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再等等。”</p>


    徐秀在縣衙踱著步子,口裏念念有詞,身後的老秀才和張璁對於他此時的表現,一時都沒有什麽話可以勸解,也隻能默默注視。</p>


    他知道老百姓快要到極限了,天還未亮的時候,十幾位年邁的裏正便找上了縣衙,這些在鄉裏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無助的哀求,懇請大老爺開倉平糶,這些話猶如針刺一樣,紮的徐秀的心裏很不好受。</p>


    農耕文明安定的最重要基石,也是最後最關鍵的一道關卡,就是每個裏正管轄的裏倉。</p>


    現在,裏倉已經快要見底,一旦裏倉沒了糧食,離秋收還有那麽多的時間,誰都無法保證農民們不會亂,也就是到那時候,農民們逃荒,反而成了徐秀他,能夠祈禱的最好結果。</p>


    一番苦口婆心,一番自信卻又無法打包票的言辭,將他們勸走。</p>


    徐秀便在拷問著自己的良心,他知道自己應該動手了,可是,消息遲遲沒有到位,糧船還在江麵上急急趕路,所有一切的未知,感歎古代消息傳遞的慢,都重重的壓在他的肩膀上,麵對裏正們的懇求,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時間。</p>


    也隻有心思單純的老人家,才會在得到江寧縣表示決不放棄的情況下,才會在沒得到確切時間的情況下,才會接受這個事實。</p>


    當官一任,造福一方,如若不能如此,這個官當的就是失敗的。</p>


    眼下,是為了將來的謀劃,忍一忍,全麵貫徹自己的謀劃,還是拚著事後烏紗帽不保,先把老百姓家裏的米缸裝滿,是個艱難抉擇。</p>


    不久後,徐秀重重的捶了自己手心一拳,對看著自己的老秀才等人道:“秀無法在繼續任由百姓遭受煎熬,開倉放糧別無選擇。”</p>


    此天不助徐秀,非戰之敗。</p>


    張璁歎息了一口氣,湖廣的糧食因為要等陸家的船隊一起,便耽擱了幾日,現在也不知道糧船到了哪兒。</p>


    當一個艱難到似乎難以決定,卻又最終做下那個決定的時候,反而會透著輕鬆,徐秀拍了拍頭上的烏紗帽,心底默默為自己念了一句好運。</p>


    平靜道:“凡事無規矩不立,所以,怎麽個放糧是個問題,若按照過往放糧的經驗,重複領取的現象很是嚴重,我們要確保這些糧食最大限度的送到老百姓的手裏,而不是那些商人的手裏。”</p>


    白飛思考了一下道:“要不要定額定量?”</p>


    雖然很滿意他幫助自己思考,但徐秀還是笑了笑沒有迴答。</p>


    身後的張璁替他解答道:“不能定額定量,東家如果想要繼續攻心,就必然需要不定額,一旦定額定量,便直接告訴他們我們的糧食不多,那就完了。”</p>


    徐秀道:“如果我們有足夠的糧食,采用定額,將他們步步引入我們的挖的坑裏,倒也是可以的,可惜啊,我們隻有這些糧食。”</p>


    是啊,這也是為什麽一定要等到湖廣的糧食,甚至是車隊進城,才好放糧平糶的根本原因,等到那麽多車隊進城,碼頭邊還停著巨大的海船,自己再來一把不限量,不限人數的購買,梭哈!詐住他們的可能性十分的高,然而眼下……</p>


    徐秀的心底卻道: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定額定量,隻要我寫上一份辭官的文書遞交上去,然後在定額定量的放糧,一切就解決了。</p>


    看著自己的學生徐秀強忍著遺憾,可麵上反而透著平靜,老秀才安慰道:“峻嶒真正長大了。你能做出這個決定,為師十分的自豪。”</p>


    徐秀對老秀才鞠躬道:“學生學識不夠,待迴了華亭,必當日夜侍奉先生身邊,用功學習。”</p>


    “誰要迴華亭呢?怎麽探花郎還要繼續學習呀?”</p>


    門外的一聲,吸引住了眾人的眼睛,徐秀奇道:“子材,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p>


    原來是魏校。</p>


    魏校給了他一個淺淺的擁抱,不用說,這個習慣僅僅是文翰社眾人之間受徐秀影響才會如此的。</p>


    見著徐秀的老恩師在此,也恭謹的行了一禮。</p>


    迴頭一臉埋怨的道:“峻嶒你有難,怎麽光找子淵兄呢?我也在南京,卻沒見你來和說過啊。”</p>


    徐秀連忙賠罪道:“當然不是,隻是此間事忙,待此事完結,小弟做東,自罰三杯。”</p>


    “停停,算了,我也不是來和你慪氣的。”魏校緊緊的繃著臉道:“此次前來,是為了助峻嶒一臂之力。”</p>


    徐秀拱手道:“洗耳恭聽。”</p>


    “峻嶒你的事情子淵都和我講了,我魏家雖不如上海陸家那般豪富,但一些糧食,還是拿得出來的。”</p>


    魏校繃不住嚴肅的麵孔,笑道:“離城五十裏,兩千石走陸路的糧食已經快要進城了,你看看我的身上,可是風塵仆仆的啊。”</p>


    雖說兩千石遠遠不夠,但這足以體現了他的一片同年之情,徐秀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感激道:“有勞子材兄了。”</p>


