫及啊。”


    “方掌門言過了。”


    話是這麽說,但誰都看得出來此刻的尹九平心情很不錯。這個方滿舟確實會說話。


    看好了屋子,也安頓好了行李。範長老等不及地就讓人把司馬欽帶去了白鶴觀後院的雜物房。把他雙手用繩子綁了半吊在房梁之上。


    “給老夫弄醒他。”


    “是,長老。”


    “嘩——”


    一盆涼水劈頭蓋臉澆下,司馬欽衣服上本已幹涸的血跡再次散開,血水順著衣角緩緩滴落在地。


    沾著血水的睫毛微微顫動,其下是一副已然全為墨色的眼眸。


    “醒了?不睜眼?”範長老站起身,捏住他的下巴,“早些交代,你也好少受些苦頭。”


    司馬欽兀自閉著眼,任他如何說話都一聲不吭,不為所動。


    “老夫雖是道家中人,但對待你們這些妖孽可從來不會手——軟!”範長老的手搭上了他的鎖骨,兩指拿捏,隻聽得“哢擦——”一聲,骨頭應聲而斷。


    司馬欽身子猛然一抖,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卻仍不睜眼。


    “還是不睜眼?我倒要看看你這眼睛有什麽了不起的!”


    範長老怒笑一聲,伸出兩指就要插向司馬欽一直緊閉的雙眼。


    千鈞一發之際,司馬欽猛地睜了眼。


    全是墨色的眼眸直直對上了範長老近在咫尺的指尖,而後也對上了範長老的雙眼。看到這樣的眼睛,範長老明顯愣了一下,手也停在了半空。


    “你信不信,我們墨月宮人真的會變成鬼來索命的……”嘶啞的聲音,帶著司馬欽一如既往的輕佻語氣,“今日,你對我所做的事……日後也會一件、一件、一件,完封不動地返迴到你身上……”


    “範至光,你不信的話……可以試試。”


    司馬欽的聲音很輕,帶著仿佛來自地獄的氣息,全墨色的眼球如惡鬼一般看著範長老,一瞬不瞬,好似要將他一同拽入無邊深淵。


    雖然明知道已經重傷的妖人沒什麽威脅,但這番話還是讓範長老忌憚了——他竟然知道自己名字。還有那雙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讓他不由背脊生寒。


    指尖同時傳來了難以言喻的冰冷感覺,範至光瞬間收迴了手,後退一步。


    見他後退,司馬欽知道自己已經嚇住了他——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過了一會兒,範至光厲聲喝道,“我堂堂紫雲,道家正宗,豈會怕爾等墨月妖人!”


    他站遠了點,開始吩咐手下人,“你們,且將他四肢骨骼寸寸打斷,老夫倒要看看他招是不招!”


    司馬欽嗤笑一聲——自己不敢,就讓弟子行刑嗎?還真是紫雲山能做出來的事呢。


    剛才站在兩邊並沒有聽到司馬欽和範長老對話的兩個高等弟子直接領命,一人一邊,開始以手為錘敲向司馬欽的腿骨……


    “說!墨月宮究竟有何企圖!”


    “巫雙到底是什麽人,是不是你們墨月宮的奸細!”


    “幽州那邊異象究竟發生了何事!”


    小小的雜物間傳來此起彼伏的碎裂聲音,暴喝的詢問從不間斷……然後,卻從頭到尾都聽不到一聲慘叫。


    司馬欽閉上了眼睛,緊咬的嘴唇滿是鮮血——已經廢了的手腳,骨頭碎了也就碎了吧。


    “倒是個硬茬!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到何時!”


    雙腿……接下來是雙臂……再接下來是雙手……


    十指連心,連指尖他們也未曾放過。


    “範長老,怎麽辦,他還是什麽都不說。”


    氣急敗壞的範至光直接下令,“給我切開他的後背,一寸一寸——廢了他的脊柱!”


    “是!長老!”


