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無名有勢的大山,巍峨不遜昆侖。


    山下數百裏平野,不拘站在何處,遠遠望去,隻見得陰霾蔽空,霧靄繚繞,雲深難覓歸處。


    山不在名,淵深則靈。


    生活此間七載,柳毅並不清楚。恰是這樣一座鳥不拉屎的鬼山,近千年來人際罕至,連山民也越棲越少。於數萬年前,它竟然有著一個令人極度仰止的名諱——不周!


    道悠長而世短兮,夐冥默而不周。周者,至也。


    山名不周,宜遠觀卻逐日難近,軼玩心憂。


    其浩瀚摧頂之威,一如站在山腳,抬頭仰望時,入目那片仿佛將要壓下的黑雲,讓人心驚膽顫,手足發麻。


    也許曾經無數載歲月前,那屬於不周山的神話傳說,早已隨著時間消逝。


    或者縱然流傳下來,也被人篡改的麵目全非。


    夫子來此隱居,自然是把得一切打聽清清楚楚,包括“不周山”舊聞。


    又則當清晰的故事被光陰衝刷模糊,後人有識之輩,可還會信彼空穴來風之音?


    至少夫子,從來不把某些流言,譬如山中有魔魘出沒,不適合定居雲雲,當迴事兒。


    這座被時光、被世界遺忘、遺棄的無名深山,橫斷長空,無邊無際,仿佛還和亙古之時一般,未被抹平巍巍猙獰棱角。


    然而在那種天道鬼斧神工造化下,撲麵而來的滾滾無形自然威壓,對於夫子這等早已超脫了常人範疇的武者,豈能產生半點震懾,五體投地去膜拜?


    不周?若連凡間武道強者都不足懾服,山再高、再深、再巍峨,怎配冠以不周之名!


    山還是那座山,繚繞著濃濃的霧靄,每夕日頭未落,野鷲齊飛,陰影就要提前籠罩大地。


    隻是,它又究竟少了些什麽?


    果真僅被曆史抹殺了諱名,又或者,本身業已經當不得其寓意深遠之質。


    亙古太古,就連曾經受人膜拜創世戰神,都成了儒家貶斥的邪道。


    本來,戰神主戰,緣何在不擅長的領域,橫插一腳?


    悠久太久,凡人總會為本族數千年的史詩傳承而自豪。倘若那數千之後再加個萬字,那麽...


    ...


    清溪似墨,綠色的墨,是沿泮蔭林垂下了倒映。


    一尾尾肥魚在溪澗雀躍,時而翻起一朵朵白花花的浪頭,露著同樣肥白的肚皮兒,在空氣裏灑下片片晶瑩;時而又“嗖”的穿梭淺池,留下一道道清澈的紋理,於愈顯清澈的碧溪蕩漾旋流。


    陽光和煦,暖風吹揚,也不知哪裏來的蒲公英籽被卷起,大片大片的素白迎麵灑至,直如冬日的素裝,唯獨少了侵入骨髓涼意。


    淺踏青草香,信探雪飛揚。


    一路扯著常磐奔到這裏,常小胖早就累得和條死狗一樣,趴到溪畔幹嘔去了。


    這煞風景的一幕,當然入不了柳毅法眼。


    他伸出手來,看著此時漫天美麗的異景,仿佛連晨光都被篩出片片霓虹。


    呢喃自語,這對於普通孩童不過值得雀躍嬉逐的風景,柳毅竟是刹那癡了——


    沒有人會理解,一個孩子,每天經受最苛刻的磨練,他的心中究竟還能剩下什麽。


    偏偏,生活中比對著同齡,未見叢林殘酷,盡是無憂。


    那本就剩不下什麽的心思,又會磨礪成怎樣?


    夫子不懂,連柳毅自己都不懂,他是如何堅持下來這許多年。


    赤手搏狼,飛奔如猿,這、重要嗎?


    值此濁世,興許重要,但總不該,是全部。


    柳毅仰麵向天,深深吸氣。泥土的腥味兒並不是非常好聞,野草花苞清馨亦止淡淡。但這一切,對於柳毅,都值得珍惜——


    夫子安排功課並不苛絕,至少,每日清晨,他是不會訓斥柳毅,要求功夫的。


    究竟人前一番做作,還是本身心裏亦會有些柔弱,柳毅不知,隻有夫子自己才清楚。


    但柳毅,卻始終恪守著自己的“準則”,哪怕夫子不要求,通常,即便是放羊的晨光,也不會往外亂跑。


    一年到頭,算起來,柳毅出外耍玩的次數,怕是還不足三五迴。


    而這三五次,在夫子看來耐不住寂寞的少年心性,其實,柳毅終也有自己的道理...


    眼角溢出半滴淚水,尚未落下,已經被閉合的眼瞼狠狠碾碎。


    深息過後,那張小臉上動人的漣漪,複又凝成柔和、溫潤一如夫子的笑。


    柳毅這時才偏轉目光,垂向了溪畔,今朝顯然流露出許多不同的常磐——


    “小胖,你今個兒喚我來,可是又有什麽好玩的物什?”


    聲音輕柔,甚至有些低沉,殊無尋常少年跳脫。


    柳毅的表情,永遠那麽淡定,就和夫子身上流露出某種氣質一樣,無怪乎會被人度揣二人血脈淵源。不論外表,還是氣質,他同夫子都太像了,太像了。


    也正是這種沉穩,在令得許多同齡學伴嫉妒排斥之時,亦擁有著旁人難以理解的隱晦莊嚴。


    就連村鄰成人都把對他的“特別”,冠以夫子餘威之名,何況常磐,豈複深想?


