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琑已經離開,徐秀秉燭夜思,很多東西,都不是一個計劃就能夠行得通的,需要很多很多的另一個方麵配合,才能達到最終目的。接下去,他還要幹一件事情,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事情。</p>


    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桌前,整整齊齊的台閣體寫起了奏章,準備上交給朝廷。</p>


    以往基本沒寫過,而這一次寫的目的,就是希望給朝廷帶來稅收。</p>


    《奏請市舶夷船十取其三抽分疏》</p>


    抽分,就是收稅,徐秀很難以理解,市舶司竟然是不收稅的。這怎麽能承擔起國朝海關的職能呢?</p>


    為了自己的謀劃,也為了將來鋪墊,他需要寫這封奏疏,告訴朝廷,光靠每年各國的進貢就可以帶來不菲的收入,當然,這不是說番邦進貢的東西需要收稅,而是這些人私人帶來想要出售的東西,抽取十取其三的實物稅。</p>


    至於擔心不擔心會造成其他說法,說什麽天、朝上國蠅頭小利都要去占,恐被番邦笑話雲雲,說什麽私自出海經商有違祖製雲雲,這一點徐秀說不擔心是假的,但他不怕,自己隻要把這個丟出去,自然有開明人士幫他擋住子彈,如果沒記錯,最晚明年,正版的十取其三疏就會送上去,也是通過的,爭論,也是有高級官員去搞定,自己這個七品縣官,就當個引火種好了,但意義,絕對很深遠,帶來的好處,恐怕也是一種資本積累。</p>


    更何況抽分一說不是他的原創,更不是現在就有的的,洪武年間就已有這個說法。</p>


    但那時候隻是朝廷給番邦來貢隨員帶的物品一個報價,你要賣我就買下來,不收稅。</p>


    然後先帝弘治在位的時候就加以變革,落實成了收稅的一個法令,但千不該萬不該又多嘴了一句。</p>


    “如奉旨特免抽分者,不為例。”的話。</p>


    這話一出,那就別想收到朝廷口袋裏,明白的人都明白,是以弘治年間市舶司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抽稅行為。</p>


    所以這封奏疏送上去,以他對正德帝和劉瑾的了解,隻要這個提案從內閣通過,那就基本沒多大問題。</p>


    楊廷和公必然曉得這個提案有什麽好處,定然竭盡全力去推動,其實徐秀還是想差了,不需要楊廷和出馬,這個東西就極其的有意義,曆史上也的確是正德初年就通過了的,誰都知道能為朝廷增加收入,坐在家裏收錢的好事情,誰都樂意。</p>


    寫罷奏疏,徐秀微微一笑,暗道:隻要這個通過,對大明來說就是個極有意義的事,國朝一百多年後終於從海外貿易中獲得了真正的稅收,也標誌著朝貢貿易的實質性變化,這樣也就會慢慢的導致朝貢貿易的衰落……嗬。</p>


    想到出神不由嘲笑自身一句,道:“徐秀啊,你現在膽子好像大了許多?看來是個好兆頭。”</p>


    順勢趴在桌上,假寐。</p>


    不覺一個時辰過去,天還未亮,徐秀匆匆洗漱一下,便先王琑一步往金陵城趕去。</p>


    騎著老邁的縣衙配馬,不管如何,也是比兩條腿快的。</p>


    眼睛有些酸澀,徐秀知道現在就是搶時間的時候,睡覺,以後還有的是時間。</p>


    沒有什麽比城門一開,自己就進城來的更快,更讓有心人反應不及。</p>


    他心中明白,自己不是地道的大明人,或許先前的所作所為讓自己往大明人這個路上在走。但是,來自於後世的經驗才是他最為寶貴的立身財富。</p>


    思緒蔓延,驚濤駭浪的大海似乎從眼前劃過,就在十幾年前,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卻錯把美洲當印度,最後倒也殊途同歸,結果就是新大陸呈現在了歐羅巴人的眼前,十年前,一個叫達伽馬的葡萄牙人繞過了好望島抵達東方,開辟了東方航路,從此阿拉伯中間商的好日子,也就差不多到頭。</p>


    當他的船隊迴到了葡萄牙,滿載香料絲綢的物品給他帶來六十倍利潤的現實,大大刺激了西方人殖民的貪欲,出海的動力,更大規模的殖民運動在西方世界掀起了風暴,轟轟烈烈的大海航時代就此拉開帷幕,先是印度果阿,以此為基地繼續往南洋擴張,接著,又攻占了被稱為香料島的摩陸加島。</p>


    如果徐秀所記無錯,在不遠的將來,馬六甲,現在的滿剌加也將被葡萄牙人收入囊中。</p>


    當馬六甲一到手,東西洋的香料貿易,就成了他們的壟斷產品。整個印度洋,南洋,也就成了葡萄牙人的勢力範圍,這一切,不過是未來兩三年的事情。</p>


    雖然離葡萄牙總督登上廣東屯門島還有幾年的時間,可若徐秀真想為這個時代作出自己的努力,那麽,現在開始謀劃,就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p>


