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那個曹破延在剛才展現出了兇悍、狡猾和極強的瞬時應變。這麽一個居心叵測的突厥人在上元節前夕闖入長安城,誰也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更要命的是,這頭狼幾乎可以說是被靖安司一路帶進來的,這個責任若是追究下來,誰也擔不住。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器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希望能衝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年少者鐵青著臉,一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麽事!你知道廣通、永安、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裏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給我一坊一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抬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製止了他,“方才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來一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動不安——今天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處處都在紮燈布置。你鬧的動靜一大,連聖人都要過問的。”


    年少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隻是最後入城的一批,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裏。若不盡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並未動怒,他伸出一根指頭,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說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一位添麻煩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熾烈的火光:“既然賀監認為台麵上動不得,那我若是隻調遣少量精銳,暗中擒賊呢?”


    對於這個建議,老者捋著胡須,似乎遊移不決。


    崔器一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錯,不求寬宥,隻求能手刃仇敵,為阿兄複仇!”今日之敗,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血親複仇的旗號將功折罪,隻怕下場堪憂。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長安住著近百萬居民,漢胡百官諸教九流,各種勢力交錯糾葛,是一個明暗相間的複雜旋渦。崔器半年前才到長安任職,上陣殺敵沒問題,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處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有兇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一批深諳胡情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少一條能遊走於長安暗處、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本來他們有一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器知道長官在惋惜什麽,他雙目一紅,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一道細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襆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係在腰間。年少者一愣,忙問賀監是要去哪裏。老人歎道:“宮裏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天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一趟試著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長源你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一垂,沒有說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這個老家夥滑不溜的,一見事情辦砸,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後迴轉殿內,神情明顯輕鬆不少。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後。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麵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隻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手段著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調教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麽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沒一個吭聲。距離燈會隻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黴。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張小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後來敘功調迴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這份履曆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官裏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東邊為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於此,關係盤根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著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塗了,怎麽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黴頭嗎?


    誰知李泌卻麵無表情:“我要的不是聖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裏見到那個人。”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係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裏,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著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閑在那裏看什麽?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迴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麽,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張小敬的注色經曆調過來。”


    一個年輕小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繼續俯瞰著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著每一棟建築,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迴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迴應他的唿喚。唯有一麵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杆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一次,隻有他一個人麵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裏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麵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衝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著兩隻略凸的眼睛,像是一隻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著的銀魚袋,又退縮了,隻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麽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麵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哢嚓一聲,枷鎖終於裂成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餘光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裏?縣裏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裏,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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