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京東路出來,就到了外灘。


    這時候,外灘區域正在進行大規模綜合改造,剛好又是交通晚高峰時期。


    看上去,整個外灘就是一片巨大的、塵土飛揚的工地。黃浦公園前停放的旅遊大巴更是亂成一團。除了車多人擠,還有大量無序經營的小店小鋪,更讓外灘顯得混亂不堪。


    眼前的這一切,很難讓人想象,這裏將是上海城市規劃中,目前和未來一段時間中國最值錢的地塊之一。


    “簡直太亂了。這哪裏還能叫做阿拉上海光鮮亮麗的客廳?”胡曉輝很久不來這裏,對眼前的場景很不習慣。


    王建東卻對市區大搞建設習以為常,自然見怪不怪,笑道:“好長時間沒有去外灘了,我看公園那一帶好像已經完工,有人在上麵們走動。要不我們過去走走?”


    太陽已經落山。


    國慶節前,為確保上海城市安全,外灘綜合改造剛剛完成了第一期工程。現在的外灘防汛牆呈廂廊式,高6.9米,寬15.4米,可抵禦千年一遇的潮水。廂內能停放300多輛汽車,廂麵是綠化景點和沿江步行道。路麵比先前拓寬一倍,有8快2慢10個車道。


    站在新修好的防汛牆邊,朝黃浦江望過去。江水濤濤,星星點點。船隻來來往往。


    對麵的浦東,隻有不多的兩處亮點,一是“SANYO”的霓虹燈廣告牌,還有剛建到半截的電視塔,單調而乏味。


    此外,除了工廠碼頭,還有棚戶和荒灘,基本上沒有什麽燈火,死一般寂靜。


    而浦西江邊則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躉船,目光所及,一片淩亂不堪。有輪渡的、有海事的、有航道的、有港務的、有長江航運的、有內河航運的、有客運的、還有環衛的……。


    “外灘原來是沒有什麽牆的。”王建東說:“船靠岸後,搭塊跳板,人就這麽走上來了,貨物也就這麽挑上來或扛上來,與其他河岸江岸無異。直到1950年代初,外灘依然如此,隻是多了些半米高的小鐵柱子和鏈條。”


    胡曉輝從上海出去比較早,並且當時年紀也不大,所以對外灘的曆史並不太清楚。


    “但上海是個多雨的江南城市,年降水量超過1000毫米,年降水日130多天。再加上台風頻襲,長江和東海的水倒灌,黃浦江發大水便是常事。”


    王建東說,上海第一次修外灘防汛牆是在59年,還隻是磚土結構的,高度也隻有4.8米。74年外灘防汛牆再次加固,並加高到了5.8米。而且,隻有從那時起,走到江邊才需要上台階。大概是三四級吧,但那牆隻是齊腰高。很適合人趴在那裏看江景。


    那段牆實在造得不咋的,刮漿表麵很粗糙,能清晰地看到暗紅暗黃的沙礫,夏天穿短袖,手臂壓上去的感覺很紮人的。王建東開玩笑問:“你知道這裏的防汛牆,在上一個八十年代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你知道叫作什麽的嗎?”


    胡曉輝想了想,抿嘴一笑,耷拉下眼睛說:“我不知道。”


    實際上,胡曉輝對王建東的提問,她心裏自然是知曉的。


    這裏其實就是上海灘最早的情人陣地---外灘情人牆。


    王建東所說的這一段自外白渡橋旁的黃浦公園開始,至金陵東路新開河結束,全長大約一千六七百米由鋼筋水泥製成的防汛牆,大概在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後期,每到夜幕降臨,基本上每天都會上演如今的人們無法想像的“集體戀愛”的話劇:成雙成對的年輕男女,依托長長的防洪堤牆體和護欄,麵向江麵,頭靠頭,手握手,輕聲細語,情話綿綿,耳鬢廝磨。


    當年有《紐約時報》的記者記錄了當時外灘情人牆的情形:“沿黃浦江西岸的外灘千米長堤,集中了一萬對上海情侶。他們優雅地倚堤耳語,一對與另一對之間,隻差一厘米距離,但決不會串調。這是我所見到的世界上最壯觀的情人牆,曾為西方列強陶醉的外灘,在現代中國,仍具有不可估量的魅力。”


    有好事者在外灘北京東路到南京東路一段200米長的岸邊做過統計,共有600對情侶在談戀愛——平均1米內有3對戀人6個青年男女。


    這樣的場景,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興起到90年代初消失,綿延整整十數年。


    流逝的歲月中,總有一些人生“風景”是難以忘懷的,比如說這裏上海外灘的“情人牆”。


    實際上,關於外灘的玫瑰色記憶,不但是一代上海人揮之不去的情結,而且也是這座城市永恆的風景。


    說到外灘“情人牆”產生的原因,現在的年輕人恐怕難以理解。


    70年代到80年代的時候,由於當時經濟物資匱乏、文化娛樂設施單調,加之上海人家普遍住房窘迫,特別緊張,兩代人或三代七、八口人擠在10幾個平方米的鬥室裏,習以為常,司空見慣。


