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推搡,恆秀先生就在那裏,你們誰都可以見到……我說,別再推搡了!聽到沒有。”


    掀起門簾,徐秀微微往外張望,見著人潮洶洶,明顯是崇拜自己高過敵視自己,心情好上不少。


    這些學生們都是思想的種子,未來的希望,見他們亂亂哄哄也不像迴事,徐秀示意一下便上前幾步,走了出去。


    學生們一見徐秀走了出來,音量瞬間上升了一個台階,徐秀不受影響,隻是雙手舉起往下壓了壓,就見滿堂靜寂。


    當下拱手道:“今日裏來在此地,在下亦是榮幸。見過諸位學子,見過諸位先生。”


    英姿颯爽,頗有點江湖豪氣。


    隻見台上那位年不過三十,雖然略顯趕路的風塵,卻也難掩風采,脊梁挺的很直,得見先生真容,學子們好是激動。


    幾年來,舉國上下談論的最多的,就是恆秀先生的無君學與陽明先生的心學。


    風頭可謂無人出其右者,當然得來的待遇也不盡相同,前者看似人人喊打,後者看似人人欽佩,可是難說不是一樣的窘境。


    前者雖人人喊打,但私下裏都有好多人在偷偷的研讀,後者雖是人人欽佩,可也不敢多去饒舌。


    徐秀麵前有皇權,陽明公麵前有朱熹,都是一道目前來看還難以越過的坎兒。


    雖說朝廷大肆封禁,然各種集會也不是說禁就能禁絕,這不,四處講學的大先生,就來在了我們的麵前。


    一碗清水奉上,三尺講台鋪開,上坐先生,下坐書生,開壇講學,學子們聽的用心,徐秀講的用心。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所謂無君,非是反君。


    徐秀不厭其煩的強調這個概念,由於當時力量用的過猛,造成了很多有反心之人拿著他的學說當成綱領,這可不是他的本意,故而就要強調清楚,也到了闡釋他的無君學說之後,該如何建設問題的時候。


    學問,分為了義與不了義,所謂不了義,就是提出各種問題,告訴你問題出在哪裏,在跟你分析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問題,這一種學問或者書,看多了容易悲觀,隻因為沒有告訴你這個問題該怎麽辦,怎麽去解決。


    了義就高了,問題給你提出來,也告訴你為什麽會這樣,更告訴你之後該怎麽辦。


    徐秀很明確的一再強調,君上的職責,臣工的職責,是一種形式的轉變,而非家國天下,改朝換代的轉變。


    “我大明立於寰宇,當世無雙,改朝換代造成生靈塗炭,屆時,亦不過換了一家天下,又是罪在一人,對我等普羅大眾,沒有任何本質區別。”


    “君主養望,國之精神,政工全在群僚。”


    徐秀沒有說明的一點,就是更多的政改方向在於稅收與體製的轉變,大明朝的稅收如果從賬麵上來看,每年三千萬兩都不是什麽問題,聽及此處,或許有人疑惑,怎得每年三千多萬兩稅收都不夠花呢,最主要的一個問題就出在,這不是中央統收統支,類似於後世九十年代中央稅收改革前,中央沒錢,地方卻很富裕的差別,大明也是這個問題,賬麵上可以有幾千萬,然而最終落到朝廷手上,就隻有幾百萬兩了。


    各種用兵,救災,或是建設,都是中央在花錢,這錢也就不可能夠用,像之後的嘉靖年間,一度稅收往後多收了幾十年。


    老百姓還怎麽能活呢,隻能是苦了百姓,也不外乎海青天會說:嘉靖嘉靖家家皆盡!


    隻要能夠理清稅收,在徐秀看來,大明朝的財政危機就足以改變,但又何其困難。


    官僚集團,地方士紳,商人階級,就是三座大山,他們都是依附於這個體製,並成為這個體製的既得利益者。


    要想搬走這三座大山,隻能依靠至高無上的皇權,思及此處,徐秀微微搖了搖頭暗道:大肆傳播所謂反學,最終卻要依靠皇帝來完成最終的體製轉變。這種事兒也隻能是在正德皇帝身上,才有那麽一些可能發生。


    ……


    正德八年春,皇帝下中旨,命全國搜捕徐秀等一幹反學分子,自上而下清查。


    兵部、吏部、禮部等多個中央部門被查出有徐秀一黨,暗自集會。


    天子之怒,血染江海。


    人頭滾滾之下,民間輿論更是風聲鶴唳。


    東南地更是不堪,民間文社被禁止,書院被查封,大儒斯文掃地,書生投入監獄。


    更遑論各式署名書籍,焚燒起來濃煙滾滾,大有遮天蔽日之感。


    有思想激進之人怒道:“焚恆秀先生之學,大明再無朗朗乾坤,這濃煙就是最好的明證。”