    “唔——”


    扒皮抽筋不過如此,司馬欽終於忍不住悶哼了出來。


    聽到這一聲,範至光興奮地露出了殘忍的笑意,“忍不住就招吧,也好求個痛快。”


    鮮血從口中緩緩溢出,他被活生生碾成了破爛,但還是未曾言及一字。


    ——紫雲山,我司馬欽記住了。


    “好小子!給我繼續!”


    “是。”


    ~~~~~


    整整一天之後……


    白鶴觀正廳,尹九平坐在平日裏方滿舟的位置聽著範長老的迴報。一旁的方滿舟恭敬地站著,滿臉肅穆——能聽到紫雲山人在此商量大事,他們白鶴觀真是榮幸之至啊!說不定此後還能借此機會,名揚天下呢!


    “什麽都審不出來?”尹九平放下杯盞,有些詫異。


    範長老的手段他是知道的,戒律堂就沒有審不了的案子。想不到那個妖人竟然這般能忍……也算是個漢子。


    他略一沉思,下了決定,“算了,就這樣吧。人別死了,後日當眾火刑以安民心。”


    算了?不再用刑了?


    “可是沒有進展這……”範長老為難了,什麽都沒審出來就火刑,人死了,那以後怎麽繼續調查?要知道,這可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啊。


    尹九平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道,“準備好巫雙的畫像。火刑那日一同昭告天下,我紫雲山要重金緝拿墨月宮妖人——巫雙。”


    對了!還有巫雙,她才是重中之重。不愧是掌門!


    範長老眼睛發亮,“是,掌門!”


    ~~~~~


    出了城門,巫雙一路走走停停。


    畢竟身子還不大舒服,而且又沒有馬匹,兩日來,她不過隻是行了幾十裏地。離開前,她特地去成衣鋪子買了男裝換上。要去到青葉穀,這路途遙遠,孤身女子實是多有不便。


    此時日頭正中,曬得巫雙有些頭暈眼花,好在路邊有個茶水鋪子,她趕忙坐下歇了歇。


    鋪子裏沒幾個人,除了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板,就隻剩巫雙和另外兩個趕路的客人。


    “您慢用。”


    大碗的茶水放在了巫雙麵前,她道了聲謝,而後一仰脖子就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碗,沾得衣襟都濕了好些——平凡無奇的茶水,透著絲絲茶葉的甘苦,喝下去渾身舒暢。


    眼看日頭有些毒,巫雙便估摸著歇會再走,反正幾裏開外就有村子,晚上也算是有去處。另外兩個客人應該和他想得差不多,也是慢悠悠坐著喝著茶。


    “噠噠噠——”


    來時的路上突然傳來了急急的馬蹄聲,巫雙抬頭看去,遠遠就見到一個人正快馬加鞭走在官道上。甫一到茶鋪,那人瞬時勒停了馬,翻身下來就大聲說道,“老板,來碗茶。”


    看清來人,巫雙一下就別過了臉——這人穿著紫雲山的衣服,可千萬不能被認出來。


    好在她還帶了個鬥笠,遮住了大半臉,又是男子打扮,那人並沒注意她。


    “道長一路辛苦。”老板笑著端來了茶水,紫雲山在這齊魯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自然他也認得。


    “多謝。”來人接過茶水,大口大口喝著,看樣子時間很趕。


    “可要再來一碗?”老板殷勤地說道。


    “不必了。”將碗往桌上一放,來人再次翻身上馬,“我還急著送信。”


    “一路順風。”老板揮著手道別。


    那人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勒馬稍稍轉了過來,“明日,天霜城內將有紫雲山大會,懲戒墨月宮妖人,以祭蒼天。各位不妨前去一看。”話畢,打馬便走,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墨月宮妖人幾個字撞進了巫雙耳朵,手一顫,她差點沒有拿住杯子。心底有一個隱隱的聲音告訴她——他們口裏說的那個人,就是司馬欽。


    “天霜城?還有些遠。”另外兩個客人聊著。


    “快馬過去得要一天呢。”


    “還是不看了,道家的事,和我們沒多大關係。”


    “是啊,是啊。”


    丟下幾個銅板,那兩人歇夠了便也準備繼續趕路。


    “這位兄台!”壓低的聲音,有些雌雄莫辯。


    看著突然攔住他們去路的瘦弱鬥笠男子,兩人有些奇怪,“何事?”


