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搖搖頭,沒有理睬這個問題。他一瘸一拐地穿過賀府廢墟,站在高高的樂遊原邊緣,俯瞰著整個長安城。


    在他的獨眼之中,一百零八坊嚴整而莊嚴地排列在朱雀大街兩側,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氣勢恢宏。他曾經聽外域的胡人說過,縱觀整個世界,都沒有比長安更偉大、更壯觀的城市。昨晚的喧囂,並未在這座城市的肌體上留下什麽疤痕,它依然是那麽高貴壯麗,就好像永遠會這樣持續下去似的。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張小敬幹涸已久的眼窩裏流淌而出,這還是他來長安九年以來的第一次。


    (全文終)


    後記一


    天寶三載,是一個平靜的年份。在史書上,這一年幾乎沒有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盡管在民間盛傳長安有神火降臨,帶走了許多人,可官方卻諱莫如深。


    同時,天寶三載同樣也是一個重要的年份,許多人——包括大唐自己——都在這一年發生了巨大的轉折。


    在這一載的四月,賀知章的馬車返迴山陰老家,不過賀府以老人舟車勞頓為由,閉府不接見任何客人。沒過多久,竟傳出賀知章溘然去世的消息,享年八十有四。家鄉的父老鄉紳隻有機會讀到老人迴鄉後留下的兩首遺詩,誰都沒能見到其本人。消息傳到長安,天子輟朝致哀,滿朝文武皆獻詩致敬,這成為天寶三載的一樁文化盛事。


    與此同時,遠在朔方的王忠嗣突然對突厥發起了比之前猛烈數倍的攻勢,大有踏平草原之勢。鏖戰數月,突厥烏蘇米施可汗戰敗被殺,傳首京師,其繼位者白眉可汗也在次年被殺,餘部為迴紇所吞並。自此草原之上,不複聞突厥之名。


    朔方激戰連連之際,東北方向卻是一片祥和。一個叫安祿山的胡將在這一載的九月升任範陽節度使、河北采訪使,仍兼任平盧節度使,成為天寶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顆政治新星。他的忠誠無可挑剔,贏得了從天子到右相的一致認同,認為可以放心將河北一帶交給他。


    但這些都不是天子最關心的事。他在天寶三載的年底,正式納太真於宮中,並迫不及待地於次年封其為貴妃。從此君妃相得,在興慶宮中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靖安司作為一個臨時官署,很快被解散。靖安司丞李泌上書請辭,離開長安開始了仙山求道之旅。這則逸事,一時在長安居民中傳為美談。中途他雖曾迴返長安,但在楊國忠等人的逼迫下,又再度離開。


    失去了最有力臂助的太子李亨,僅僅隻過了兩年太平日子。從天寶五載開始,右相李林甫接連掀動數起大案,如韋堅案、杜有鄰案等,每一次都震驚朝野,牽連無數。太子先後失去多名親信,甚至還被迫有兩次婚變,窘迫非常。他憂慮過甚,雙鬢都為之變白。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天寶十四載的安史之亂。李亨並未隨天子去蜀中,而是逃至靈武登基,遙尊天子為太上皇。於是大唐形成了蜀中太上皇、靈武天子以及遠在江陵的永王三股勢力。


    就在這時,久未現身的李泌再度出山,前來輔佐李亨,但堅決不受官職,隻肯以客卿身份留任。在他的籌謀調度之下,李亨得以反敗為勝,外敗叛軍,內壓太上皇與永王,終於克成光複大業,人稱李泌為“白衣宰相”。功成之後,李泌再度請辭,隱遁山林。在肅宗死後,代宗、德宗兩代帝王都召他迴朝為相,李泌數次出仕為相,又數次歸隱。他一生曆事玄、肅、代、德四位皇帝,四落四起,積功累封鄴縣侯。


    除了李泌之外,在安史之亂中還湧現出另外一位傳奇人物。此人並非中土人士,而是一位景僧,名叫伊斯。伊斯眼光卓絕不凡。他活躍於郭子儀帳下,在軍中充當謀士,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同朔方節度副使,試殿中監,賜紫袈裟。波斯寺於天寶四年改稱大秦寺,景教在大唐境內的發展達到巔峰。建中二年,伊斯在大秦寺的院中立下一塊石碑,起名為《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用以紀念景教傳入中土的艱難曆程。此碑流傳千年,一直到了今日。


    但無論李泌還是伊斯,若論起命運之跌宕起伏,皆不如元載來得傳奇。天寶三載之後,此人仕途一路平順,且以寒微之身,迎娶了王忠嗣之女王韞秀,一時哄傳為奇談。安史之亂開始後,元載趁時而動,抓緊每一個機會,獲得了肅宗李亨的格外器重,躋身朝廷高層。在肅宗去世後,他又勾結權宦李輔國,終於登上相位,成為代宗一朝舉足輕重的大臣,獨攬大權。就連李泌,也沒辦法與之抗衡。


