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上天知不知道皇帝愧不愧對百官,因為這東西沒個量化標準。


    所謂立場不同,得出來的看法與結論也隻能南轅北轍。於臣工來講,皇帝不做事,聽之任之也就算了,可你為什麽不全部是聽我們的呢?我們明明白白的好言好話為什麽不采用呢?


    有一總想二,有了二,就覬覦那個三,無窮無盡。楊朱一毛不拔的典故,道盡其理。


    如果從大臣的視角看,那就絕對是個昏君,什麽東西都打哈哈,什麽東西都不去管,我們給你賣命幾十年,做的好是應該的,做錯了事了就得罰的,也不加薪,沒有獎金,怨氣也就生了。


    當然,或許不是這個理由,有其他理由,那也不用細說,誰讓找茬根本就不需要技巧。


    要想拿皇恩浩蕩,君王那一套洗腦辦法就想把活生生的人給你教導的多貼心,顯然不能夠。


    大家都是幾十年鬥爭過來的,問題都看的明白,不願意那麽做,頂多是孔聖人的威力太多巨大,其次是名望的誘、惑十分耀眼,但要心中沒些小九九是不能夠的。


    大家都是大浪淘沙過來的人,朝廷上麵站的都是人精,不要假大空,說現實問題就可以了,讀書我自己發奮的,考試我自己努力的,當官我自己經營的,關係我自己維護的,衣食住行我自己掙來的。


    這些話平時不講,心理不見得就無有,顯而易見,那就是哪裏來的恩,哪裏來的浩蕩。


    不要用時代局限,也不要用古人淳樸之言來解釋,不見得淳樸就是褒義詞,不就是坦誠直接嗎?瞧,古人壞的多麽的直接。


    數萬年的時間或許有智力進化上麵的差別,幾百年對人類進化史來說,毫無變化都是可能的。


    隻接受過義務教育,勉強搞定了高等學業,騙騙莊稼人迷信到是可能,可要用來和古代精英教育體製下誕生的人精去比,就是給你幾百年見識都不見得玩的過。


    金階上麵,正德帝臉色鐵青,被他雙眼看過去的,往日裏所有的大臣們皆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芴板。


    或許皇帝的委屈,不過是一些旁人看起來微不足道,甚至覺得小題大做的事情。


    比如“囚”在紫禁城的他不過是想出去看看外麵的花花世界,不被允許,比如是枯燥乏味的公文太多,想看上一場南戲,不被允許,比如是一直挺著帝王威儀太過勞累,偶爾鬆弛一下脊梁,被批失禮。


    數都數不清,任何能夠想到的小事,都會有人,有一群人,有一大幫人,甚至有全天下人來為你說他們口中的良言。


    如果你不聽,而去做了,那就對不起了,難聽話就會來壞掉你的好心情。


    委屈,甚至憤怒的情緒就會上頭,朕不過是歇息片刻,為何不允許?


    當然,做皇帝的基本都不會跟群臣去解釋,要麽無視,要麽訓斥,少有跟你解釋朕不過是累了,休息休息而已。


    大臣一被無視,好嘛,這心裏也就不開心了,為臣者忠言奉上,無視是何道理?昏君!


    大臣一被訓斥,好嘛,這心裏也就會不平了,為臣者好言相勸,訓斥是何道理?昏君!


    第二波更激進的話就會送上,老生常談,喋喋不休。


    聽的老繭都要生出,卻還隻能聽下去,因為不聽的後果太過嚴重,多麽可悲的帽子都會丟過來給你戴上,就是皇帝,又能如何。


    諸如忠言逆耳。諸如臣是為了陛下好,為了大明好雲雲,不堪其擾。


    如果皇帝認為這哪兒跟哪兒啊?不過是懶得搭理的小事,朕又不是不幹活兒,休息休息都不行?還來亂吠?反了你們了!


