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三個月後。


    西蓮山距離神廟不遠的奎拉峰上,一個男人坐在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上。


    他已經立在這裏許久了。山頂的霞光從玫瑰色幻變成紫色,又從紫色變為暗金色,最後,那輪夕陽沉下了山頭,天空灰暗下來,附近的鳥兒開始歸宿,但他對這一切卻仿佛渾然未覺。他一直就這樣坐著,遠遠望去,猶如一座被近旁黑色岩石的暗影所吞沒的石像。


    圖拉真努斯爬上了峰頂,沿著長滿荒草的野路朝那個男人走去。最後停在距離他不遠的懸崖邊,探身往下看了一眼。


    進入枯水季節,瀑布的水量不複盛夏時的豐沛。懸崖下的不少地方袒露出黑色的嶙峋岩體,直通蜿蜒穀底。


    圖拉真努斯默默立了片刻後,對著邊上的男人說道:“內爾瓦他們在找你,確認明天在公民廣場舉行的執政官慶祝典禮的一些細節。”


    男人的目光從遠處對麵的山峰上收迴,站了起來,轉頭看向圖拉真努斯,朝他略微頷首,轉身朝下山下走去。


    他的步伐邁得很大,也很穩。圖拉真努斯追上他的腳步,看向身旁的這個男人。


    他的視線平視著前方,目光凝重而堅毅,是熟悉的他向來的樣子。但是,正因為熟悉,所以,圖拉真努斯才敏銳地捕捉到了剛才他站起身的那一瞬間,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來的一抹異樣情緒。


    那是沉默的,屬於一個男人自己的黯然神傷。


    從兩個月前迴到羅馬後,他不止一次到這裏駐足。他爬下瀑布底的山穀,沿著蜿蜒的水道搜索,沒有遺漏任何一道支流,問遍了附近所有的村莊,一直搜尋到了遠處下遊的台伯河。


    始終一無所獲。直到最近,他才終於停止了這種明知道無望、卻一直無法停下的搜尋。


    ————


    羅馬已經從一開始的混亂和恐怖中恢複了秩序。


    三個月前,在軍隊的持護下,元老院成立了一個臨時權力委員會。在委員會的主持下,羅馬政局得以平穩過渡。元老院宣布圖密善的元首之位並非合法繼承,他當政時的所有行動被視為非法,相應的,他所頒布的所有法令也無效。關在監獄裏的他的反對者們被無罪釋放,被殺並被強加上叛國者罪名的元老院元老庫萊奧的名譽得到無條件的恢複,並且,麥西亞的漢尼拔和他的追隨者的人民公敵的身份也被推翻。接著,在所有應當出席的人,包括外省的元老和貴族也趕赴到羅馬全部列席的情況之下,元老院以絕大多數讚成的方式通過了一個議案,共同推舉漢尼拔成為下一任的羅馬元首。


    羅馬民眾對於這個由元老院選出的新的帝國元首持了歡迎的態度。


    他是維斯帕先的養子,深受羅馬民眾緬懷的提圖斯所愛的弟弟,他為元老院和人民開疆拓土,曾以麥西亞征服者的身份獲得過凱旋的最高榮耀,從前他就一度被認為是提圖斯的繼承者。在圖密善短暫執政的那段時間裏,雖然他的名譽遭受玷汙,甚至被冠上了叛國者與人民公敵的罪名,但既然元老院已經宣布圖密善非法執政,甚至對他施加了記錄抹煞刑的嚴厲懲罰,那麽,漢尼拔曾因為反對非法執政而獲得的那些罪名,自然就不加成立了。


    明天,就是新元首上任的慶典。數以萬計的羅馬人將會湧上街頭參加慶典。按照慣例,羅馬帝國的新元首也將在公民廣場向民眾發表演講。


    ————


    “或許那個女人不是她呢?”


    躊躇了片刻,圖拉真努斯終於還是用狀似隨意的語氣對著邊上的人這樣說了一句,“你也知道的,羅馬元首的敵人比比皆是。為什麽認定那個人就是她呢?”


