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不悅,不過趙參軍隻比自己低一品二階,又是右驍衛借調,總得給點麵子:“參軍何事?”


    趙參軍道:“有件關於張小敬的事,下官特來稟報。”吉溫一聽這名字,眼睛一亮,擱下毛筆:“講來。”趙參軍看看左右,為難道:“此事涉及甘將軍,不便明說,隻能密報給司丞大人。”


    一聽說牽涉到甘守誠,吉溫登時來了興致。他示意趙參軍上前,然後把頭湊了過去。趙參軍抖擻精神,給他講起靖安司劫獄右驍衛的事。


    此事趙參軍乃是親曆,加上刻意渲染,吉溫聽得頗為入神,一時間全神貫注。


    與此同時,一條繩子從房梁上緩緩吊下來,慢慢臨近地麵。趙參軍一邊講著,一邊用餘光看過去,看到一個影子順繩子吊下,心跳陡然變快。


    這影子正是伊斯。他剛才勘察過,這個推事廳乃是個半廳,與鄰近的架閣庫共享同一個房梁。架閣庫是儲存文牘之用,沒人會來。這樣伊斯隻要潛入庫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無聲息地進入推事廳。


    這樣一來,隻要趙參軍把吉溫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為所欲為了。


    這是最驚險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輕輕落地,距離吉溫不過七步,大氣不敢出一聲。隻要吉溫稍一偏頭,就會發現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環顧四周,除了書案、跪毯、閣架之外,屋角還堆著一堆錦紋木箱,用屏風隔開。想來是新官嫌亂,一時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腦藏到了屏風後頭。伊斯躡手躡腳過去,轉過屏風,打開其中一個,裏麵果然有一堆雜物,應該是昌明坊遺留的。不過箱中沒有竹頭,他便又去開了第二個。


    外頭趙參軍見伊斯還在尋找,隻得拚命拖延時間。吉溫幾次想迴頭,趙參軍一見有苗頭,立刻會提高嗓門,強行插入一段並沒發生的懸疑情節,好把吉溫注意力拉迴去。他心裏暗暗叫苦,自己平時愛看傳奇故事,沒想到有一天得親自編。


    那邊伊斯手腳迅速,已經開到了第三個箱子,扒拉開一堆散碎木塊和斷木之後,在箱底發現一個紮緊的粗布口袋。他解開繩子,裏麵是一把散碎竹頭。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撈起,卻忘了撐住箱子蓋。蓋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墊,總算及時托住,可也輕輕發出一聲“砰”。


    聲音不大,但在屋子裏聽著卻頗為明顯。吉溫猛然迴過頭,疑惑地朝這邊看來。伊斯趕緊把身子靠在屏風後頭,屏住唿吸。吉溫抬手示意趙參軍稍等,朝屏風方向走了幾步。這屋子裏很空闊,唯一不在視線內的,隻有這屏風的後麵,聲音八成是從這裏傳來。


    伊斯與吉溫隻有一屏之隔,汗水從鼻尖輕輕沁出來。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出手製住吉溫,挾持著硬往外闖。趙參軍見勢不妙,突然一捂腦袋,痛苦地蹲下來,口中慘號:“可恨那張小敬,將下官打暈,至今傷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溫迴轉過去,溫言相勸。伊斯趁著這個當,把平日裏的本事發揮出了十二成,拽著那繩子一口氣便翻上大梁,收迴繩索。恰好一隻老鼠跑過,伊斯隨手逮住,丟了下去。那老鼠一落地,隻暈了一霎,立刻跳起來朝外頭跑去。


    吉溫這時剛好迴過頭來,看到一隻老鼠飛竄而過,神情一鬆,以為聲音是從它而來。


    伊斯抓著口袋退迴架閣庫,再與外頭張小敬會合。這時趙參軍也滿頭大汗地出來了,吉溫聽完那故事,發現他純在訴苦,沒提供任何於今有用的消息,訓斥了一頓,把他攆了出來。


    伊斯拽著張小敬要走,張小敬卻看向趙參軍:“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處?就是那個劫我出去的年輕人。”


    趙參軍在新靖安司負責內務,對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現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監牢裏,罪名是……和您勾結。”


    又一個不幸的消息被證實,張小敬顧不得傷感,又問道:“有一個叫聞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趙參軍想了半天,搖頭道:“不知道,沒聽過。”


    伊斯在旁邊,聽到張小敬一聲很明顯的歎息。他小聲問道:“要不要順便去監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張小敬堅決地搖搖頭:“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他們隻能等。”


    麵對長安的大危機,張小敬隻能有所取舍。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緊了那個裝滿碎竹頭的口袋。今晚他一直做著選擇,至於對與錯,已無暇去考慮。


    “下官可以代為照顧,雖然沒法開釋,至少不必吃什麽苦頭。”趙參軍乖巧地主動表態,然後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雙眼,又趕緊挪開。