    這一頂杠,那就完蛋,君臣關係也就不和諧了起來。


    往後所有的類似情況,隻會讓皇帝更加討厭,真到了狼來了的時候,也就是於事無補的時候。


    很多情況和道理,皇帝不是不懂,就算是不懂,幾次三番過後也就懂了,也不是不明白,而是他是人,不是機器,就是及其也需要潤滑油來調劑一下下何況人乎,僅此而已。


    數不清的小事,看上去都是良好的諫言,匯聚的隻能是皇帝不斷累積的怨氣。


    怨氣發不出去,心理就會變態,也沒有人能夠訴說,八虎是好玩伴,好奴才,卻不是一個好的訴說對象,而天家怎麽能和宦官去說這些或許皇帝陛下自己都認為是自己的原因的話呢。


    比較常理來說,似乎他們說的都沒錯,那麽錯的隻能是朕。


    這怨氣也就隻能去玩鬧,發泄。


    古往今來,基本敲定社會倫理綱常的朝代的皇帝,基本都要被這事情攪和的頭疼,不能調節心理的就淪為昏君,能夠調節心理的,就成了明君。一半摻和一半,有時能調節有時不能調節,就是守成君主。


    正德他爹早年能夠自我調節,過了三十歲身子越來越不好就變成了一半一半,什麽滿倉兒案的出現也就隨著性子幹了。


    而當今聖上正德皇帝采取的就是迴避,躲著你們的方法,這方法自然不對,不是昏君都會被逼成昏君,因為人躲的掉,話你躲不掉,久而久之,正德皇帝年輕人的逆反心理也就越來越重:你們既然這麽說,那朕就當個昏君了吧。


    對劉瑾也就放任自流,對八虎也就縱容許多,由著他們去和文臣對著幹,朕惹不起你們,有人能收拾你們,與後世那位天啟帝如出一轍的法子,不過魏忠賢的水平更高,對國事很上心。


    人心的變化往往都是情緒的累積,與不坦誠的溝通。可惜位置的不同,綱常的束縛,君臣基本不可能有坦誠的溝通。


    不論是帝王,不論是宰相,不論是大將軍,他們都是人,人心也都是肉做的,與常人並無異樣,而常人可以簡單溝通達到解決問題的手段,換做君臣卻很是艱難。


    朝會開誠布公不堵塞言路,又怎麽會去談什麽家常呢?私下裏會見大臣也不過是公事公辦。


    需要發泄的情緒也隻能是多找幾個老婆塞進後宮。從這點來看,雖然不可能用的了三千佳麗暴殄天物,但皇帝陛下的需求還是存在的……


    此間種種,紙上寫來中是淺,若不能思索一二,少有會對皇帝的心理察覺的到的。


    苦衷苦衷,不被人理解,那就是苦衷。


    後世之人,爹娘奉勸,一而再再而三,道理完全正確,卻會惹得寶貝兒女心生煩躁,嫌棄二老囉囉嗦嗦,這一下也就鬧出了尷尬,若旁人知之,閑言碎語也就會接踵而至,沒出息,沒道理,說之於口。


    似乎也就被貼上了不孝、啃老的標簽。


    碰上心性未定的年輕人,聽著這種評價,心內十分窩火,可又說不出口,不知道說些什麽,連自身都不見得分析的出問題出在哪裏,如果硬頂,不就將他們的話給落實了嗎?


    久久久,那就得過且過,就這麽著了吧。頹廢了下去。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爾。


    少一些意見,多一分理解,情商也就高了。


    張璁察覺了,所以他能夠創造奇跡成為首輔。嚴嵩察覺了,所以他執掌宰輔二十多年。徐階察覺了,所以他幹掉了老嚴嵩。張居正察覺了,所以他趕走了高拱。


    如果沒有這些人把握住嘉靖的脈絡,那麽嘉靖朝必然同萬曆朝一般無二,屆時,就是明亡於嘉靖了。


    大明曆史幾十年最為精彩的政治鬥爭,都是準確把握住了皇帝陛下的脈搏所呈現的。


    而當沒人能夠把得住皇帝的脈搏,也不清楚皇帝為什麽就是昏君的時候,隻能強化君臣鬥爭,相看兩厭,還談什麽君臣共治,這個國家還能好的了嗎。


    正德最難能可貴的一點,那就是放手,讓你們去幹,我躲著你們。


    從上帝的視角來看,正德朝比之之後,那是好的多了。


    可惜,楊朱早就教過了大家,從一根毫毛換取千金,到一隻胳膊給你一座城池,再要你的腦袋給你一個國家。得寸而進尺,若不能從最初斬斷,那就是必然,口子不能亂開。


    或許一開始能夠滿足,當時間久了,當習以為常了,當理所應得了的時候,不自覺的,你就會要求的更多,而對這位皇帝更加的不滿,能夠知足看的明白,在事到臨頭也能夠做到,那你這個人非得是有大出息不可,因為你離聖賢不遠了。