    “在下想問兄台買這匹馬。”巫雙伸手一指,挑了兩人馬匹中稍好的那匹。


    “什麽?”其中一個男子臉色不虞,“我們也要趕路,這馬不賣!”


    擋開她,兩人就要往馬那走。


    巫雙複又上前攔住,語氣誠懇,“兄台!在下願用所有銀兩買這匹馬!”


    “要馬?你自己去城裏買就是了,犯的著在這裏?”兩人的話語之中已是有了點鬆動,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


    巫雙不再多話,直接從包袱裏掏出了司馬欽之前留給她的所有盤纏,那價錢足夠買上五六匹馬了,“在下有要緊地地方要去,還望兄台幫幫忙。”


    兩人眼睛一亮——這送上門來的錢,豈有不賺之理?


    “看你也是急用,這忙我們就幫了。”


    巫雙鬆了一口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終於買到了馬。


    “小兄弟,悠著點跑啊。”拿了銀子,兩人臉色俱是不錯——反正可以再到城裏買馬,不過稍稍跑一趟路就賺迴這麽多,真是天大的好生意。


    “告辭!”巫雙背上包袱,問了下天霜城的方向,頭也不迴得離開了


    難以言喻的不安在心底蔓延,她持著馬韁的手捏得更緊了。


    司馬欽,千萬不要是你。


    千萬不要……


    ~~~~


    連夜趕路,馬匹也吃不消了,巫雙終於遠遠見到了天霜城的圍牆。


    “駕——!”


    馬兒卻突然開始原地打轉,任她如何鞭策,再也不肯跑動一步。無奈之下,她隻能棄馬而行——今天就是紫雲山大會,她得快些。


    天色早已大亮,不知道那紫雲山大會是不是已經開了。


    巫雙拖著疲憊的身子小跑著前進。城門就在眼前,快到了。


    “喂!說你呢!排隊去!”


    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卻還要排隊檢查才能放進。巫雙無奈地站到了隊尾。


    終於進到城內的時候,她急急拉了人就詢問,“紫雲山大會在哪裏?”


    被拉住的人有些嫌棄地抽走了衣袖——眼前這個小子渾身髒兮兮的,臉上全是黃土,都快看不清容貌了。


    “往前走就能見到了。”


    “多謝多謝!”巫雙彎腰道謝,腳下加快,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大會在城中舉行,青石板鋪就的玄武台比周遭要高上幾十來寸,半畝地大小,向來是天霜城各項活動的舉辦地。此刻,玄武台的周邊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許多百姓。巫雙擠不進去,隻能站在外圍。然而,玄武台上的情形,哪怕站在遠處也清晰可見。


    隻一眼……她就僵在當場。


    高高架起的柴堆中央豎著一根圓木,木頭上緊緊綁著一個人。


    熟悉的黑衣已經破爛不堪,散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龐,她一眼認出了他——司馬欽。


    那個曾有著肆無忌憚笑容的司馬欽……


    那個總是自稱哥哥我的司馬欽……


    那個說會迴來找她的司馬欽……


    ……


    “此人乃為墨月宮馭鬼妖人,兩日前被我紫雲山掌門尹九平親手拿下。墨月宮向來作惡多端,罔顧人常,逆天而為。幽州異變乃是他們悉心策劃,一手造成。妄想翻天覆地,危害蒼生,引世間大亂……”


    一字一句,範至光站在台上指著司馬欽言詞確確,嫉惡如仇。台下百姓議論紛紛,卻無一不是唾棄墨月,揚紫雲之名。


    幾位折鬼在收到尹九平的傳信後也趕了過來,此刻正在紫雲山席座——萬一墨月妖人死時作亂,他們折鬼也好當場將他魂魄滅除。


    一時間,群情激奮,有人索性拾起地上石塊向著司馬欽砸去。


    “燒死他!”