    漢尼拔的腳步緩了緩,扭頭看了眼正與自己並排而行的圖拉真努斯,見他看著自己,略微笑了笑。


    “你是在擔心我嗎?放心,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該做的事。”


    他說完,繼續朝前邁開腳步。


    “我知道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但是漢尼拔,你真的覺得自己現在很好嗎?我們為什麽不假設,那個跳下懸崖的女人未必就是她……”


    “除了她,還會有誰?”


    漢尼拔忽然打斷了他,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扭頭再次看了身後方向一眼,原本顯得過於平靜的一張臉龐上倏然蒙上了一層陰影。


    “除了她,還會有誰?你告訴我。”


    他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的反問。


    圖拉真努斯沉默了。


    漢尼拔一直望著懸崖的方向,片刻後,緩緩說道:“她早就已經離開了布裏提亞。我還在麥西亞的時候,她曾去阿文廷找過盧西諾。盧西諾否認自己和這件事有關係。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個女人一定是她。她迴到了羅馬,她為蓋亞複仇而來。”


    “就算那個女人是她,或許她並沒有死呢?”圖拉真努斯最後說道,“那麽多的人,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卻找不到屍體或者和屍體有關的任何線索。我有理由相信,她並沒有死。”


    漢尼拔的視線投向遠方下遊那條看不見的台伯河的方向,佇立了良久。


    ————


    蘇布拉區一條彎曲狹窄、住滿了平民的無名密巷深處,有一個混居了十幾戶人家的院落。天快黑的時候,一個普通的羅馬青年推著裝有賣剩下的陶器的木板車迴到了位於這裏的家。他打開掛在門上的鎖,推開門進去,確定邊上沒有人留意自己後,關上門上閂,這才舉起手裏提著的一條魚,壓低聲對著屋裏的一個年輕女人高興地說道:“奧拉,你今天感覺怎麽樣?我迴來了。你看,我從市場裏帶了一條大魚迴來,才花了我二十個塞米斯!晚上我們可以煮魚湯喝了!”


    這個青年名叫路西烏斯。他是一個陶匠。家人在幾年前的那場大瘟疫中染病去世,現在隻剩他一個人。


    三個月前的有一天,他去城外給一戶葡萄園主運送一車陶罐。迴來經過一片樹林的時候,在台伯河畔發現了一個受傷的年輕女人。


    年輕女人的身上到處是被石頭刮擦過後的傷痕,一條腿骨折,整個人被卡在河邊的一處石灘間,人昏迷不醒,看起來像是從上遊被衝刷到這裏的。


    路西烏斯救起了這個年輕女人,將她帶迴了自己位於蘇布拉區的家中。


    路西烏斯隻是個普普通通的羅馬市民,對元老院前每天定時向公民公布的各種和時政有關地消息並不怎麽熱衷。他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怎樣多賣掉幾件陶器好存夠錢娶一個妻子成家。五千塞斯退斯,這是時下一場勉強還算體麵的親事裏男方必須要給女方的聘禮。他既沒有英俊的外表,也沒有出眾的才幹,所以必須要存夠錢才有可能娶妻。而他現在存的錢還不到這數目的一半。他深感娶妻的壓力。


    他猜想他救迴來的這個年輕的啞巴女人不是普通人。但他隻以為她是從某個奴隸主手上逃掉的奴隸。


    按照十二銅版法的規定,作為羅馬公民,他是不能私藏別人家的逃奴的,必須要把她交給管理這片街區的護民官,否則一旦被人告發,連他也要吃官司。


    但是這個他偶然遇到並救迴來的年輕女人長得實在太好看了。雖然發現她的時候,她全身傷痕累累,但這依然遮掩不住她的美貌。他舍不得把她交出去。所以趁著天黑偷偷摸摸將她帶迴來藏了起來,叮囑她白天不要出去,自己晚上迴來的時候,給她帶迴食物和治傷的藥。