    未來的幾百年,是海洋的時代,誰擁有最大的海洋利益,誰就能成為世界的一極,想要改變大明,就要讓大明擁有龐大的海外利益,如此,才有可能讓中國避免1840年的痛,從那時候起的百年屈辱史,才能讓他再也不出現。</p>


    我們引領世界千年,最終因為封閉走向了深淵。</p>


    天幸,現在還來得及。</p>


    徐秀一路狂奔,雖然速度並不一定快,但他的腦子轉的十分的快,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當鄒望的出現,讓他感覺到了壓力,但這一次,他沒有如同劉家案那樣感覺到一絲的絕望,危險同樣也伴隨著機會,這也是前次徐秀認為可能會存在機會的想法。</p>


    如今幾個關鍵點串聯起來,一個大膽卻又十分有可能的謀劃,就在腦海中深深的告訴他,要去幹。如果沒有這個機會,徐秀根本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麽可能讓大明趕上世界的潮流,七品縣官,能有多大的做事餘地?</p>


    現在一切都不同,昨天就送出去給陸深的信中,十分明確的寫出了大海,能給我,能給你,能給陸家,能給大明帶來怎樣的利益,誰都可以放棄大海,唯獨我們這個民族不行。遠在上古,我們就造出了舟這個字,殷商時代的先民,就已經會出近海捕魚,閩粵東南,自古就有出海的傳統。</p>


    當全世界都在蒙古鐵蹄下瑟瑟發抖的時候,依靠海外貿易,使得大宋偏居東南,依然有能力抵抗蒙古數十年,全世界獨樹一幟,雖說最終被打敗,但也已經是迴天乏力,硬吊幾十年命了。</p>


    這顯而易見的好處,姑且不去談,就談將來。</p>


    形如妖魔的泰西國人已經到達了我們的家門口,身為大海商的陸家,難道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麽嗎?代表著等他們進一步來到南洋,等他們控製住滿剌加,我們的大船將去不了古裏、瑣裏(印度),去不了錫蘭(斯裏蘭卡),去不了大食人的天方(麥加),所有的物品都隻能賣給泰西人,而大食,泰西,天竺物品,也均需借由他們的手,才能購得。</p>


    不可忍。</p>


    數不清的海外商人混在朝貢團隊裏進行零關稅的貿易,賺取著我們豐厚的錢財,而我們能無動無衷嗎?</p>


    陸兄,秀弟明日便會送上一封奏疏,請開市舶司抽分,這乃大勢所趨。</p>


    雖信中已經講明,但他還要再去找一次陸深,鬆江棉布隻是一個開端,更後麵的海洋利益,才是徐秀認為自己能夠說服陸家的關鍵所在,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海能夠帶來多大的利益,而這個時代懂得這個道理的,可能隻有這些有大船在海上漂的海商了。</p>


    激發起陸家對於海洋的野心,才是徐秀這個謀劃的最關鍵點,至於陸家會不會認為自己就能夠幹,從而把他踢開,他一點都不擔心。出海貿易,你得有物資,光靠你自己賣棉布,采購些絲綢瓷器,又能做多大。</p>


    商會也就順勢能夠利用起來,穩住江寧市場是第一步,進行統籌,批量采購,再加上金陵王家,整個串聯清晰明了,互不可缺,海洋利益十分龐大,使得徐秀說出許三世富貴,有了底氣。</p>


    幾十裏路,老馬踉踉蹌蹌的跑來,夜路也走的徐秀很是狼狽。</p>


    天已經微亮,城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均是討生活的漢子,翻身下馬,混入了人群。</p>


    隻待開門。</p>


    ……</p>


    陸深一夜未眠,隻因來自秀弟的這一封書信讓他眉頭緊皺。</p>


    雖說知道一些江寧目前的情況,但他想不到原來事情已經惡劣到這個地步。至於信中的這個謀劃,也不由暗暗稱奇。</p>


    身為鬆江府陸家的人,自然知道海上貿易能有多大的利益,但這個東西,隻能擺在暗地裏交流,誰都不能放到明麵上來談。旁人也就不可能有多大的了解,不是一個圈子的,就不會曉得這個圈子的情況,可徐秀一個匠戶人家出身的讀書人,也能夠明白這個道理,讓他十分佩服。</p>


    佩服歸佩服,稱奇歸稱奇,但這個東西所謀甚大,由不得他不謹慎,與心裏所想,他倒也讚同,陸家子弟從小就被培養成通宵海外情況的人,大海上波譎詭異,能夠有個穩定陸上出貨的地方,恐怕家裏人不會拒絕,而之後的重頭戲,卻讓他也有點拿不定主意。</p>


