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汝能道:“那你總得說清楚要出什麽事,光是感覺可不成,你讓靖安司怎麽防備?”


    崔器急道:“先調幾隊旅賁軍來,總沒錯!”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急切的腳步聲。他們循聲望去,發現聲音來自更遠處的後花園。


    徐賓一口氣從京兆府跑迴靖安司,又從靖安司跑到院子後頭。這裏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地方空闊,隻有一些退室、茅廁、鶻架什麽的,靖安司的望樓也設置在花園中央,周圍是一圈高聳的山牆。


    按道理這裏是死路,絕無出口。但徐賓卻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花園裏有另外一條通道。


    水渠。


    光德坊的位置為何如此重要?因為靠長安西邊的三條渠道——廣通渠、清明渠、永安渠,恰好就在這裏匯聚,再流入皇城。


    三渠入坊,讓光德坊內部的水路既寬且深。靖安司的這個後花園,在東西兩麵牆各有一處水門。自東牆引入主渠之水,中間彎成一條弓形,恰好半繞李泌的退室,自西牆再排入主渠。這樣一來,花園就有了一條活水,隻要三渠有一條不枯,這裏永遠有清水流轉,風水上佳。


    徐賓看到龐錄事手裏的紙卷,一下子想到,那內奸根本不必從二門出入,隻要借口上茅廁跑來後花園,把塗了油的紙丟入水渠,然後安排人在西牆外用笊籬撈起便是。水流會完成情報的傳遞,既可靠,又迅速,且極為安全。


    這個手法說破了一文不值,可它比龐錄事的辦法更實用。


    徐賓故意放出王韞秀是聞染的消息,對另外一個內奸來說,也是要立刻送出的情報。換句話說,徐賓急急忙忙跑過來,說不定能在水渠旁堵到他——至不濟,也能抓到西牆旁邊撈情報的人,堵死這條路。


    他身後跟著五個不良人。徐賓讓其中兩個體格最好的,盡快從另外一側翻牆過去,先堵另外一側,他和另外三個跑成一個扇形,朝水渠靠攏。


    徐賓很久沒這麽運動過了。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可腳下卻絲毫不敢停歇。龐錄事被捕之後,那個內奸說不定會就此隱伏,眼下是唯一可能逮住他的機會。


    他們跑進後花園,沿著碎石小路迅速前行,很快便看到退室矗立在黑暗中的影子。這裏沒有燈,所以沒辦法看得更清楚了,隻能聽到水渠裏嘩嘩的水聲。


    咦?怎麽會沒有燈?


    靖安司的大望樓就設在附近,它要接收來自長安四麵八方的消息,所以規模比別的望樓要大一倍,上頭可裝八名武侯。入夜之後,上頭應該懸有一十六盞紫燈。


    徐賓抬起頭來,發現大望樓上一片漆黑,什麽燈都沒有。


    不好!


    一個極為不祥的預感,像陰影中彈起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徐賓的心髒。


    牆的另外一邊傳來兩聲慘叫,那是剛翻過去的兩個不良人。徐賓麵色陡變,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視力在黑暗中無能為力,腳下一磕,整個人登時摔趴在地上。


    與此同時,一個影子從水渠裏站起來,不良人們一驚,紛紛抽出腰間鐵尺。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影子紛紛冒頭,爬上渠岸,簡直像是從水中湧現的惡鬼。


    他們身穿黑色水靠,手持短弩站成一排,保持著可怕的安靜。在不遠處的西牆底下,水柵已經被拆毀,這些人應該就是從那裏遊過來的。一個黑影站在西牆邊緣,淡然地望向這邊,玩弄著手裏的直柄馬牙銼。


    剩下的三個不良人膽怯地停住腳步,想往迴跑。數把短弩一動,登時幹掉了兩人。最後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頭頂卻突然飛來一支弩箭,從他的天靈蓋刺了進去。


    一個黑影從大望樓上探出頭來,確認目標死亡,然後用手勢比了個動作。


    黑影們脫下水靠,給短弩重新上弦,然後分成數隊,迅速朝著靖安司大殿撲過去……


    第九章 酉正


    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裏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


    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正。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告解室裏的空間既狹且黑,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喘不過來氣,何況現在裏麵塞了兩個人。


    檀棋和張小敬困在黑暗裏,幾乎貼麵而對,幾無騰挪的空間,連對方的唿吸都能感受到。張小敬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勢,又喊了幾聲,外麵完全沒有動靜,那個伊斯執事居然就這麽離開了?


    別說檀棋了,連張小敬都沒想到,這談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臉就翻臉。他也算閱人無數,愣是沒看穿這個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氣質,實在太有迷惑性了。


    張小敬用拳頭狠狠捶了幾下,小門紋絲不動。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質卻是柏木,木質緊實,非人力所能撼動。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張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臉前貼去,他是想給腰部騰出空間,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圖,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她從未這麽近距離與男子接觸,感覺那粗重的唿吸直鑽鼻孔,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張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來,小心地把刀尖對準門隙,往下滑動。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頭鎖鏈。可是這小屋子太狹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氣,更別說劈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刀頭去削磨小門的門樞,但這個要耗費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覺得整件事太荒唐。闕勒霍多去向不明,長安危如累卵,他們卻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景僧執事,用不知所謂的理由關在這個不知所謂的鬼地方。


    她看向張小敬,這家夥應該很快就能想出脫身的辦法吧!就像在右驍衛時一樣,他總有主意。張小敬那隻獨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睜大,嘴唇緊抿,像一隻困在箱籠裏的猛獸。這一次,似乎連他也一籌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麽時候開始把他當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她來,是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麽都不做,光等著他拿主意,豈不是給公子丟人!檀棋想到這裏,也努力轉動脖頸,看是否能有一線機會。


    兩人同時動作,一不留神,臉和臉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麵孔,劃得檀棋的臉頰一陣生疼。檀棋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腳步聲,兩人動作同時一僵。


    伊斯的聲音在外麵得意揚揚地響起:“兩位一定正在心中詈罵,說我是口蜜腹劍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劍這詞是被禁的,還是用巧言令色吧,畢竟令色這兩個字我還擔得起,嗬嗬。”


    這家夥不知何時又迴來了,或者根本沒離開過。檀棋見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對自己容貌津津樂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們冒充夫妻,闖入敝寺,究竟意欲何為?”伊斯問道,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興奮。


    檀棋正要開口相譏,張小敬卻攔住她,把腰牌從身上解下來,在門板上磕了磕,語氣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關長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須立刻釋放我們。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證。”


    “靖安司?沒聽過,不會是信口開河吧?”伊斯隔著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訪訪祠部,屆時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來不及了!現在放我們走!”張小敬身子猛地一頂,連帶著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嘖嘖地擺動了幾下:“在下忝為景教執事,身荷護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個清楚,在下豈不成了屍位素餐之輩?”


    他說話文縐縐的,可此時聽在檀棋和張小敬耳朵裏,格外煩人。


    張小敬沉聲道:“聽著,現在這座波斯寺裏藏著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他牽連著數十萬條人命。若是耽擱了朝廷的大事,你們要承擔一切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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