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那個名叫漢尼拔的羅馬男人正走來,走到死獅麵前,俯身下去,用力拔出標槍後,轉身離開。


    馬尼烏斯也飛快跑了過來,看見阿佳妮的臉依舊完好,鬆了口氣,準備扶她起來時,漢尼拔忽然停下腳步,扭頭對著馬尼烏斯說道:“這個女人隻會給她的主人帶去厄運。要是夠聰明的話,放棄她。”


    他說完,腳下羅馬鞋踏著黃沙,大步離去。


    馬尼烏斯呆住。望著漢尼拔的背影,再看向貴賓台上的圖密善,忽然仿佛明白了什麽。


    好似被火燙了一下,他猛地縮迴手,用惶恐驚懼的眼神最後看了眼阿佳妮後,站起來,轉身就跑。


    片刻之後,阿佳妮再次站到了羅馬皇帝的麵前。


    熾烈的太陽光下,她的一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鮮紅的血,彎彎曲曲沿著修長的腿往下緩緩蔓延,最後滲入一雙赤腳之下的黃沙地裏。


    因為馬尼烏斯突然改變主意,拒絕接受這個女奴,所以,剛剛從獅口餘生的她現在麵臨兩種選擇,要麽放棄這個權利,迴到鬥獸場的牢房繼續做一個女角鬥士,要麽,再選擇一個願意接受她的新主人。


    阿佳妮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身體的支撐,已經到了極限。


    從頭到腳,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無不在抗議她此刻依然保持著的站立姿勢。


    喧嘩聲在耳畔一陣陣地響起,那是現場兩萬名觀眾在催促她。


    她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看向貴賓台上羅馬皇帝右手邊那個表情冷峻的羅馬男人,對上了他的目光。


    “漢尼拔,漢尼拔·克勞狄。”


    她清晰而準確地發出了這個名字的拉丁語音。


    看台忽然寂靜了下來。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裏說出來,漢尼拔的眼中掠過一絲略微古怪的神色。


    仿佛意外,又似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隔著中間的羅馬皇帝,坐在左邊的圖密善猛地站了起來,但片刻後,慢慢又坐了下去。


    羅馬皇帝瞥了眼臉色陰沉得猶如暴風雨來臨前夕的圖密善,再看向依舊麵無表情的漢尼拔,不禁再次感到躊躇。


    ————


    弗拉維王朝的第二位皇帝提圖斯在年輕時,和羅馬的絕大多數貴族青年子弟一樣,也曾縱情聲色,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但從十幾年前開始,當他覺察到父親維斯帕先的野心之後,意識到自己身為長子的責任,他開始約束自己的行為,與兄弟漢尼拔一道,成為維斯帕先的重要同僚和支持者。


    數月之前,維斯帕先死去,他以這種意外方式登基之後,迫切需要拿下阻攔了帝*團腳步的卡狄部落。


    這不僅僅是為維斯帕先複仇,更重要的,他亟需藉此來向元老院和羅馬公民證明,執掌羅馬帝國的元首權杖,他當之無愧——要知道,從羅馬城邦出現直到這個龐大帝國建立的這幾百年時間裏,關於元首職位,父死子承從來就不是一個天經地義的傳統。更多時候,這個位置會被別人用各種方式取而代之。


    兩個月前,當維斯帕先身死的消息傳到羅馬後,元老院裏的議員馬羅憑著他的威望和財力,就曾蠢蠢欲動——這是非常危險的信號。一旦他得到元老院大多數議員的支持,提圖斯繼位的合法性就將不複存在。


    幸而,提圖斯有漢尼拔的支持。


    在羅馬這個幾乎可以視同於軍政府的帝國裏,從凱撒之後,元老院的功能就日漸式微。它不再因為代表人民意願而高高在上,凱撒和他的繼任者們憑借軍隊開始將元老院發出的聲音踩在腳下。


    漢尼拔和他統帥的那支隻聽命於他的奧古斯塔軍團,就是他今天地位的最大保證。


    即便是提圖斯,其實也不大明白,就在剛才,漢尼拔為什麽要在那個女奴即將命喪獅口之際,毫無預兆地起身,借用衛兵手中的標槍投射出去,救了那個女奴的命。


    這不是他一貫的作風。


    而現在,當提圖斯聽到他的名字從這個女奴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她剛才如果已經被獅子咬死的話,可能會更好。