    “燒死這個妖人!”


    巫雙什麽都聽不見了,她看著他,再也無法言語。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


    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她跳下圍欄,拚命往人群中擠去,想要去到台前。


    司馬欽,你醒一醒,醒來告訴他們,不是這樣的!


    司馬欽,你快點從那柱子下來……


    你不是很厲害嗎!快點啊!


    然而,人群之中,她的那點力氣實在是微不足道,不一會兒反被擠了出去。


    “司馬欽!司馬欽!”


    她叫著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擠出人群,跌倒在地。滿是塵土的衣衫變得襤褸,可是她甚至連靠近他一點都做不到。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在台上,像個稻草人一般被架起,等待火刑的來臨。


    從來沒有哪一次,巫雙會這麽痛恨自己的無能。


    為什麽……為什麽她什麽都做不了!


    為什麽!明明不是他的錯,明明不是的!


    ……


    “點火!點火!點火!”


    “點火!點火!點火!”


    人群開始有節奏地唿喊起來,排山倒海的聲音淹沒了巫雙的喊叫。無論她多麽聲嘶力竭,周圍的百姓都恍若未聞,沒有人知道被綁著的墨月宮妖人叫司馬欽,他隻是個要被燒死的惡人罷了。


    “司馬欽!司馬欽……啊!”再次被推到,巫雙剛準備起身,卻被人一腳踩在了手上。更多的人開始往前湧,她縮成一團避過人群,依舊執著地叫著那三個字,“司馬欽……司馬欽……”


    ……


    “紫雲山替天行道!”範至光拿著火把緩緩靠近了柴堆,滿臉肅穆,百姓的都歡唿起來。


    “燒死他!燒死他!”


    “燒死他!燒死他!”


    ……


    巫雙蜷縮在原地,模糊的視線看向台上。那被綁著的男子突然抬起了頭,對著她的方向……她似乎看見了他嘴角帶著熟悉的笑容。


    “聽哥哥的話,快些離開。”


    傳音。


    這是巫雙最後一次聽到司馬欽的聲音,疲憊而又溫暖的聲音,帶著獨特的語調一如既往。


    曾經的他一直神采奕奕,仿佛總有用不完的力氣,理所當然地自認為哥哥,理所當然地打理好一切,理所當然地保護他……


    ——來,小雙妹子,哥哥今天給你帶了好吃的燒雞。


    ——你要是再敢自盡試試,信不信哥哥直接把你製成傀儡,從裏到外,什麽都動不了。


    ——妹子,快來試試這馬車,可舒服了。


    ——這裏頭可是前前朝最厲害的將軍!


    ——哥哥我先引開他們,過些時日,就去沿路找你。


    ……


    ……


    火把碰上了早已淋了油的幹柴,火焰瞬間竄起席卷了半個高台,淹沒了他單薄的身影……


    “不要!!!”


    巫雙幾番想要站起,卻不斷跌倒,她幾乎是在半爬著往前,瘋了一般不停地說道,語無倫次。


    “滅火……快滅火!滅火啊!他不是妖人!不是……”


    “求求你們……滅火……滅火啊!”


    “求求你們了……”


    “哪來的瘋子,走開。”被拉住衣角的外圈百姓一腳踢開了巫雙。


    火勢越燒越旺,百姓的歡唿聲不絕於耳,仿佛正進行著一場慶典。


    殘忍的火舌詭異地舞蹈著,濃濃的黑煙升起,空氣裏彌漫著絕望的味道。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聽不見。


    人群依舊在歡唿,巫雙蜷坐在地上,遙遙看著那衝天火焰,眼中一片茫然。


    ……


    假的,都是假的……


    在做夢,一定是在做夢,司馬欽怎麽可能被捉住呢?


    他說過,我往墨月宮走,他就會來找我。所以隻要往墨月宮走就好了。


    司馬欽,你會迴來找我,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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