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外婆帶著露露提著大包小包,搭乘供銷社的便車來到陸家嘴小毛家裏。


    眼見著春天已到尾聲,雪裏蕻、青菜心、金絲芥等蔬菜都要開花退市了。像往常一樣,每年的這個時候,外婆一般都會在這一段時間帶過來很多這些蔬菜,還有雞蛋等農產品。


    這一次外婆還額外多帶過來五斤新鮮的豬肉。外公看管的隊裏養豬場第一批生豬近期出欄,隊裏為了慶祝,宰殺了兩隻生豬分給社員,特意分給了外公十斤最好部分的豬肋骨肉。自己家裏留一半,剩下的就全帶來給小毛家改善生活。


    露露過來小毛家,一是她想看看城裏的景色。盡管陸家嘴實際上也就是那麽迴事,但是不管怎麽講,這裏相較於鄉下,對孩子來說,到底還是有一定的誘惑力。


    其次就是專程過來向小毛學習,討一些經驗迴去。進入初中以後,露露的學習成績不升反降,現在班級已經是中下水平。家裏很著急,想了很多辦法,就是收效甚微。


    外婆的到來,當然是小毛非常高興的日子。因為他知道,又會有自己特別歡喜的東西、菜鹵蛋吃吃了。


    有這樣的好事,自然“四眼”和小花也一道過來。


    姐姐和哥哥都不在家。姐姐要上夜校的課程,哥哥今天工廠加班。


    說起來菜鹵蛋,問十個市區的朋友,八九個可能都沒聽說過,也沒吃過。但在上海郊區川沙一帶,春天一到,當地人就都有做菜鹵蛋的習俗。這種菜鹵蛋,獨有的鹹鮮味兒裏夾雜著春菜的清香,是醬油茶葉蛋怎麽都追趕不上的。


    每到三四月“清明”前後,姆媽早就做好迎接外婆過來的準備,提前搬出家裏的陶罐子,清洗晾幹待用。


    外婆到家後,把從田裏摘來的新鮮雪裏蕻洗淨,開始醃製鹹菜。雪裏蕻撒上鹽,像揉麵團一樣“按摩”,碧綠的菜鹵就被擠壓出來。


    擠幹的菜入了陶罐、封了壇,開始了漫長的、變身為鹹菜的發酵期。那留下的一缽缽菜鹵汁呢?


    會過家的外婆當然不會浪費,把它們靜置個半天左右,這樣可以把味道給捂出來。沉澱下的菜碎不要了,隻取上麵碧綠澄清的鹵水,入鍋熬開,浮著的泡沫狀物及一些雜物用湯勺去掉,使湯色更清醇。


    菜鹵汁熬過後就會變成黃褐色。外婆不時地舀出來浮沫,邊說道:“這迴多熬上一些菜鹵汁,灌玻璃瓶裏留著。這樣就還能再吃上個把月的菜鹵蛋了。”


    菜鹵製作完成,一旁的“四眼”早已經躍躍欲試,一再嚷著要外婆教自己製作菜鹵蛋。


    外婆笑了笑,答應了。


    製作菜鹵蛋,最講究的食材就是蛋。下蛋的土雞土鴨都是外婆那裏村民自種自吃的青菜剁碎喂養的,這樣下出來的蛋,蛋白有彈性,蛋黃顏色深,並且有肥滿的口感。


    鹵汁是菜鹵蛋的靈魂。要用新鮮上好的雪菜來熬鹵汁。


    在鄉下,一般是將鹵汁和蛋盛在小砂鍋裏,然後埋進灶頭膛,在燒完火剩下的熱灰裏煨燉如此這般,加蓋小火慢煨一、兩個小時即可以了。


    小毛家裏當然不可能有農村的灶頭和陶罐子,於是就用鋼宗鑊子來燉。所以外婆每次總是說,公房裏用煤球爐燒出來的菜鹵蛋,總歸沒有在鄉下老房子灶膛裏煨出來的香。


    因為有了製作好的菜鹵,其實製作菜鹵蛋程序相對比較簡單。


    “四眼”在外婆的指點下,把鴨蛋洗幹淨,先用熱水燒鴨蛋,並加一點點鹽。等蛋煮熟後,把準備好的菜鹵倒入鋼宗鑊子。然後把蛋輕輕敲碎殼,放進鑊子頭,再加一點點糖來吊鮮味。