    大口喘息著,麻木的雙手撐著地麵,支住身體。胸腔裏躍動的心髒幾乎要蹦出喉嚨,常磐感覺自己紫府眉心有團火焰在灼燒,磅礴泄閘,直欲沿著經脈、把四肢五髒都焚成灰燼!


    須臾,就在他懷疑下一刻是否會整個兒爆體時,又有一股清流從髓脈溢散,浸潤乏力的軀幹,分外舒坦。


    當然,這一著變化,出乎意料,更是潛默無聲,並不能立刻排解疲勞。


    他那幹澀的喉嚨,仍是如同鼓風機般噴吐濁氣。


    今日柳毅也不知是怎的,一路幾乎強扯著胖子飛奔到此。兩人速度,莫說是垂髫之童,哪怕成人,見著都會駭然。


    柳毅常年苦修、錘煉身體,雖然總是達不到夫子要求,依他所言,比起資深武者尚差的遠,連門都沒入,有這般速度倒也不奇,完全撐得住。


    常磐則、一路全是苦熬下來。


    他身體疲累,隻覺精疲力竭,然而精神反是振奮異常。


    暗自欣喜,狂喜,常磐混亂的意識裏,某種喜悅之情,根本不足為人絮叨。


    隻聽得溪邊喘息聲漸漸平穩,常磐依是半跪,不曾起身。


    但他幾乎在恢複身體掌控第一時間,顫動著手,如同獻寶,又像是握住了什麽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急不可耐、澀然從懷裏掏出一卷帛書、朝著柳毅遞去——


    紫色的絹,隨風拂動,好似一帆飄揚在雪地醒目的旌旗,又猶如一匹天罰閃電掠過淨澈的長空!


    常磐轉過臉,臉上寫著興奮、激動,甚至稍許令常人心寒的竭斯底裏。


    那種融合著複雜狂熱情緒的表情,已經叫那張並不俊逸,卻看著頗為憨厚喜感的肥臉,整個扭曲起來。


    柳毅瞳孔猛然收縮,他背著手,屹立溪邊,離常磐不過兩三丈遠。那負於身後的雙手,十指緊緊箍牢、握拳。


    他看清了帛書上幾個任是如何扭曲,亦難以掩飾其意的大字。


    仿佛隻要看到那抹紫電,腦海就會映出如許詭異詞眼——


    九霄紫府,雷霆總綱!


    他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小臉刹那霜白,眼神都有些閃爍。


    他想到了常磐突然暴增的體質,他憶起夫子昨日提及修真,他眼前遽然劃過,夫子在提到讓他修真時,流露出濃烈的渴望、期許、期盼,在那之下、甚至深藏著其他、**裸令他膽寒的**——


    柳毅從來不敢違拗夫子意願,他總是以養育之恩來說服自己。


    但隻有他才清楚,真正忌憚的,究竟是什麽——


    那冰天雪地,仿佛置身火爐,眼前晃悠,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寒芒!


    ...


    “馨兒——”


    破舊的土屋中,倉羯驚喜的盯著榻上側臥、滿臉紅暈的娘子。


    地上濁跡淩亂、依稀似汙穢殘留。


    倉羯一隻手把著婦人脈搏,另一隻手,激動顫抖乃至不知所措。


    “你?!”


    倉羯滿臉喜意,容光煥發,掩都掩不住。


    那並不如何美麗,看著卻溫潤如水的婦人,羞怯的低下頭去,悄然頷首。


    掛滿獵物斑斕皮毛的四壁,宛若眨眼鍍了一層油彩,生出明輝。


    倉羯喜極而泣,豁的站起。


    他不知所措的徘徊起來,想要大笑,又怕驚擾了鄰人。想要長嘯,更恐駭俗驚世。


    婦人悄悄抬頭,眉梢亦蕩漾著暖色。


    細細望去,這才發現她眉目極為娟秀,周圍皮膚亦是細膩非常。


    長長的睫毛俏皮的抖動著,水靈靈的眸子,比秋光的餘波還要好看。


    若是遮去她大半張麵孔,分明就是一位傾國傾城,顰笑傾世的佳人。


    可惜造物主仿佛並不想讓世間多上一瓢禍水,當她五官協調起來,就連眉眼間的秀色,都被掩蓋的平凡。


    “咳咳~”


    婦人忽然低咳出聲,並不如何劇烈,但陷入狂喜的倉羯、臉色卻是刹那煞白。


    他似乎這才想起什麽,狂喜的顏色瞬息定格,而後由僵硬漸變死灰。


    雄偉的身軀又一次開始顫抖,隻是這迴,再沒了喜意。


    “怎麽、怎麽會是現在!”


    倉羯呢語,轉身愛憐而疼惜的盯著婦人,眸子裏充溢著自責、懊惱、甚至恐慌!


    婦人臉色有些蒼白,不過紅暈尚未散盡。


    她低聲溫婉道:“這不重要,不是嗎。”


    倉羯穩定了情緒,迴坐榻邊。


    他輕輕抱住自家夫人,扶著腦袋,柔緩的撫摸起背脊、秀發,複又小聲安慰:


    “是啊...這不重要~”


    聲音澀然,強顏歡笑。


    掛在牆上虎皮襯底的鐵弓在震動,四壁裝飾的獵物毛皮,再沒了光華~


    屋外,天上不知何時飄來一朵黑雲,須臾籠罩住整個常家村。


    方才還是晨光明媚,隻稍息,天空就變得陰沉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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