    尤其,當漢尼拔遲遲沒有明確表示拒絕,這就表示,他確實是接受了這個女奴選擇他為她的主人的這一決定時,羅馬皇帝的這個念頭更加強烈了。


    他已經預感到,他的兩個弟弟,漢尼拔和圖密善之間,又多了一道裂痕。


    ————


    在羅馬,除了競技表演,另外一項深受民眾喜愛的公共活動,恐怕就要算公共浴池了。


    有位羅馬哲學家,對此說過一句話:人在裸裎相對時最放鬆,更容易交心。


    這或許可以勉強解釋為什麽羅馬人這麽熱衷於和許多人一起聚到一個公共的地方洗澡。


    商人掮客到這裏談生意、陰謀家到這裏商議計策、解甲士兵到這裏感受活著的感覺、妓/女們到這裏招攬生意——要知道,直到差不多一百年後,在安敦尼王朝的賢帝哈德良為了整頓墮落的社會風氣,發布禁止男女共浴令之前,羅馬密布大街小巷的公共澡堂裏還是男女共浴的——在羅馬人看來,浴池、醇酒和美人固然腐化了他們的軀體,但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內容,和吃飯睡覺沒什麽區別。


    ————


    一間霧氣繚繞的單人浴室裏,一個黑奴把摻了東方香料的珍貴油脂抹在一個男人的背後,充分按摩過後,取了塊象牙製的刮板,慢慢刮著皮膚,刮出一道道的紅痕。


    外麵那個聚集了上千人共浴的大浴池裏,人聲鼎沸,更顯這裏的安靜。


    趴著的男人仿佛睡了過去,一動不動。


    他的左上臂,紋著黑色的奧古斯塔軍團標誌紋身,肩背處的腱肌緩緩起伏,霧氣勾勒出一副男性的雄渾曲線。


    “將軍,可以下浴池了。”


    黑奴在刮幹淨男人軀體上的最後一片油脂後,輕聲說道。


    剛才仿佛睡了過去的男人動了動,翻身坐了起來,稱讚道:“阿皮烏斯,如果說,羅馬還有什麽是讓我在外打仗時念念不忘的,大概就是你的手藝了。”


    黑奴咧開露出缺了一顆牙齒的嘴,恭敬地說道:“能為將軍效勞,是我的榮幸。”


    男人笑了笑,赤腳踏著鋪了細碎礫石的地麵,滑入浴池,最後靠坐在一個角落裏,雙臂支在大理石砌成的浴池邊上,頭微微朝後仰靠,閉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


    霧氣凝在他額頭的幾縷黑色短發上,漸漸聚成水滴,沿著他宛如鑿刻的眉弓慢慢滴落。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門接著被推開,一個赤身男人摟著左右兩個同樣□□的的妓/女,闖了進來。


    黑奴吃了一驚,正要上前阻攔,忽然認出了來人,立刻低下頭,退到了一邊。


    “我的好兄弟,你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怕你孤單,所以帶著兩個美人來湊個熱鬧。”


    圖密善哈哈笑著,推了推女人,“還不快去,好好服侍我的好哥哥漢尼拔!”


    女人臉上帶著媚笑,跳下水,走到漢尼拔的邊上,赤/裸身體貼靠過去,抬手摟住他脖子,開始親吻他的臉。


    漢尼拔避開女人的嘴,看著圖密善,“有事嗎?”


    圖密善跳下水,濺出大片水花,扯了另個女人下水,順手把她的頭按到了水下。


    水麵漂浮著一團女人的黑色長發。


    圖密善靠在浴池邊,臉上露出*之色,“沒事。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一起洗個澡,不行嗎?”


    漢尼拔勾了勾唇角,推開懷裏的女人,嘩啦一聲從水裏站了起來,“下次吧。我待得已經夠久了,該走了。”


    他上了浴池,接過黑奴遞來的浴巾,裹住下、體往外走去的時候,剛才那個被按下水的女人從水底鑽了出來,張著鮮紅的嘴,大口大口喘息,因為嗆水,咳嗽不停。


    圖密善厭惡地一把推開她,臉色陰沉地盯了眼剛才那個被漢尼拔拒絕的女人。


    女人臉色微變,急忙從浴池裏爬出來,追了上去,從後一把抱住漢尼拔的腰,“將軍,我會讓你滿意的,讓我怎麽樣都行,求你別走!”