    男女青年到了談戀愛的年齡,如果上對方家裏去,就必須在家人的目光關注下呢喃低語,尷尬之情,可以想象。到戶外去吧,公園晚上一般都不開門,黑燈瞎火的地方又常有小混混騷擾或聯防隊員巡邏。


    那時候哪有什麽咖啡館、酒吧、舞廳可泡,於是情侶們的“活動場所”,隻剩下馬路。


    “蕩馬路”“數電線杆子”就成了談情說愛的代名詞。


    情侶們蕩馬路當然要蕩到人跡稀少、燈光昏暗既隱蔽又安全的地方。外灘情人牆就自然而然慢慢地水到渠成地形成了。


    情人牆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戀愛場所。在這兒,沒有人打擾你,也不用擔心會碰見熟人,因為大家來這兒的目的都很明確,那就是談情說愛來了,旁若無人,一門心思,因此也不怕別人笑話你。即使陷入熱戀中的人們忍不住做出一些親昵的舉動,如握手、摟腰、親吻,別人也會熟視無睹。所以在這兒談戀愛,既安全又輕鬆,既浪漫又不用任何消費,而且麵對的是可以見證神聖愛情的母親河黃浦江。


    外灘防汛牆就這樣成為了上海年輕戀人們的一塊風水寶地。


    不過,上海本地人對外灘“情感地帶”的成因是心知肚明的,覺得呈現在眼前的不是純粹的浪漫風景,或者說浪漫和美麗之中有著太多的無奈和酸楚。


    當“情人牆”的出現與“居無屋”、“居少屋”以及公共休閑交誼場所幾乎絕跡的市民生態聯係在一起的時候,事物的多義內涵便凸顯了。那些少男少女在相依相擁的甜蜜之中,可能都還有著明天婚床放在哪裏的深深隱憂。


    這樣的現象一直到90年代初期,隨著社會娛樂場所增多,居民住房的改善,包括青年男女觀念的變化,外灘情人牆盛況空前的情景才逐漸淡出人們視線,直至消失。


    可以說,情人牆是一代上海青年在寸草不生的水泥地上,用浪漫的愛情創造出來的一片濃蔭如被的大森林,讓熱戀中的情侶得以圓夜之夢。


    如今,在外灘情人牆談戀愛,已經成為一代上海青年的甜蜜的往事,如今情人牆水泥做的防洪牆,已經被花崗岩、大理石與鑄鐵雕花欄杆所取代,但是青春記憶將永久存在。


    聽王建東說完,小花一開始沒有作聲。


    走一段路,她才開玩笑說:“都是十幾年以前的事情了,當時你還在讀小學,哪能記得這樣清楚?”


    王建東笑了笑,說:“這也是我大學的專業之一,建築的曆史啊。”


    胡曉輝不響,看著黃浦江對岸正是船廠的位置。


    王建東想了想,說:“莎士比亞說,愛情是最偉大的教師。她可以教會你一切——真的、善的、美的……,當然,包括浪漫。”


    胡曉輝接過話頭,感歎說:“80年代,是蘇州河與黃浦江水質最不好的時段。黃浦江的黑臭日一般都有幾十天。趴在那裏明顯就是挨熏啊,何浪漫之有?”


    “不過,那時候正是撥亂反正、百廢待興,一切向好的年代。人們終於又有了夢想,精神無疑是激情向上的。更何況,上海有百多年現代城市發展的底蘊,又有二十世紀以來的深厚文化積澱,所以在上海人們的心中,一直都充滿著那種獨有的歐化加海派的浪漫情懷的。”


    王建東笑了笑,又說道:“試想一下,明月當空繁星點點,江波閃閃搖曳倒影,清風陣陣沁人心扉,身邊簇擁的是心愛的人兒,那小布爾喬亞的味道濃得不得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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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曉輝站定,盯著王建東看了很久。


    一時無話,倆人肩並肩繼續前走。


    再往前走就到了新開河路。王建東站定,笑了笑說道:“你還記得這裏的糞碼頭嗎,就是新開河的糞碼頭?”


    胡曉輝一聽到“新開河糞碼頭”這幾個字,馬上眼睛一亮,四處看看,問道:“現在還在?”


    “這次改造,它現在已經壽終正寢嘍。以前去那裏坐55路,都是是要捏牢鼻頭的。”


    胡曉輝挽住王建東胳膊,依偎在他肩膀上,看向江對岸的陸家嘴區域。很久後她才輕聲說道,“當然記得的啊。那一次的經曆我怎麽能忘記呢,你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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