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東方天際尚自昏黃。


    半空中,朵朵浮雲懶洋洋不肯散開,約莫還未醒來,連一縷熹光都不肯透過。


    寧靜整夜的小村,靜謐的環境忽然被一陣嘹亮雞鳴打破。


    村東頭,王瘸子家後院,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甭說,顯然他家那隻該死的雜毛公雞,精力旺盛,又開始啼喪。


    尋常公雞母雞,都是喔喔、咯咯叫。


    這王瘸子養的雞,與眾不同,嘎嘎嚷的似烏鴉一般,又在清晨準點,一日之計,當真讓人唾罵晦氣。


    哪怕王瘸子再三同人解釋,言道此雞通靈,是山裏捕來的珍禽,喚作雉精。


    這種明顯吹噓加推諉的言辭,並不能讓村鄰盡信,壓下怒火。要不是夫子在村中坐鎮,鄰裏間多少須得表現麵子上的和睦,加上王瘸子又對那隻該死的——雉精寶貝的緊。要不然,隻怕那貨早被人偷偷打死下鍋了。


    村人們如何抱怨暫且不提,既然已經醒了,那麽該起床的起床,該添薪的添薪。


    多數成年男子一碗熱粥下肚,背上弓箭,就又要成群結隊往山裏頭鑽去。


    家家戶戶孩童,則不甘不願,邁著拖拖拉拉的步子朝書院晃蕩。


    值得一提,三年來,書院裏雖然走了好幾個娃子,迴家幫父母務農事獵。


    但在這大山裏,尤其有人願保一方平安的福地,隻要年年收成不緊,幾乎是不會缺少適齡學童的。


    畢竟,鄉下旮旯,每天娛樂活動實在少得可憐,那些獵戶又個個血氣方剛,隻好多多造福人類...


    十幾歲的娃子,差不多柳毅常磐那麽大,已經算是半個大人。


    不同於諸國製衡法定、男子十六歲成年。基本在常家村,十三四歲成家的少年比比皆是。


    其實作為書院學齡僅次於柳毅的學生,常磐父母對此並非沒有怨言,畢竟他家條件本就不甚寬裕。從爺輩起,常磐家傳狩獵手藝便是山上倒著數的。多一人,雖然不見得能立馬改善生活條件,總歸多一份力量。用常磐母親的話說,多籌些山貨毛皮,等他討媳婦兒,臉上也有光,好挑揀個手粗屁股大的。


    要不是常磐母親總覺得早年欠著夫子人情,加上小胖也時不時給家人露上兩手,偶爾不忘背些野味兒迴家,隻怕他早就被逼著為那尚未見麵、腰粗手肥的媳婦兒賣命去了。


    常小胖總歸也算開了竅的人,這些年沾著柳毅的光,又得夫子悉心教導,見識當然不會同尋常山民一般,一輩子盡想混吃等死,傳宗接代。


    他也想過去後山獵個把精怪,讓娘老子開開眼,曉得自己空手生雷不叫把戲,那是正宗仙術。也好絕了他們整天鼓搗著給自己討媳婦的念頭。


    奈何——


    他終究不是柳毅,道武雙全,你要讓他去欺負欺負尋常野獸還好,讓他去和精怪單挑,一巴掌就被放翻,躲都沒地方躲。


    想要扯上柳毅一道,偏又被夫子明令喝止。


    況且兩人就算合力,也未必奈何得後山最弱的那隻小黑熊精。


    柳毅武道修行剛剛踏入門檻、築基有成,速度敏捷尚可,力量則全不夠看。他現在一刀能把猛虎攔腰截斷,遇上熊精,怕是連皮毛都破不開。常磐嘛...不提也罷。


    兩人時常調戲熊怪,那是欺負黑廝速度慢,又“憨厚”。


    倘若真要死磕,估計就算二人拚著老命砸雷火,也就讓它受些淤傷。


    盤算把它磨死,想也別想。


    甚至於就連常磐偶爾背迴家的野物,通常都是柳毅閑來獵到。


    要讓常磐出手,栲栳大一團雷火砸下,什麽虎豹熊狼統統灰飛煙滅,變成碎骨頭渣子。


    高不成低不就,不少低階修士行走世俗,鮮少出手。


    不是他們脾氣夠好,而是處於他們這種境界,法術威力根本無法自如掌控,能發不能收。


    碰上高人,顯然自取其辱,碰上凡夫,動輒要人性命,平白惹出許多麻煩。


    常磐柳毅術法都是自修,平日練手無師指點,根本沒有這方麵顧忌,施展法術泰半全力以赴。


    山裏猛禽走獸多,和山民本就是天敵,隻要不殺絕了種,失手打死幾頭隻會自豪。


    柳毅多少還留個心眼,一來習慣藏些手段保命,二來他也清楚功法自帶禦雷訣能發不能收的毛病。


    至於常磐,完全就是小孩子拿著衝鋒槍,若行走江湖,不知要闖出多少禍端。


    誰讓天道偏心,把個軍火庫丟給阿三?


    奈何、奈何。


    ...


    “毅哥兒!毅哥兒?”