    不過元載專權之後,納受贓私,貪腐奢靡,行事無所顧忌。他的妻子、兒子也橫行肆虐,驕縱非常。代宗終於忍無可忍,下令將其收捕賜死。元載死後,按大唐律令他的妻子可免死,可王韞秀卻表示:“王家十三娘子,二十年太原節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誰能書得長信、昭陽之事?死亦幸矣!”遂與之同死。


    但還有另外一些人,卻沒能像他們一樣,在史書中留下些許痕跡。


    安史之亂平定之後,在民間忽然出現了這樣一本書,書名叫《安祿山事跡》,署名為華陰縣尉姚汝能。不過這位作者的生平除了這本書之外,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知他是出於什麽動機才寫下這麽一本書。


    這本書記錄的是安祿山的生平,分為上、中、下三卷,其中在下卷裏,姚汝能提及了這樣一件事:


    天寶十五載七月十五日,叛軍接近京城,玄宗率眾倉皇逃離長安。行至馬嵬坡時,太子李亨、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等人密謀發動兵變,鏟除奸相楊國忠。在這一天,楊國忠在馬嵬坡驛站外麵碰到了幾個吐蕃使者,他正在跟他們說話,忽然周圍擁出大批士兵,紛紛高唿楊國忠與吐蕃勾結。


    楊國忠大驚,正要開口痛斥。在隊伍中衝出一位叫張小敬的騎士,先一箭把楊國忠射下馬,然後割下他的腦袋,把屍體割得殘缺不全。


    有了張小敬帶頭,士兵們士氣大振,一鼓作氣包圍驛站,要求天子處死楊貴妃。玄宗迫於無奈,隻得忍痛縊死楊貴妃,諸軍這才退開。這,即是著名的馬嵬坡兵變。


    這次兵變,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但那位首開先聲的騎士究竟是誰,又有什麽來曆,後來命運如何,在書中卻沒有任何提及,僅留下一個名字,宛如橫空出世一般。


    也許,姚汝能在寫到這一段時,忽然無法抑製內心的澎湃,遂信手寫下這一名字。至於他為何如此,卻不是後人所能知曉了。


    後記二


    這部小說的最早想法,來源於有人在知乎提的一個問題:如果你給《刺客信條》寫劇情,會把背景放在哪裏?


    《刺客信條》是一個沙盤類的電子遊戲,主角穿梭於一個古代或者近代的城市裏,執行各種刺殺任務,我很喜歡玩。


    當我看到這個問題時,腦子裏最先浮現出來的,就是唐代長安城。


    唐代的長安城對我來說,是一個夢幻之地。這是一個秩序井然、氣勢恢宏的偉大城市,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諸色人物雲集其中,風流文采與赫赫武威縱橫交錯,生活繁華多彩,風氣開放多元。在那裏,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實在是一個創作者所能想到的最合適的舞台。


    想象一個刺客的身影,在月圓下的大雁塔上躍下,追捕他的火紅燈籠從朱雀大街延伸到曲江池,驚起樂遊原上無數的宿鳥……這是一個充滿了畫麵感的片段,神秘與堂皇同時糾葛,如果能寫出來,這該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


    於是我信手寫了幾千字,最初隻是簡單地想開個腦洞,沒想到越寫越興奮,一個長篇故事就這麽悄然成形。隨著故事進行下去,我的野心在膨脹。我試圖讓它節奏變得更快,讓故事結構更加精密複雜,讓每一個角色的特質更接近現代人的認知。說白了,我希望呈現出來的,不再是一個古裝刺客冒險故事,而是一個發生在國際大都市的現代故事,隻不過它湊巧發生在古代罷了。


    幸運的是,長安正是這樣一座具有超越了時空的氣質的城市,它可以同時容納古典與現代元素,並不會讓人覺得違和。所以這個故事,逐漸從一個慢吞吞的古裝傳奇武俠劇,變成了一個古代反恐題材的快節奏孤膽英雄戲。為了讓這一特質更加明顯,我還重新把劇情做了切割,就像美劇《24小時》的分集方式那樣,每半個時辰為一章,一共二十四章,正好是一天時間。


    寫這麽一部作品,最大的挑戰並不是故事的編織、人物的塑造,而是對那個時代生活細節的精準描摹。要讓讀者身臨其境,真切地感受到一個活生生的長安城,作者必須要對那一段曆史了如指掌:怎麽喝茶、怎麽吃飯、哪裏如廁、怎麽乘車,女子出門頭戴何物,男子外出怎麽花錢,上至朝廷典章製度,下到食貨物價,甚至長安城的下水道什麽走向、隔水的欄杆是什麽形製,等等——要描摹的,其實是一整個世界,無論寫得多細致,都不嫌多。


    為此我戰戰兢兢地查閱了大量資料,光是專題論文和考古報告就讀了一大堆,還先後去了西安數次實地考察,希望能距離那個真正的長安城更近一些。


    在這裏,要特別感謝於賡哲老師、驚鴻、掃書喵、森林鹿、黑肚皮小蹄等幾位朋友的大力支持,他們提供給了我許多珍貴資料,還撥冗認真地閱讀拙作,給出各種文字和劇情上的意見。這份用心,我一直銘感五內。對於一個業餘的文史愛好者來說,能認識這樣學識淵博又不吝賜教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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