    這個年輕女人醒來後,一直就沒開口說話。他以為她是啞巴,於是叫她奧拉。這是他從前那個妹妹的名字。


    年輕女人自己用夾板固定了受傷的腿,沒出去過一步,一直養傷到現在。


    現在她的腿已經好了,能正常走路了,身上的那些刮擦傷痕也痊愈了,隻剩下淡淡的痕跡。再過些時候,想必這些痕跡也會慢慢褪去。


    路西烏斯有時候也會對自己大膽藏匿她的這種舉動感到不安,但最終,興奮還是壓過了不安。


    這個女人雖然不會說話,但大部分時間,她顯得溫柔而安靜,而且很勤勞,能下地走路後,就把他的家每天收拾得幹幹淨淨。他覺得自己對她越來越滿意了。


    屋子裏點了燈。


    對於普通的羅馬窮人來說,晚上的燈火照明也是一項能省則省的開支。但自從家裏多了這個女人後,路西烏斯就不再為耗費燈油而感到心疼。


    能借燈火看到對麵的那個年輕女人,對他而言就是一種愉快的享受。和她比起來,十分受歡迎的的靠著演員誇張乃至下流動作的表演和無厘頭劇情而吸引普通民眾的阿特拉笑劇也顯得乏味無比。


    他和她一起吃飯的時候,像往常一樣,他小聲地告訴她一些自己白天從市場裏聽來的最新消息,以免她會因為長久不能外出而感到乏味和無聊。


    “我聽說,明天的公民廣場舉行慶祝活動,新元首還會現身,可惜你不能去……”


    在說了些瑣事之後,路西烏斯仿佛想了起來,這樣提了一句。


    年輕女人抬眼,神情仿佛一滯。


    見這個話題引起了她的注意,路西烏斯立刻來了勁,繼續興致勃勃地說道:“新元首就是漢尼拔。不知道你聽過他的名字沒有,但在羅馬,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我在十七歲的時候,差一點就加入正規軍團了。但是可惜,因為給我寫介紹信的那個退伍老兵出了點問題,最終我沒去成,否則我現在可能也不會留在這裏了……”


    年輕女人微微笑了笑。


    吃完了飯,女人收了碗碟和勺到水槽邊收拾的時候,腰身忽然一緊,被人從後緊緊抱住。她下意識曲肘要反擊時,忽然仿佛意識到了什麽,繃緊的身體慢慢放鬆了下來,最後隻是避開了路西烏斯想親吻她的臉,掙脫開他的胳膊,搖了搖頭,後退幾步望著他。


    路西烏斯唿吸急促,因為被打斷,他的臉色漲得通紅。他想再次朝她走近,見她神情嚴肅,遲疑了下,最後還是停下了腳步。


    “奧拉,”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藏了你這麽久,住在邊上的鄰居已經開始有所懷疑了。我怕不能再繼續藏你在這裏了……”


    年輕女人看著他。


    “但是你放心,我絕不會把你交出去的。”他跟著飛快說道,“我已經想好了,隻要你願意跟著我,我們就離開這裏,找一個鄉下地方躲起來。我有手藝,我能養活你的。你要是願意,就點頭。”


    年輕女人繼續望著他,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路西烏斯等了一會兒,臉上漸漸露出失望的表情。他看著她,搓了搓手,“好吧,我知道我的這個提議有點突然。我不會逼你的。我再給你點時間,你仔細想想。但是如果我們不一起離開這裏的話,接下來我就恐怕很難再繼續把你藏在我家了……”


    ————


    第二天的早上,路西烏斯醒來,依舊憧憬著那個他救迴來的女人經過一夜思考會改變決定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她已經離開了。


    他衝出了家門,在早起的鄰居驚疑的目光注視之下,找遍附近所有的地方,卻沒有她的半點消息。


    最後他惆悵無比地迴來。對著空蕩蕩的家,他知道她不再會迴來了。


    過去的這三個月,對他而言就仿佛是一場春夢。在夢裏,他以為這個他救迴來並治好了傷的女人能感恩圖報,但現在,夢醒了,一切照舊,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