    “沒完呢。”魏校繼續道:“另有萬石糧食,正和陸家船隊一同來往江寧,明早,便可停泊,王家的船也在一起。”</p>


    聽了魏校的話,徐秀才明白,自己在江寧這般勞心勞力,遠在上海的陸深也同樣壓力不輕,為了說服自家長輩他可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更是說出了徐秀當位極人臣,此時不助,更待何時的話語,而陸家也沒辦法至家族最有出息的陸深的要求於不顧,便在徐秀不完全知情的狀態下鼎力相助。</p>


    更明白了他聯係魏校,通過昆山大地主魏家,緊急安排的一萬多石的糧食,其中兩千石走陸路,車馬不歇披星戴月的趕往江寧。</p>


    老秀才適時的道:“有此情誼,峻嶒之福,切莫辜負了他們的一片好心。”</p>


    徐秀自然都將所有感激的話放在了心裏,這份情誼,記一輩子,深深對魏校一拜道:“徐秀謹記在心,必不辜負二位仁兄大恩。”</p>


    魏校搖了搖腦袋道:“我十分羨慕峻嶒你秉公斷案的行為,我這顆心,也是有為生民立命的決心。”</p>


    徐秀鄭重道:“共同努力。”</p>


    ……</p>


    送走了魏校,徐秀對張璁道:“真是天助我也,秉用你別說,徐秀我運氣真是很好。”</p>


    正當自己為了不留遺憾放糧的時候,事情卻又有了明確的轉機,最晚明天一早,所有的先決條件便全部到位,輿論也造了差不多,心理戰也表現的很好,最起碼各個常平倉輪流在盤點,一堆就是堆整條街。</p>


    有點腦袋的人都知道,江寧縣在做最後警告,壓力在徐秀這裏,同樣也在他們那裏。</p>


    “人不自助,天也難住。”張璁道。</p>


    “或許吧。”徐秀知道自己其實運氣很好,雖然也有主觀謀劃,可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沒有這等良師益友,自己恐怕再有才智,也解不開必死之局。</p>


    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張璁雙手拉住他肩膀道:“峻嶒,你可不要有這等心思,若不是你這些時日日夜在謀劃,在安排,就算老天爺幫你,又能怎麽幫?所以,不要去想什麽運氣不運氣的事情,做好自己的,全力以赴,而不是等著老天爺來幫你。”</p>


    徐秀哈哈大笑,指了指他道:“秉用啊,你太小瞧我了。我自然知道這種道理的,隻有不斷去思考,去實際行動,才有可能創造機會,機會不是等來的。”</p>


    “善。”</p>


    “還有一天,明天一大早,便是決定勝負的時候。”徐秀道:“如今有了明確的時間,也好讓我放心,原先把握不定糧食究竟什麽時候到,而造成百姓混亂,現在,一切都好說了。”</p>


    “去把葛班頭傅班頭找來”徐秀衝著門外喊道。</p>


    當葛班頭和懶龍不在,代理他職位的傅班頭都來了之後,徐秀對眾人安排道:“原本為了糧食最大限度的進入老百姓的家裏,所以打算另行安排,現在無所謂了。所以,明天一切照常,去年水災怎麽安排的,明天就繼續怎麽行動,發動所有的衙役,包括各房書吏,全城動員,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整個江寧的糧食,我承包了。”</p>


    等到他們散去,徐秀恢複平靜道:“雖然我們有十二萬石的糧食,連續幾天敞開了放也放不完,但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一旦連續多日,他們還沒有行動,我們該繼續采取什麽樣的辦法?或者說,一旦他們不吃我們的虛張聲勢,屆時,該怎麽辦?我想聽聽先生和秉用的意見。”</p>


    他還沒有被眼前的順利給衝昏了頭腦,凡事兩手準備,都不會壞事,心中也有了一些想法,但此時,徐秀還是想聽聽,這兩位給了他無數幫助的人的見解。</p>


    老秀才道:“所謂剛柔並濟,屆時恩威並重,將平糧屋這些大掌櫃召集前來,接下去,並不需要我多說了吧?”</p>


    徐秀笑道:“鴻門宴。”</p>


    張璁道:“大人可以安排一些人手,專門緊盯那些各大米麵行出來的夥計,但不要打草驚蛇,暗中那捏住了證據,到時候依大明律辦事,什麽都不怕。”</p>


    徐秀表示讚同,他明白張璁的意思,若沒有明天那場聲勢浩大的放糧便直接拿人,是不可行的,但若有了明天那場放糧行動,卻又可行了。</p>


    這裏麵的道理解釋起來或許相當複雜,可若,想得明白這裏麵的道理,卻會恍然大悟,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心所向的問題,氣勢的問題,挾滿城百姓的氣勢他可以無所畏懼,滿城老百姓的人心,可以幫助他彌補先前硬來找死,之後硬來他們死的差距。</p>


    如果這麽做,誰也無法指責他的不對,到了那個時候,一切螳臂當車的歹徒,都是自尋死路。</p>


    與心中所想一結合,徐秀道:“若他們識相,也還罷了。”轉眼毫不掩飾的咬著後槽牙道:“可若還是看不明白局勢,那不光是打鄒望這頭大老虎了,這些蒼蠅,一個也跑不了。”</p>


    若說先前隱忍,是因為成長的關係,此時的毫不保留,卻又是真性情的表現,人,都是這般矛盾。</p>


    老秀才欣賞的看著自己的學生,不覺同當年那個四歲的小娃娃重合了起來,有些懷念,有些感慨,思及其先父,不由暗道:“有子如此,可瞑目矣。”</p>


    看來自己要多在他身邊待幾年,多看看他能成長為一個怎樣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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