    “道可道,非常道——”


    課堂上,朗朗書聲做掩,常磐偷偷給前排柳毅打著暗號。


    這廝自年前起,每每聽課都躲在最後列,角落裏。尤其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柳毅不得不坐在他前頭,身高馬大,充當人牆。


    柳毅瘦歸瘦,其實頗為精壯,寬大儒袍一罩,腰杆挺直,很有些庭淵風範。


    常小胖橫裏夠寬,其實怎麽遮都遮不全,但他本來也隻圖藏個臉蛋,躲閃表情。


    就像現在,逢到他不愛聽的課、或者聽倦時,便偷偷摸摸開起小差、同柳毅講些閑話。


    看著遠處講台後搖頭晃腦的夫子,柳毅一臉“享受”,仿佛同樣沉迷在書海裏,晃悠大腦。


    他不動聲色,嘴裏一張一合,雖然做不到傳音入密,可對於聲量控製,卻要比常磐強得多。


    “幹嘛?”


    柳毅心裏其實還是頗怵夫子的,這一點,和日漸放肆的常磐不同。


    他心下明白,夫子遠比外人私下揣度更強、更精明、也更冷酷。


    武道仙道,都是道,一旦踏上了,立馬超凡脫俗,本質心性都會起變化。


    這一點,山民不懂、常磐也不懂。


    至於他——原本是不理解的。築基煆體初成那刻,脫胎換骨,才略有體會。


    似懂非懂。


    夫子是誰?武道強橫沒邊的牛人。


    常磐會因為掌握了幾手法術,沾沾自喜。這種少年心性,早已不屬於柳毅。


    他越是深入了解修行的奧妙,心底某處對於夫子畏懼,也就愈深。


    畏是敬,就像凡人敬天尊地,夫子就是他眼中不可戰勝的天地。懼...


    “吱吱咋咋!”


    一隻雀兒忽地從屋外俯衝入內,而後掀起一陣低唿,得意洋洋從另一麵大開的窗戶雀躍飛出。


    那一掠,帶起了一陣微風,亦把整齊的讀書聲打斷。


    隨之停止的,還有柳毅紛飛的思緒。


    “呀!”


    “是燕雀~”


    “是燕雀~”


    短暫的寧靜,書院忽然爆發起嘰嘰喳喳的歡唿。頑童終究是頑童,再怎麽教化,時間不夠,本性難移。


    這倒也算不得壞處,童趣本來如此。


    何況方才流光一閃的禽鳥,竟然是極為少見,傳說專門報喜的燕雀。不少娃子都隻聽長輩提過,書上圖形也有。但實物,這還是頭一遭見著,自然歡喜非常。


    這時,不吵不鬧的,怕也僅僅寥寥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學生。


    “哼!”


    夫子悶聲。哪怕音波擴散無形,連一陣惠風都不曾帶起,也絕對比小小燕雀具備殺傷力的多。


    許多新生都在心中猛的咯噔,想起長輩告誡。


    這時,就在那些娃子不知所措時,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道衝,而用之久不盈。深乎!萬物宗。挫其銳,解其忿,和其光,同其塵...”


    平地雷起,一鳴驚人?也許遠沒那麽誇張,卻至少給慌亂的學伴指明了路燈。


    夫子麵無表情,慌亂的學生們急急忙忙捧起方才放下的書本,同那最初的聲音混雜著開始朗誦。


    極短時間,小小混亂變得和諧,夫子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複又合上眼簾,搖頭晃腦起來。


    “唿~那些小家夥,差點害死我們!”


    小胖子惴惴,畢竟夫子的怒火可不是誰都願意被波及到。


    “毅哥兒~我有件事,想拜托、請你幫忙~”


    常磐的口吻忽然變得赧然,本就刻意壓低的聲音,更像是蚊訥。


    柳毅莞爾,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麽,複又皺起了眉頭。


    以兩人焦不離孟的關係,這都用上了“求”字——


    柳毅蹙眉,不自覺稍稍側目。


    “你這家夥~該不是又打那些精怪的注意!”


    哪怕下意識壓低了音量,他口吻中糅合了婉拒的錯愕,同樣清晰表達出來。


    常磐聞言,更是垂下腦袋,恨不得把肥圓臉蛋擠進木桌,害羞的就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兒。


    可惜他這般作態,前排柳毅是半點都看不到。


    也不知是否錯覺,當柳毅吐出那番話,連講台後閉目沉吟、原本沉醉在朗朗書聲中的夫子,本自按照某種韻律晃動的頭顱,仿佛也頓了一下。


    那一頓,微不可查,至少諸生並未察覺。


    那一頓,一如前一刻掠過書齋的燕雀,羚羊掛角、不露痕跡,春水無波時、驟然隱霧。


    倘若此刻有任何世俗高手在此,看到這一瞬的夫子,一如諸多平凡的教書先生,惟獨偶然經意或不經意流露出一丁點殊異。


    那麽,即便是傳說中武道聖地第一流的高手,也必定為彼心性修養、武道造詣駭然!


    夫子就像是道、就像是自然,他願意做什麽,那便是什麽,不拘本相,無所謂形!