    上午,來自這個城市各個角落的羅馬人仿佛過節一樣地聚集到了公民廣場,翹首等待著慶典的開始。


    帝國的新一任元首並沒有讓他們等待多久。十點整,漢尼拔的車駕就出現在了廣場的入口。


    數以萬計的人群開始騷動。人們紛紛朝前擠去,想離元首的車駕盡量近些,好看清他今天的樣子和他車駕隨扈的威儀。


    令人意外的一幕發生了。新任元首並沒有像前一任元首那樣,站在與凱旋者相當的以四匹戰馬所拉的車駕上繞著廣場先遊行一圈,而是直接從車駕上走了下來,在他身後元老們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朝著那座搭設起來的高台邁步走去。


    在起初的震驚過後,人們開始尖聲唿叫著他的名字,紛紛朝他擠去。他的臉上帶著笑容,和伸到自己麵前的每一隻手相握。


    這一段路不過百米之遙,但他卻走了很久,最後他終於來到了高台下,接住一個婦女朝他遞來的男孩,抱著男孩,一步步登上了高台。


    阿佳妮戴著頭巾,此刻正置身於荷斯季裏烏斯元老院前的這個公民廣場之中。


    旗幟飄展,人頭攢動。她的耳邊充斥著各種喧嘩和歡唿聲。被吞沒在人海中的她渺小得猶如一粒塵埃,一滴水滴,誰也不會去注意像她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她抬起眼,目光越過麵前無數個攢動著的人頭,落到幾百米之外那個已經登上了高台的男人的身上。


    現在的他,樣子和她印象中的那個男人有點不同。


    她印象中的他,或者戰甲加身,或者就像個普通羅馬男人那樣穿著隨意的丘尼卡。現在,他的肩上搭著一件簇新的紫色繡金托加長袍,頭上戴著象征權力的月桂枝冠。太陽照在他寬闊的肩膀上,他將那個男孩輕輕放在了自己的邊上,然後站直身體,麵對著台下無數雙正仰視著他的眼睛,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


    他緩緩抬舉雙手,手心向上。廣場上再次發出一陣雷鼓般的歡唿聲後,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


    “奎林神的後裔,羅馬的手足們,今天我站在了這裏……”


    他的聲音響了起來,不疾不徐,隨風傳送遍至廣場的每一個角落。人們懷著敬重的神情,側耳聆聽著他的聲音,沒有半絲的雜音。


    “……八百年前,在這裏,就在我們腳下的這塊地方,被母狼哺乳長大的羅慕洛斯和雷慕斯建立了一個城邦。這就是羅馬,一個注定偉大的城邦。它遵循德爾菲神廟的神諭,為所有的人提供庇護,是一座名為避難神靈的庇護所。它的光明打破了封閉的黑暗,它創造的文明啟迪了蒙昧和粗野無知……”


    “……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羅馬諸多足以令我們仰望的先賢們所描繪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然而私欲以及隨之而來的暴政,卻玷汙了立於我們身後的這座猶如聖地一般的建築。現在我隻想讓你們知道,先賢們的腳步雖然有待追隨,但我,漢尼拔·克勞狄·維斯帕先,向朱庇特神和偉大的奧古斯都聖靈起誓,今天我站在你們的麵前,不是這個帝國的獨,裁者,更不是這個帝國的皇帝。我隻是為人民、為元老院履行我被賦予職責的公民,第一公民。”


    “……為了我們精神上的團結一致,為了我們無畏的心,為了劍與公義的力量,更是為了羅馬的明天,元老院聆聽著你們的唿聲……”


    漢尼拔將剛才的那個孩子再次抱了起來,高高地舉起。


    廣場上再次爆出了歡唿聲。在排山倒海般的聲浪裏,漢尼拔的唇邊依舊帶著一絲笑容,但他的目光卻掠過了高台下密密麻麻聚集得如同人蟻般的廣場,投向了遠方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何處的所在。


    阿佳妮轉過身,從無數激動得淚流滿麵的女人們的身邊擠了出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廣場。


    沒有人留意到她,就像她剛來時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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