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君,你我本身毫無衝突,甚至大有合作的空間,既然何以,大家不如各退一步,免得傷了和氣,你意下如何?”


    古河從純表情十分誠懇,諄諄善誘,“雖然在下隻是個微末人物,但是畢竟也算是個企業家,手下的企業也為數不少,如果桂君不嫌棄的話,在下大可以將其中一部分轉交給桂君和桂君的朋友經營,桂君如此年富力強,自然可以將它們都經營的很好,為國計民生做出貢獻,解救國民於水深火熱當中……不知道桂君意下如何?”


    一邊說,他一邊看著桂永浩,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


    對他來說,割出手中的企業交給別人,當然是痛苦萬分的,不過在現在這個嚴酷的環境下,為了脫身,擺脫占領軍的處罰,也不得不做出一些犧牲了——隻要能讓財團活下來,保住自己的地位,那一切都好說。


    更何況,送出這些東西,就可以換取占領軍的青睞,借助這種青睞,也許在未來就能得到新的壟斷地位,現在占領軍司令部就是日本的最高權力機關,隻要能和他們打好關係,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


    然而,出乎古河從純意料的是,聽到了他的開價之後,對麵的青年人卻表情絲毫沒變,似乎不為所動。


    青年人轉過視線,看向了窗外沐浴在陽光當中的蒼翠群山。


    這混蛋,是嫌太少了嗎?古河從純在心裏暗罵。


    “桂君,這隻是在下的初步意向而已,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的話,可以再談談……”他不得不再把條件加碼。


    “不必再說了。”桂永浩突然開口,打斷了古河從純的話。


    “怎麽了?”古河從純有些驚愕。


    “實話告訴你吧,男爵閣下。”桂永浩轉過頭來,重新看向中年人,“就在我來仙台之前,東久邇親王找過我,他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要我停手,請我開個價……”


    “連東久邇宮殿下也找過你了……?”古河從純更加驚詫了。“那桂君是怎麽答複的。”


    “我拒絕了。”桂永浩生硬地迴答,“毫不留餘地的拒絕了——所以,我會怎麽答複你,應該也不用再說了吧?”


    古河從純楞了一下,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明白了,桂君。”


    既然連東久邇宮殿下出麵說情都無功而返,那自己再怎麽開價,難道還能比前首相,親王殿下開價更高?他也不需要再做這麽無意義的舉動了。


    “那麽就迴去吧,好好等著接下來的鐵拳吧。”桂永浩毫不客氣地揮了揮手,“實話告訴你,古河財團肯定在接下來的打擊之列,你盡可以掙紮,但是絕對逃不了的,因為我不會讓你逃掉。”


    如此直白的話,讓古河從純再也忍耐不住自己心中的怒氣了。


    既然撕破了臉,那麽也沒必要再顧忌什麽了。


    “好,我知道了,桂君。那現在反正還有點時間,桂君,我能否再跟你說些肺腑之言呢?”


    “嗯?”桂永浩有些奇怪地看著對方,然後做了個手勢,“好吧,請說。”


    “其實,想要整肅財團,並不是今天才有的新鮮事,在戰前,就有無數人這麽想過了。”古河從純看著桂永浩,一字一頓地說,“那時候經濟不振,民怨沸騰,結果萬般罪狀就加到了我們這些財團身上,我們百口莫辯,隻能默默承受被國民唾罵的恥辱。”


    桂永浩沒有插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在戰爭開始之前,也有一幫如同桂君一樣血氣方剛、心懷大誌的青年人,立誌要洗刷國家,血洗我等財閥,他們也確實做到了——三井財閥的首腦團琢磨男爵,安田財閥的首腦安田善次郎,都被這些人一一殺戮……那時候說老實話,國內氣氛比之今日也沒差多少了,可是最後,你看如何?”古河從純謙遜地向桂永浩笑了笑,“殺到最後,軍人掌權,但是他們還是得承認,沒有我們這些財閥,我國的經濟根本無從運轉,富國強兵更加無從談起——無奈之下,他們也隻好再默認我們的地位,允許我們繼續維持國家的運轉。”


    說到這裏,古河從純男爵輕輕歎了口氣,似乎不勝唏噓,“我們蒙受了他們如此憎恨,真是不白之冤,隻可惜到最後他們也替代我們的工作,隻好繼續和我們合作,共同為國計民生而工作。桂君,我原以為這些愚頑蠢夫才會頭腦不清,看不到我們的貢獻,像桂君這樣聰明的人肯定不至於一葉障目,現在看來……倒是我高看了桂君啊,原來桂君隻不過是和這幫人一樣而已。那我就可以告訴桂君了,你大可以繼續摧折我們,但是到最後,這個國家還是得靠我們來運轉,姓古河或者不姓古河倒是並不重要……”


    “這就是你要說的嗎?”桂永浩不為所動。


    “是的,這就是在下要說的。”古河從純點了點頭,“桂君,實不相瞞,在下覺得你在做一件完全無謀,而且於國無益的事情,這個國家離不開我們,也不應該離開我們,隻有我們才能讓它走向繁榮的未來,你天真的舉動是改變不了規律的。”


    接下來,他站了起來,準備跟桂永浩告別,“如果以後桂君改變了主意,隨時都可以找我……”


    “慢著。”桂永浩叫住了他。


    “什麽事?”古河從純停下了腳步。


    在他驚疑不定的視線當中,桂永浩抬起手來,指向了窗外的車廂,“這裏,美不美?”