    甚至還出現了江寧商會,峻嶒所思為何?真想麵對麵交談一番。</p>


    好巧不巧,門外有下人低聲稟報:“陸大人,江寧縣來訪。”</p>


    陸深定了一定,此時所來,必有大事。</p>


    連忙道:“引進來,切莫驚擾旁人。”</p>


    由於住在公家公館,不是他一個人住,故有此說。</p>


    不多久,兩個一臉憔悴,卻一樣興奮的人相見,徐秀勾了勾嘴角,他就知道陸兄定然無眠,自己這個東西殺傷力十分的大。</p>


    兩人寒暄一下,徐秀開門見山道:“陸兄,小弟此次前來,就是想聽一下陸兄的意見。”或是許久沒進水,聲音有些嘶啞。</p>


    陸深給他倒了杯茶道:“信昨天收到過後,便謄抄一份送迴上海老家,我也打算等天明趕迴家,極力說服父親。”</p>


    此言一出,徐秀心頭一塊石頭落地,道:“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隅,不謀大勢者,不足以謀一時,弟所謀為的是將來,眼下隻需陸家提供布匹穩住江寧大局即可,屆時,等弟在江寧將商會經營得當,待等時機成熟,便可秋風掃落葉,為陸家,為江寧商會,甚是金陵王家,帶來意料不到的財富,而這一切,三者缺一不可。”</p>


    徐秀明白,這三者,每個人都有需要對方的地方,江寧商會需要陸家的資源,陸家需要將來江寧商會的陸上資源,以及自己海外貿易的風險共同承擔著,在此之前,他可沒有什麽陸上商賈的盟友,有的都是士人關係,而海商,總歸無法擺在明麵,這樣暗地裏達成共識,與陸家,與自己,與江寧商會,都是一個好處。</p>


    而金陵王家,需要江寧王家的和好如初,如果他們有興趣,則共同加入,則又多一個助力,如果沒有,則解決糧價危機,也是讓徐秀十分滿意的結果。</p>


    如此每一方對另一方都有需求,這生意,也就做的下去了。</p>


    同理,沒需求,誰會理你。</p>


    陸深好奇道:“如果隻是碰上江寧布價不穩,兄自己便能做主,你也應該知曉,緣何所謀甚大?”</p>


    徐秀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道:“愚弟有野心。”</p>


    就這麽看著他,徐秀的眼神一點都不避讓,帶有血絲的眼睛布滿真誠,對於文翰社的眾人,特別是自己的男神大人陸深,他不準備有所保留,更何況,陸深既然決定迴家親自說服家裏人,這對他來講,雙方已經是一個坑道裏的戰友了,共同體。</p>


    對於徐秀的這句話,陸深想起了當年在縣學中一番論功名,不由笑了,點點他的頭道:“不要被野心衝昏了頭腦,凡事三思。怎得我和老魏一來金陵,你膽子大了那麽多?”</p>


    徐秀笑道:“你們是我的底氣啊。話說迴來還是老嚴聰明,躲老家養望,到時候他這種大才,總歸會啟用的,而又可避免京師錯綜複雜的局勢。”</p>


    兩人的談話從謀劃轉變會文翰社的敘舊,十分的自然,隻因該談的均以完成,有了陸深的答複,徐秀就可以安心的迴去江寧,的確,他會天未亮就出城,就是為了的一個準確的答複,就算過程十分的短,也是值得。</p>


    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去幹,剩下的,就等著陸深同王琑的好消息。</p>


    用過早茶,徐秀心情放鬆的迴轉江寧。</p>


    ……</p>


    事情的發展似乎如鄒望預料的一樣,江寧縣內漸漸有了一些異樣的聲音。</p>


    你徐秀縱有天大的名聲,麵對快速上漲的糧食,穩居不下的價格,你能有什麽辦法?老百姓最是實在,有飯吃,有衣服穿,什麽都好說,如今幹一整天活得來的銅錢還不夠買幾個饅頭充饑,怎還會滿意。</p>


    而你徐秀開倉放糧,人為幹預,可以嗎?想的太多,不說可不可行,就是可行,事後也別想有什麽好果子吃,決定權在上風,而不在於你,那麽內裏乾坤,可做文章之事就多了,你的烏紗帽保不保得住,也全看小爺的意思。</p>


    鄒望道:“無所謂,讓他去。還送他們一場富貴,他如今還有什麽可以依仗?劉家的案子我也多少了解了一番,若不是許進和韓邦文,他哪裏還能在江寧縣的位置上坐到今天?”</p>


    昨夜發生的事情,早就傳進了他的耳朵,聞言聽過算過,不需有多大的擔心。</p>


    身邊人道:“江寧縣素有機變的名聲,要不再去調查清楚吧?”</p>


    鄒望遲疑了一下道:“無妨,坐在那個位子上,就別想有什麽事是能夠瞞住別人的,我們不必特意去調查,看接下來的發展就是。”</p>


    並不是鄒望輕敵,實在是衙門裏要瞞事,實在太難,故有此說。</p>


    隨即笑道:“如今他還能有些什麽辦法呢?”</p>


    身邊人賠笑道:“恐怕無有迴天之力。”</p>


    “看吧,看他能撐到什麽時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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