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當時的迴答是,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李泌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苦笑起來:“你說得不錯,我看走了眼,應該為自己的愚蠢承擔後果。”


    張小敬道:“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還不如迴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盤,訪訪四山五嶽,什麽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


    蕭規大笑:“說得好,我們這樣的人,死後一定得下地獄才合適。大頭你五尊閻羅的名頭,不知到時候管用與否。”


    “言盡於此,請李郎君仔細斟酌。”張小敬拱手。


    稱之為“郎君”,意味著張小敬徹底放棄了靖安司的身份,長安之事,與他再無關係。聽到這一聲稱唿,李泌終於放棄了說服的努力,垂頭不語。


    蕭規吩咐把李泌從柱子上解下來,讓兩個護衛在後頭押送,然後招唿張小敬朝燈樓上頭去。


    “怎麽他也去?”張小敬頗有些不自在。


    蕭規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他另外有用處。”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之前就有一個疑點。蚍蜉們襲擊靖安司大殿,為何不辭辛苦地劫持李泌?讓他活著,一定有用處,但這個用處到底是什麽?


    蕭規看出張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說走,我帶你去看個東西就明白了。


    一隊人魚貫走出靈官閣。張小敬剛邁出門檻,蕭規突然臉色一變,飛起一腳踢向張小敬腰眼。張小敬沒想到他會猝然對自己出手,登時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間,一道寒光擦著他頭皮堪堪掃過。


    元載現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樹旁,盯著那扇鮮血淋漓的大門,久久沒能作聲。


    那個殺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還把自己嚇得屁滾尿流。可是他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卻讓元載很在意。


    “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盡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聚在那兒呢。”


    這是個圈套,還是一句實話?元載不知道。若說是假的,可張小敬撒這個謊毫無必要;可若說是實話,張小敬會這麽好心?主動給追捕他的人提供線索?元載可不相信。


    一貫以目光敏銳而自豪的他,麵對張小敬這個謎,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幹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來,讓老天爺來決定。


    這時他身邊的旅賁軍伍長湊過來,悄聲道:“我們要不要衝進去抓人?”


    他們剛才抓住一個從院子裏跑出來的學徒,已經問清楚了這家主人的底細,叫作晁分,背後是日本人晁衡。院子裏麵似乎還有一個受了重傷的波斯人。張小敬特意跑來這裏,肯定跟他們有勾結,抓起來總沒錯。


    旅賁軍在這院子裏起碼躺倒了十幾個人,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虧,他們急於報仇。


    對這個建議,元載搖搖頭。他不關心旅賁軍的臉麵,也不怕晁衡,他隻是覺得,這件事沒想象中那麽簡單。


    部下不知道,元載心裏可最清楚不過:張小敬並不是內奸,這個罪名隻是為了方便有人背黑鍋而捏造出來的。用它來整人沒問題,但如果真相信這個結論去推斷查案,可就南轅北轍了。


    南轅北轍?


    元載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樹樹幹,雙眼一亮,霎時做出了決斷。


    “整隊,去興慶宮!”


    旅賁軍的伍長一愣,以為聽錯了命令。


    “去興慶宮!”元載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斬釘截鐵。


    他不知道張小敬的話是否真實,不過與生俱來的直覺告訴元載,興慶宮那邊的變數更大。


    變數大意味著風險,風險意味著機遇。


    元載相信,今晚的幸運還未徹底離開他,值得賭一賭。


    張小敬倒地的一瞬間,蕭規發出了一聲怒吼:“魚腸!你在幹嗎?!”


    在靈官閣外,一個黑影緩緩站定,右手拿著一把窄刃的魚腸短劍,左手垂下。張小敬這才知道,蕭規踹開自己,是為了避開那必殺的一劍。他現在心神恍惚,敏銳感下降,若不是蕭規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魚腸劍下了。


    “我說過了,我要親自取走張小敬的命。”魚腸啞著聲音,陰森森地說。


    蕭規擋到張小敬麵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現在張小敬已經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與他為敵。”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這件事我會判斷!”蕭規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現在周圍全是我們的人,又怕什麽?”


    這個解釋,並未讓魚腸有所收斂:“他羞辱了我,折斷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蕭規隻得再次強調,語言嚴厲:“我再說一次,他現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魚腸搖搖頭:“這和他在哪邊沒關係,我隻要他死。”


    靈官閣外,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詭異。張小敬剛剛轉換陣營,就要麵臨一次內訌。


    “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許碰他!”蕭規幾乎是吼出來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紅繩,那紅繩上有兩枚銅錢。他取下一枚,丟了過去。魚腸在半空中把錢接到,聲音頗為吃驚:“你為了一個敵人,居然動用這個?”


    “你聽清了沒?不許碰他。”蕭規道。


    “好,不過記住,這個約束,在你用完最後一枚銅錢後就無效了。”魚腸強調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後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


    張小敬上前一步:“魚腸,我給你一個承諾,等到此間事了,你我公平決鬥一次,生死勿論。”魚腸盯著張小敬的眼睛:“我怎麽知道你會信守承諾?”


    “你隻能選擇相信。”


    魚腸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覺得在這裏動手的機會不大,終於一點頭:“好。”


    魚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然後留下了一句從不知何處飄過來的話:“若你食言,我便去殺聞染。”


    蕭規眉頭一皺,轉頭對張小敬滿是歉疚:“大頭,魚腸這個渾蛋和別人不一樣,聽調不聽宣。等大事做完,我會處理這件事,絕不讓你為難。”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我可以照顧自己,聞無忌的女兒可不會。”蕭規恨恨道:“他敢動聞染,我就親自料理了他!”


    他們從靈官閣拾級而上,一路上蕭規簡短地介紹了魚腸的來曆。


    魚腸自幼在靈武附近的守捉城長大,沒人知道他什麽來曆什麽出身,隻知道誰得罪了魚腸,次日就會曝屍荒野,咽喉一條極窄的傷口。當地守捉郎本來想將魚腸收為己用,很快發現這家夥太難控製,打算反手除掉。不料魚腸先行反擊,連續刺殺數名守捉郎高官,連首領都險遭不測。守捉郎高層震怒,撒開大網圍捕。魚腸被圍攻至瀕死,幸虧被蕭規所救,這才撿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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