    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漢尼拔皺了皺眉,但還是停下腳步,扭頭看著圖密善,“你想說什麽,說吧。”


    圖密善笑:“看不出來,你竟然真的憐香惜玉。怪不得那天你會救下那個女人。但是我的哥哥,你難道不知道,那個女人,你已經把她送給了我嗎?既然是我的女奴,她的生死就該由我決定。你為什麽要當眾掃我的顏麵?”


    漢尼拔轉過身,淡淡道:“我改變主意了。”


    “為什麽!難道你竟然也看上了她,所以不惜和我去爭搶一個卑賤的女奴?我實在難以想象!”


    “你應該知道哥特人吧?這是迄今為止,帝國征伐日耳曼時遇到的最強悍對手。曾為帝國立下功勳的米涅威亞第一軍團修曼將軍,就是死於哥特人之手。哥特人的首領,名叫披索。你知道是誰把箭射入重重近衛軍保護中的維斯帕先胸膛上的嗎?就是這個名叫披索的哥特人。在我上一次的征伐中,很不幸,讓這個危險人物逃脫了。”


    “這和那個女奴又有什麽關係?”


    “就在幾天之前,我才知道一件事。披索是卡狄部落公主的未婚夫。所以,她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


    圖密善沉默了片刻後,唇邊忽然露出一絲譏嘲的笑:“我的哥哥,你竟然也會害怕一個野蠻人,甚至要用女人去誘捕?”


    漢尼拔麵無表情,“我不反對你這麽理解。能讓為帝國打仗的士兵傷亡減少到最低程度,這就是這個女奴對我的全部意義。希望我的解釋能讓你感到滿意。”


    推開跪坐在地上依然緊緊抱著自己腿的那個女人,他轉身離開了浴室。


    ————


    阿佳妮的傷勢不輕。


    後背、腿上,甚至就連胸前,現在也裹著傷藥。


    被帶到這個陌生房間的這三天時間裏,她一直是在床上度過的。


    因為後背的抓傷最為嚴重,她甚至不能用正常的仰麵姿勢睡覺,大部分時間,隻能趴著或者側臥。


    這個房間很安靜。從她到這裏後,除了羅馬醫生和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女奴,她就再也沒見到任何別的人了,包括那個名叫漢尼拔的羅馬男人。


    女奴進來了,手裏端著換藥的托盤。


    阿佳妮在她的幫助下,慢慢轉身,趴在枕上。


    她是個黑奴。手腳靈活,對她也十分恭敬,但從不說話。


    阿佳妮也不想說話。加上喝的那種藥水仿佛有催眠功效,大部分時間,她都昏昏欲睡。現在也是一樣。


    所以在這個房間裏的三天中,雖然時常見麵,但她們之間,沒說過一句話。


    阿佳妮的一頭金色長發被捋到一側枕上,衣物掀至後頸,露出整片雪白後背。


    她閉著眼睛,任由女奴給自己換藥。


    她不知道現在的羅馬醫生用什麽原料製造了消炎藥。但這種散發著奇怪味道的白色藥膏敷上去後,確實能緩解疼痛,而且這三天,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傷口並沒有繼續發炎。所以應該是個好現象。


    女奴的手仿佛停了片刻,跟著,繼續用手指抹勻塗在傷處的藥膏。


    她的手指動作略微奇怪。指尖觸感有點不同,而且,仿佛是在撫觸,沿著她微微凹陷下去的脊柱線,慢慢往下。


    阿佳妮覺得十分舒適。被觸過的肌膚毛孔微微張開。剛才想睡覺的感覺也被驅散了些。


    “你叫什麽名字?”


    她依然閉著眼睛,問出了這三天來她說的第一句話。


    對方的手指微微一頓,接著又繼續剛才的動作。但沒有迴答。


    “你不想說也沒事。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阿佳妮。你可以這麽叫我。我想問下你,你知道羅馬城附近一個名叫阿希那的村子在哪裏嗎?”


    她繼續問。


    依舊是緘默。


    那隻手忽然離開了她的身體,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叫奧拉,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阿佳妮猛地睜開眼睛,迴頭看見奧拉站在一邊,神色有點惶恐,而彎腰正替自己敷藥的,卻是那個名叫漢尼拔的羅馬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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