    張小敬沒有多做停留,放了趙參軍,然後和伊斯朝京兆府外頭走去。


    他們真的沒什麽時間,因為眼下必須去找一個關鍵人物。


    興慶宮位於長安東北角的春名門內,本名為興慶坊,乃是天子潛邸。天子登基之後,便把永嘉、勝業、道業三坊各劃了一半給興慶坊,大修宮闕,號曰“南內”,與太極宮、大明宮遙遙相對。一年下來,天子倒有大半時間是在這裏待著,這裏儼然是長安城的核心所在。


    興慶宮與尋常宮城迥異,北為殿群,南為禦苑。其中最華麗的地方,是位於西南的兩座樓。一棟叫花萼相輝樓,一棟叫勤政務本樓。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務本樓舉行。


    此時樓中燈火通明,又有銅鏡輝映。賓客觥籌交錯,氣氛熱鬧非凡。彩娥仆役執壺端盤,流水樣行走於席間。鼓樂聲中,幾十個伶人正跳著黃獅子舞,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無緣見到。有興致高的官員和國外使節,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陣陣喝彩。


    太子李亨捏著個犀角侈杯,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微微顫抖的手腕,卻讓杯中滿滿的清酒不停地灑出來,在地毯上洇出一個個水點。他的臉色,和周圍喜氣洋洋的氣氛大相徑庭。


    親隨已經打探清楚靖安司的事,迴報太子。李亨沒料到情況比檀棋說的更加惡劣,李泌為蚍蜉所擄,靖安司被李相趁勢奪走,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張小敬勾結外賊。


    李亨忍不住埋怨起李泌來,當初他堅持任用這個死囚犯,結果卻捅出這麽個婁子。李亨看了上首一眼,簡直不敢想象,如果這些事傳到父皇耳朵裏,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檀棋拿起執壺過來裝作斟酒,低聲對李亨道:“太子殿下,而今至少設法把通緝令收迴。”


    李亨看了一眼下首,在那幾排席位的最前頭,正端坐著李相李林甫。他無奈地搖搖頭:“張小敬是否勾結外賊,目下還不確知。貿然撤銷,隻怕會給李相更多借口。”


    平日有賀知章、李泌為謀主,李亨尚有自信周旋。如今兩人都不在了,麵對李相的攻勢,太子隻能把自己像刺蝟一樣縮成一團。


    檀棋急道:“張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結外賊!”李亨誤會了她話裏意思,以為兩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這才是你要關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裏聽不出弦外之音,麵色漲紅,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為他,亦不是為公子,而是為太子與長安百姓安危著想。蚍蜉這樣的兇徒,唯有張都尉能阻止。”


    “哼,姑且就算張小敬是清白的吧。碰到這種事,恐怕他早就跑了。撤銷不撤銷通緝令,又有何意義?”


    “不,張都尉不會放棄!他所求的,隻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賊。”檀棋抬起頭,堅定地說。


    李亨把手一擺:“一個死囚犯,被朝廷通緝,仍不改初心,盡力查案?這種事連我都不信,你讓我怎麽去說服別人?”他說到這裏,口氣一緩:“我等一下去找李相,隻希望靖安司能盡快找到長源,其他的也顧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這太子。”


    他自覺情真意切,可檀棋內心一團火騰騰燃燒起來,真想把酒潑過去。外麵那些人為了長安,殫精竭慮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複複糾結的,卻隻是這些事。


    “那些蚍蜉,還在逍遙法外。闕勒霍多,隨時可能會把整個長安城毀掉啊!”檀棋的聲音大了點,引得附近的賓客紛紛看過來。李亨眉頭一皺:“噤聲!讓別人聽到怎麽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說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悶氣來。


    被一個家養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覺得實在顏麵無光。全看在李泌的麵子上,他才沒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著向後蹭了幾步,肩膀顫抖起來。太子似乎已決意袖手旁觀,這讓她彷徨至極。她的身份太過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左右局勢了。


    等一下,還有一個辦法。


    “直接麵求聖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這得有多瘋狂?可她抬起脖頸,向太子上首看去。天子就在不遠處的燕台之上,距離不過數十步。如果她真打算衝到天子麵前,此時是最好的機會。檀棋知道,衝撞禦座是大罪,直接被護衛當場格殺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讓天子知道,此時長安城的危機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大望樓的燈光信號,在她的腦中再度亮起。


    檀棋唿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本是孤兒,若非李家收養早就成了餓殍。這個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無可留戀,也就無可畏懼。檀棋相信,公子碰到這種事情,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至於那個登徒子……一定也在某處黑暗裏奮戰吧?


    這兩個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從不把檀棋當成一個有著美麗軀殼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


    現在正是證明這一點的時候。


    檀棋向李亨叩頭請退,然後背靠身後雲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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