    燉上三次以上,蛋白就會呈棕紅色,蛋黃轉紅。房間裏煤球爐火光悠悠,香味逐漸飄散開來。


    小鍋裏裝著的,其實也是全家人的期盼和簡單的快樂。


    這時候小毛,“四眼”和小花他們早已等不及,每人著急地撈出來一隻蛋捧在手心裏,不顧燙手地剝掉蛋殼,著急咬上一口,頓時熱氣四散,滿屋子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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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看著他們狼狽的吃樣,笑著問道:“好吃嗎?”


    “四眼”鼓著兩個大大腮幫子,連連點頭。


    相對來說,小花就要吃的文雅秀氣了。她也連連說好吃,謝謝外婆。


    外婆摸摸小花的頭,說:“我年紀再大點,就要燒不動了。外麵餐館也沒見過賣菜鹵蛋的。不過隻要小毛你們喜歡吃,我就一定會每年都過來做的。”


    姆媽很擔心燙著孩子們,一再地說讓小毛他們不要心急,當心燙手,沒有人會合他們搶著吃。


    姆媽也跟著吃,說她少年時代時,倒是沒覺得菜鹵蛋有多美味,後來才變得好吃起來。


    小毛邊朝手裏的菜鹵蛋不停地吹氣,邊問:“為什麽呢?”


    “那時候會燒得很鹹。因為窮啊”。姆媽迴憶道。


    外婆在一旁介紹,老早子最苦的那些年,小毛姆媽的爺爺奶奶相繼生重病,家裏欠了一屁股債,外婆外公每到過年之後盤算完,還掉一部分債,才有心情留下幾隻自家母雞產的蛋,做點菜鹵蛋吃。


    “之所以當時的菜鹵蛋做的很鹹,是因為要下飯。”外婆著重說。


    煮菜鹵蛋的時候多加點鹽,這樣一隻蛋就可以分成四份,家裏人一人取一瓢,每人隻過一碗粗糙的米粥。


    當時某些用鹹肉配大米飯的鄉裏鄰居,可沒少說閑話:“你們這家人真是窮得掉海裏去了。人家掉到河裏還能起來,掉到海裏的可起不來了。”每每聽到這些,小辰光的姆媽就會拋去白眼不搭理。隻有少數時候,她才會轉過身去,偷偷用袖子管擦擦眼淚水。


    最後外婆一家子還是艱難地從“海裏”爬“上岸”了。後來債務統統還清,菜鹵蛋也從“下飯”菜搖身變為零嘴。外婆不再往鹵汁裏加鹽,就用其本味來滲入蛋裏,還要再撒一小撮冰糖粒一起燉,鹹香裏於是透出了一絲絲甜味。


    外婆還講,菜鹵蛋曾經一度成為她與市區朋友“來來往往”的禮品。市區人隻吃過茶葉蛋,沒想到這顏色怪怪的蛋,倒獨有一番滋味。市區換來的餅幹、糖果,鄉裏人也沒嚐過,互相都長了見識,皆大歡喜。


    姆媽感歎道:“和我們的過去比較,孩子們現在的生活不要太幸福了的。”


    幸福是什麽?實際上於小毛他們來說,他們其實並沒有什麽總體概念。


    但是小毛覺得,幸福有時候就自己手裏的這隻菜鹵蛋,一口咬下去,爽口鮮香,還有熱騰騰的滿足感。仿佛隻要留住了菜鹵蛋,就留住春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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