    這根本不是所謂易容偽裝,隱於山林那麽簡單。這是把鋒芒藏匿,身化千蹤!


    不動心,他隻是夫子。


    偶然錯愕間,興許心緒不定,才會流露一丁點風采,有別於自然環境、瑰麗的風光!


    風是自然,雲是自然,無相而無形。


    但當風雲際會時,雷霆頓生!


    柳毅不知怎得,心中忽然劇顫,想也不想,一口迴絕。


    “不行!”


    興許是失神,興許是失意,他的聲音大了些,就連小半個書齋的人都聽到。


    毫無疑問,他這一聲低叱,縱然有書聲做掩蓋,同樣驚起了微微波瀾。


    好幾名童生都扭過頭去,好奇的朝著他張望,稍息見夫子全無反應,才又搖頭晃腦做起了撥浪鼓兒。


    不止是一些學生被他打斷,柳毅身後的常磐,更是駭的半死。


    他戰戰兢兢,連討饒都不敢,隻把偷眼去瞧不動聲色的夫子。


    良久,他也不敢去搭訕不知為何失態的柳毅。


    唯獨柳毅眼中,他分明看到夫子泯然一笑,微微升起的心神也隨之落下。


    ...


    畏懼?他為何要畏懼?明知自己早已成功,在夫子心底留下了痕跡,父子之情濃於血,為何還要畏懼。


    他一度以為,他在害怕那柄懸在夢裏、掛在頭上的利劍。在害怕夫子有意或無意,甚至談不上意識的“敵意”。


    他一度以為,某些念頭是心魔在作祟,至少自我欺騙如此。


    他甚至一度以為,他做的很好,成功說服自己,那隻是一頭本來不該存在,但偏偏存在了,融合在他靈魂裏的魔鬼。


    他一度以為,已然清楚的自我欺騙,洞悉本心後,隻為欺騙布置上謊言的外套。


    但真的,是這樣?


    柳毅不懂,假如和旁人一樣,僅把夢境當做虛幻,為何要看虛幻是現實。


    柳毅不懂,他緣何甚至時常刻意提醒自己,他隻是一個孩子,一個受過嚴苛訓練、但涉世仍然未深的孩子。


    哪怕他明知從數年前起,身體裏某種呢喃低語,真是不屬於本心的本性。


    他真不懂,為何他明明懂了,卻每每總會在自鳴得意時茫然。


    他不懂,他以為自己表麵偽裝的很好,他以為心底潛意識清楚。


    種種異象,所謂心魔,理當和自己有著深刻的聯係。那潛藏影音,要麽傳說前世畫麵、要麽就是未了去的夙源。


    但...


    他又究竟,在怵懼什麽!


    敏銳的靈識,遠遠超越五感,連世俗間武道極強者都無法察覺。


    別人看天是天,他看天如深淵。


    這究竟,是天賦異稟,還是苦難折磨?


    無言中,歲月已悄然流逝。


    而柳毅,不甘心一次次折磨著自己。


    他試圖去明白。


    ...


    金碧輝煌的宮殿,瓊樓玉宇,一棟棟平地拔起的雄偉建築,極富鐵血猙獰美感!


    那是大唐皇朝宮廷,卻更像邊塞碉堡。


    石砌的高牆,塗上了明黃金漆,並不會讓人覺得奢華糜氣,反而在陽光中散射著無窮輝煌!


    那種光芒,讓人不敢去直視仰望,更透漏著森森冷芒!


    大唐京畿,鐵都泰坦!


    沒有人能形容大唐皇宮的奢華,僅僅鋪在正宮殿前無垠白玉,足夠讓天下第一富商羞愧掩麵。


    沒有人能形容大唐帝都的雄偉,那種鎮壓一切的氣魄,哪怕散發著金黃的聖輝,亦掩蓋不了陰影中的壓抑!


    也許,那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建築,更是一種象征,一種精神寄托!


    它,是一隻來自洪荒,不肯蟄伏爪牙的猛獸!


    便是在這樣一座輝煌而壓抑的宮殿中,來來往往的宦臣宮女甚至不敢多說半句廢話,不苟言笑,形色匆匆。一聲刺破寂靜的威嚴大喝,忽然自東方偏殿傳出——


    “查!”


    音波擴散,群吏匍匐。如花女眷,陰鬱宦官,即便遠在數裏之外,聞言亦統統跪倒在地!


    他們的神情不似作偽,隻有戰兢恭順。


    一排排整齊的倒下,活像割草。


    怎樣的威嚴,才能讓千萬內臣齊齊顫栗!


    怎樣的氣魄,才能直衝牛鬥,把得天穹正當中烈的炎陽奪去熱量!


    寒意,凜冽的寒意,鋪天蓋地壓下,讓京畿郊外農夫都縮了縮脖子。


    這還是三伏天,三九的冰森,已經提前到來!


    雪尚未至,傾盆大雨,如柱瀉下!


    烏雲遮住了陽光,雨水打濕了跪在地上女婢臣子們的青翠長衫。


    涓涓細流,衝刷著金漆的高牆,滌蕩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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