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說說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小子對機會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裏頭的深意,想把一個小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靖安司是個強勢的怪胎,一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小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製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你想知道什麽?”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說,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的人,叫張小敬,原來是在西域當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天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征調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子不肯搬遷,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小敬是店主的老戰友,堅持說店主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後和上司萬年縣尉發生齟齬。這家夥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


    元載一邊聽著,麵上的微笑不變。封大倫的敘述不盡不實,比如這“興建賓館,征調地皮”,裏頭就藏著不知多少利益;虞部跟聞記鋪子老板的“交涉”,恐怕也不會那麽溫柔。至於永王在裏頭扮演的角色,封大倫一字未提……


    不過……這都無所謂,元載對真相一點都不關心,關鍵是永王想要什麽。


    他用指甲敲了下銅爵邊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說同年冬天就該行決了,怎麽他現在還活著?”


    “這不是複奏未完嘛,所以一直羈押在獄裏。”封大倫頗為無奈。


    元載理解地點了點頭。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罰,京師死刑案子,須得五次複奏。一個案子去年拖到今年執行,並不罕見。


    封大倫繼續道:“今天在萬年縣獄,張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帶走,公然除去枷鎖,行走於市坊之間,形同赦免!”說這話時,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酒勺。元載注意到,他的情緒更緊張了。


    “靖安司……”元載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找張小敬幹什麽?”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得把他弄迴縣獄。”封大倫略帶緊張地說。去年那案子,費了多少周折才把那閻王弄進獄裏,絕不能讓他恢複自由。


    元載已隱隱猜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張小敬那個“齟齬”,怕是讓永王、封大倫這些人十分忌憚,生怕他恢複自由之身。想通了這個要害,其他細節便無關宏旨。元載拿起銅爵,美美地又品了一口郎官清,整理了一下思路。


    “那靖安司能去縣獄撈人,權柄必定不低。光是大理寺出麵,怕是會被擋迴。”


    “那依閣下之見……?”


    “不如動用禦史,讓他們去彈劾……”


    “不可,不可。”封大倫連忙勸阻,“永王說了,不想招惹蘭台那些瘋狗。”


    禦史台的那些人,本職工作就是找碴,誰的碴都找。指望拿他們當刀,得留神先傷了自己。“你托我去找別人麻煩?嗯?說明你也有問題,我也得查查!”禦史們全是這樣的思路。說好聽點叫“求全責備”,說難聽點就是瘋狗一群。


    看到封大倫尷尬的表情,元載大笑:“封兄精熟營造,對訟獄可就外行了。我們大理寺經手的案子,都得去禦史台司報備。所以咱們隻消尋個由頭,讓大理寺接了案子,在下在報備文書裏略做手腳,自有那閑不住的禦史,會替咱們去找靖安司的麻煩……”


    封大倫聽得不住點頭。這麽一操作,確實不露痕跡,誰也攀不到永王那邊去。他略一沉思,又問道:“什麽由頭好呢?”


    這個由頭得足夠大,才有資格讓大理寺和禦史台受理,但又不能把自己和永王牽扯進去。


    元載用指頭蘸著清酒,在案子上寫了幾個字:“身犯怙惡悖義之罪,豈有不赦而出之理”。封大倫大喜,連聲說好。這幾個字避開拆遷,單說張小敬殺縣尉事,又暗示有人徇私枉法,公然袒護。尤其是“不赦而出”四個字,禦史們見了,必如群蠅看見腥血。


    區區十六個字,數層意思,麵麵俱到,不愧是老於案牘的刀筆吏。


    禦史們一出動,不怕靖安司不交人。至於張小敬是被抓迴縣獄、大理寺獄還是禦史台的台獄,都無所謂。


    元載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待過了上元節,在下便立刻去辦。”封大倫一聽就急了:“這個,最好能今日辦妥……”元載沒想到他急成這樣子,可如今已是申時,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迴家準備觀燈了,哪還有人值守。


    封大倫雙手一拱:“事成之後,必有重謝。”把尾音二字咬得很重。張小敬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寢食難安。


    元載思忖再三,歎了口氣:“事起倉促,若想今日把張小敬抓迴去,尚欠一味藥引。”


    “藥引?”


    “唆使張小敬行兇的,是聞記香鋪吧?若他們家有人肯主動投案,有了名分,大理寺才好破例當日受理。”


    封大倫拊掌大笑:“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聞記鋪子店主的女兒,恰好剛剛被我手下請迴來,就在隔壁。我還沒顧上去招唿,不妨一起去看看?”


    元載知道他有一重身份是熊火幫的頭領。熊火幫不敢跟靖安司對抗,欺負老百姓那是家常便飯。他也不說破,欣然應承。


    兩人起身離開移香閣,穿過庭院,來到一處低矮的柴房前。幾個熊火幫的浮浪少年正守在門口。封大倫見他們個個灰頭土臉,眉頭一皺,問不過是抓個女人,怎麽搞成這樣?浮浪少年們麵麵相覷,你一言,我一語,半天說不清所以然。


    元載趁他們交談的當兒,先把柴房的門推開。裏麵一個胡袍女子被捆縛在地上,雲鬢散亂,神色惶然,嘴裏塞著麻核,隻能發出嗚嗚聲來。


    元載與她四目相對,忽然注意到這女人腮邊有數點絞銀翠鈿,盤髻上還插著一支鳳尾楠木簪,神色不禁一動。


    他站在原地,眼神閃爍,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迴身把門隨手關上。


    這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奇妙,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跡地把賀知章氣病迴家,現在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請他出山。


    右驍衛扣押張小敬這件事,就像是懸在繩子上的一枚雞蛋,十分微妙。無論李泌還是太子出麵,都會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讓雞蛋跌破下來。賀知章聲望既隆,聖眷未衰,卻已公開退隱,是能取下雞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選。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氣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頭。可他內心有著一種強烈的預感,長安仍舊處於極度的危險中,一定還有一個大危機正在悄然積蓄。


    時勢逼人,他隻能把個人的榮辱好惡擱到一旁。


    賀知章的住宅位於萬年縣的宣平坊中,距離靖安司不算近,要向東過六個路口,再向南三個路口。此時街道人潮洶湧,若非他的馬匹有通行特權,隻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緊韁繩,騎馬在大街上疾馳。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諸坊的燈架還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而燈下的百戲已經迫不及待先開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劍角抵、戲馬鬥雞,熱鬧非凡。空氣中浮著一層油膩膩的烤羊香氣,伴隨著胡樂班的春調子飄向遠方,與歌女們遙遙傳來的踏歌聲相應和。


    這隻是一處小小的街區,在更遠處,一個接一個的坊市都陸續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緯絲線。隻見整個布麵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衝天的喜慶。


    在這一片喜色中,隻有李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抿緊嘴唇,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他撥弄著馬頭,極力要在這一片混亂中衝撞出一條路來。


    看著這一張張帶著喜色和興奮的臉,看著那一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隻能放下臉麵,做一件自己極度不情願的事。這既是責任,也是承諾。


    “權當是紅塵曆練,砥礪道心吧。”李泌疲憊地想,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裏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抬升,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一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遊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灰白色的坊牆沿山坡逶迤而展,牆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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