    在窗外,是鬱鬱蔥蔥的群山,和山腳下大片的農田,一切都是如此安詳,可怕的戰爭在這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挺不錯,怎麽了?”古河從純問。


    “是啊,非常不錯。”桂永浩輕輕點了點頭,“這裏是東北的農業大區,是農夫們世代耕作的地方,在戰前他們從日出勞作到日落,為地主出產佃租,為國家出產糧食,為軍隊提供兵源……他們忍受著一切壓榨和血淚,默默地供養了這個帝國。”


    “你想說什麽?”古河從純有些不耐煩了。


    “他們種植糧食,供養帝國,但是自己卻永遠不夠吃,而且在新的天皇登基之後,越來越不夠吃,年景一年差過一年,最後還釀成了大饑荒。”桂永浩看著窗外的農田,平靜地說了下去,“那時候,每年都有大量女孩兒被迫賣身到異地,甚至異國他鄉,而在昭和7年之後情況變得尤其劇烈,每年幾乎有上萬女孩被父母賣出,大部分就此不知所蹤。都還沒有打仗,這個國家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饑荒折磨著農夫,但是活在東京的大人物們卻從未感受到過痛苦,他們反而可以低價買進農夫們的孩子,當藝伎,當仆人。這些農夫們從來不敢奢望自己過上什麽富貴日子,隻想要不至於餓死,隻有這麽一點點要求而已。”


    桂永浩微微垂下了視線,聲音也多了一點顫抖。


    “然而,在災害持續最為嚴酷的那幾年,帝國的軍費卻逐年上漲——昭和7年,陸海軍軍費加起來7億日元,占總預算的35%;昭和8年,軍費是8.8億日元,占總預算的39%;昭和9年,軍費是9.4億日元,占總預算的43%,而那時候甚至還沒有開始打仗!”桂永浩平靜地看著對方,“古河先生,不要跟我爭議數字的準確性,我有渠道去看戰前時代每個年度的國會預算案和表決情況——這都是明明白白地寫在政府的預算表上麵的。”


    古河從純的麵色變得黯淡了。


    “隻需要幾百萬日元,就可以給他們買到足夠賑濟的糧食,維持他們的生計,讓他們不至於走向全麵破產,骨肉離散,甚至餓死的結局……可是那時候,帝國政府這麽做了嗎?有人在乎過這些人嗎?每年的租稅沒有減少,老爺們的開銷還是那麽大,帝國政府每年軍費增長幾千萬,但是卻拿不出幾百萬來賑濟這些饑民,反而把他們的男孩子征召到軍隊裏麵當炮灰,把他們的女孩子買到藝伎館裏麵賣笑,這就是你們對他們的迴報。”


    “那是政府……”古河從純嘶聲迴答。


    “是啊,那是政府,不是你。”桂永浩冷笑了起來,“你這樣的財閥,從政府裏麵每年拿到大量的項目和補貼,和帝國政府一起對國民敲骨吸髓,你掙著國民的血汗,卻從沒有考慮過拯救一下這些瀕臨餓死的人,哪怕他們在哀嚎著供養你們!”


    說到後來,桂永浩激動地大喊了出來。“你還好意思在我麵前提什麽民怨沸騰,談什麽被誤解了?不,我沒有任何的誤解,你們和他們一樣都應該灰飛煙滅,越快越好!那麽多人為了你們的傲慢和野心死去了,而你們都做了些什麽?!”


    接著,桂永浩冷笑了起來,“你說我和那些無謀軍人一樣?不,抱歉,我們不一樣,他們都是傻子,居然把天皇當成是偶像,想要以他為名義來鏟除你們,簡直是可笑!天皇就是你們的首領,你們這群無恥的惡徒,都應該被統統消滅!知道我跟東久邇宮提出了什麽條件嗎?我就跟他明說了,想要我收手,那先讓天皇自裁向國民謝罪啊!哈哈哈哈,你真應該看看當時他臉上那鬼一樣的表情,精彩極了!”


    桂永浩旁若無人地大笑了起來。


    古河從純啞口無言了,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但是從眼神來看,他心裏還是很不服的。


    也對,怎麽可能有人會覺得自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呢?


    朱夜走上了前去,似乎是準備強行送他離開了。


    “不,朱夜。”桂永浩製止了朱夜,“讓他自己走吧,他不配你碰。”


    朱夜順從地停下了腳步,而古河從純也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車廂。


    在他的身影消失了之後,桂永浩也停下了自己的笑容,他茫然看著窗外,眼角裏麵驟然出現了絲絲淚花。


    “主人,怎麽了?”朱夜眼見他情緒不對,連忙問。


    桂永浩抬起頭來,指著遠方似乎和天空融為一體的群山。


    “如果當時沒有僥幸得救的話,我……我大概也餓死在那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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