    自刎以阻,然而並無他用。


    更有改名為共和新聞的江寧雜文也被搜集銷毀,誰人膽敢收藏,以反賊論。


    街旁,道旁,人一集聚,便有巡遊差役上前驅散。


    所謂反黨,反賊,大明在正德八年,設下無邊大獄。


    時有內閣大臣跪在紫金河,跪請陛下收迴成命,言說,不過一孺子狂生,何必興起大獄。


    哪一朝哪一代擅興大獄,都非國朝百姓之福,恐有累卵之危。


    然天子不準,隻得黯然離去。


    兩京一十三省,各式路卡,水網鈔關無數。


    盤查之嚴五十年未有之。


    舉國上下皆被徐秀攪動的不堪。


    有道學先生言說,此子禍亂天下,國之大賊。


    有出家人言說,漢高祖斬白蛇起義,頭轉王莽,禍亂大漢,尾轉徐秀,亂我大明,此子乃白蛇轉世,妖孽也。


    有傳教士言說,此人乃東方先知,其學說照耀星空。


    然而說完就被打入了大牢。


    有書生言說,恆秀先生天人之學,道盡三千年之玄妙,聖人也。


    然而說完也跟著入了大牢。


    有學生言說,徐峻嶒挑動天下,罪當淩遲。


    至於朝廷的態度更是明確無誤,捉拿徐秀者,賞銀萬兩,連升三級。


    由此可見,徐秀的影響究竟到了什麽地步。


    可是更多的老百姓,卻少有激動。


    隻因事情離著他們還太遠,但是,心中已經有了計較,誰都知道那位時常走在鄉裏教大家農桑知識,並給鄉親們講學文的大青天。


    至於皇帝?他是誰?不要以為天朝老百姓能有多待見皇帝老官兒,幾千年前就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論起不懼權威,國朝子民當為第一,現在也有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的說法,離著太遠,總歸少了親近。


    徐秀明白,自上而下的革命,難有成功的,清朝的幾次改革,都是自上而下,結果是怎樣,也就不必多言,至於自下而上,讓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等同於他的利益,那麽他將無往不勝,任何人都無法阻擋他。


    後世偉光正的某組織在初期,就是靠著這一個法寶,完成了星火燎原的壯舉。


    熟讀書籍,自然也讀過被譽為穿越屠龍術,造反寶典的某文選,雖然時代有些不同,可一句話就道盡了百姓的利益:改製後,均田免賦。


    老百姓不需要懂得什麽叫改製後,也不知道改製後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但均田免賦,最是打動人心,甚至幾千年的造反口號,少有出其的。


    雖然很多的造反者都打著均田免賦的口號,然而並沒有什麽卵用,李自成的口號最是響亮,闖王來了不納糧。


    是的,可是還是沒用,但徐秀說的話,確是有用,至於為什麽,因為他們不知道不收農稅收什麽,徐秀卻是知道,如今是大航海時期離海外白銀大規模流入大明已經不遠,高度發展的工商業,暢通的道路,以及……傳說中的鹽稅。


    隻要在商稅上搞定,那麽土地裏的吃食,就可以不再收取。


    一個很明確的數字,宋代鹽稅六千萬兩左右,大明目前一百萬不到。


    而如今的人口遠多於大宋,這麽不合理的情況先人貓膩重重。


    隻要改製後扭轉過來,提前六百年結束農民的賦稅,不是不可能,屆時,兜裏有錢,心裏才好不慌。


    天朝的物資是西方人夢寐以求,他們用著中國的瓷器,喝著中國的茶葉,穿著中國的絲綢,這外貿三寶,徐秀必須要搞定。


    頭一個就是茶葉,茶葉的貿易順差太過巨大,甚至是西方人不可取代的,這個道理很好理解,他們的飲食習慣本質上與遊牧民族沒什麽區別,而遊牧民族吃肉離不開中原的茶葉,不然就會死人。


    西方人也是如此,不要以為喝茶對他們來說是雅致,在最初的時候他們也是靠茶葉生活,後來大航海時期的奴隸貿易為他們帶來了資本,日子才改善,逐漸的成為習慣。


    很多人以為後世西方列強攻打清朝是因為我們不開化,我們相處的好好的,你們為什麽打我咧?


    其實就是貿易順差太過巨大,讓他們難以忍受。


    英國人是怎麽做的?


    他們在斯裏蘭卡種起了茶葉,他們在印度種起了罌粟。


    然後強迫打開了我們的國門,將鴉片強迫的賣給了我們,然後自己的茶葉就用斯裏蘭卡的茶葉,這樣,才扭轉了西方世界,長達上千年的對中國的貿易逆差。


    什麽鴉片戰爭,什麽我們不開化,什麽我們落後。


    都是虛的,那麽什麽是實實在在的,實實在在的就是我們錢賺的太多,而我們又沒能力保護自身,我們的貿易順差太過巨大,讓西方人在確立資本主義社會後,難以承受的巨額貿易逆差,歸根結底,那是一場資本主義的貿易逆差的戰爭,結果就是中國從貿易順差國,變成了逆差國,他們變成了貿易順差。


    清朝在此之後,也就沒了能力再支付高額賠款,也沒了海外收入,初期還是順差的時候,大清朝財大氣粗,賠就賠咯,反正我們有的是錢,而之後則是四萬萬人民每人賠付一兩,連關稅也隻能讓西方人收取,自己隻能壓榨農民,但農民是國家的基石,農民一亂,這個朝代,離滅亡還能遠了嗎?


    知道了英國人是怎麽做的,徐秀就有目的性的安排商會去怎麽做,斯裏蘭卡這個好地方絕對不能讓他們拿走,可是國朝子民安土重遷,目前還不好搞,萬幸,時間還早,徐秀還有時間去安排,隻要政治體製,國家充滿了競爭力,就是吃幾場敗仗,也不會出現後世黑暗絕望的一百年。


    至於印度,這個實際上大陸概念的幾百個小邦的地方還是讓西方人去折騰吧,隻要我們有保護自身的能力,誰敢強迫我們吸毒呢。


    第二寶則是瓷器,這個徐秀也不擔心,隻要西方人累死累活搞出來白銀,他們就會屁顛屁顛的直接開到大明來,什麽問題都不會有,他們還處在拿貝殼粉搗碎嚐試製作瓷器的年代,隻要保護好我們自己的工藝,幾百年都不用急。


    瓷器不用急,絲綢就更不用怕,中國伴生的寶物誰都拿不走。


    大明朝的問題很多,但集中起來,一個錢字,就足以解決。


    但解決這個問題,確實難上加難,徐秀選擇了他的路,那就是改製,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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