    而當滿朝文武在徐秀案上麵的所作所為,最終將正德皇帝小心維護疏導的心理建設崩塌的一幹二淨,沒有心思再做商量,不能低頭,冠冕會掉。


    朝堂靜寂,留給正德皇帝的,隻能是壓抑的氣氛,有恃無恐的人,又怎麽會去在意你的想法。


    拂袖而去,麵前出現不了什麽漩渦,也不會帶來多少涼風,可卻為了下一個風暴的掀起提供了最初的動能,天子之怒,又有誰能夠無視?


    ※※※


    醞釀的風暴似乎並沒有起來,一切都照常運作,可當正德皇帝要求大家廷推入閣人選的時候,楊廷和就明白了這位皇帝打算幹什麽。


    無外乎現今入閣人選除了吏部天官楊一清外沒有什麽好的人選,不論怎麽操作,於情於理,這時候入閣也隻能是那位有大名望的楊一清最合適,這是陽謀,誰都無法去阻止。


    當這位與楊廷和私交甚好的楊一清從吏部天官變成了排名最後的內閣閣臣的時候,他的能量事實上是被削弱。


    如果之後皇帝要幹些什麽事情,就容易的多。


    稍對朝廷有一些關注的人,都從這個要求裏嗅到了風雨。


    楊廷和看明白了,可他並不能阻止,吏部天官和首輔是好交情?兩者相加能量太過巨大,皇帝用帝王術分割開來也是很正常的,若要阻止,豈不是有二心的表現?


    難。


    但楊廷和並不會坐以待斃,天官讓出來了,並不代表我就不能安排另一位。


    令人眼花繚亂的人事安排呈現在了朝廷之上,兵部尚書陸完改任吏部,戶部尚書王瓊改兵部,都察院右都禦史石階改戶部等等,除了刑部尚書張子麟,幾乎整個部堂高官都有所調整,等到皇帝反應過來,一切似乎都沒什麽變化。


    楊廷和身為百官之首,他有的能力又豈是年輕的皇帝所能比擬的,一番調度,平時他所不待見的人下的下,走的走,借皇帝拔掉楊一清吏部尚書的危機,卻轉換為了整個自身布局的機會。


    身為內閣首輔,他不會懼怕皇帝跟他玩規矩,因為規矩都是他們文官定的,皇帝如果要在文官所製定的規矩裏麵玩,天縱奇才般的聖君都不可能玩的過他們。


    就好比之後的嘉靖皇帝。


    當楊廷和認為嘉靖在和他們有規矩的玩的時候,根本就毫無畏懼,可他忘記了。皇帝也有他不講規矩的地方,一旦皇權無所收斂,終究不能匹敵。


    正德帝要求錢寧逼走楊一清,受了指派的錢寧不負眾望,對於大名望的人來說,活到這個地步已經是計較一張臉皮的時候,如果不給臉,而皇帝似乎也樂見其成的時候,不如歸去,就是唯一的選擇。


    《臣楊一清乞骸骨奏疏》一上,便宣告了皇帝開始不講道理。


    見著功勳卓著的老臣要走,正德皇帝也不由一陣傷感,說他孩童心性,這裏便可見一斑。本身的要求,當實現的時候,卻又不開心的難過。


    三留□□,正德皇帝以最高的榮耀送別了楊一清,看似矛盾,卻是朱厚照複雜感性的一種體現。


    楊廷和歎息的看著老夥計的離去,思想及昨夜的一番談話。


    楊一清道:“元輔,聖上不過是孩童心性,又何必認同張子麟他們的意見呢?”


    對於這種勸解,楊廷和知道他已經不能給出退讓的答複。皇帝必須要講規矩,這就是我這個內閣首輔的職責,楊一清致仕之前或許還有用,因為陛下還講規矩,可楊一清的離去成為事實,那就是不能退讓的時候。


    如果隨著皇帝的性子去幹,那麽所有人都隻能用皇帝的規則,大家的立足之地也就無有了,還談什麽政治清明呢。


    迴答楊一清的,不過是一句無奈何。


    正德十年,楊廷和丁憂迴鄉,沒有多久,楊一清致仕迴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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