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清泉石上流。


    劈裏啪啦,珠雨玉盤落。


    夏的哭泣,來得快,去更快。


    那頭村口王寡婦剛欲喊娃兒迴家收衣服,這頭書齋已經打開窗戶,迎接雨後清新的彩虹。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村尾,老樹下,橋頭邊,山溪畔。


    一間與小村格格不入的書齋,如同往日,傳出了朗朗讀書聲。


    這樣一個小山村,閉塞而質樸,山民總共不過幾十戶,孩子加起來也就那麽七八個。


    要說哪個教書先生在這裏開院講學,當真是瞎了狗眼。


    且不講山民識不識字對於他們的生活有多大影響,單單有限人口帶來收益,怕是還不夠一人糊口。


    先生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飯,這不是勢利,而是生存必須。


    比較怪異的,這間小村裏的書齋,看著頗具人氣威望。


    別的不談,隻裏頭二十來個搖頭晃腦的孩子,怕不是十裏八鄉,左近鄰村大人都把自家頑童送到了這裏。


    而且,這院落外觀雖不怎麽華麗,甚至顯得破舊。


    比起周圍泥砌草糊的矮房,業已算得豪宅。


    看起來,院裏授課的先生,果真有些手段。


    “停!”


    隨著威嚴中帶著幾分灑脫的聲音傳出,朗朗上口的讀書聲,立刻消失。


    偶爾自書院外路過的山民,這時都會朝裏頭露出真心、且敬畏的笑。


    伴著村裏王鐵匠鐺鐺的打鐵聲,家家戶戶升騰著嫋嫋炊煙、香氣四溢。


    那威嚴的聲音複又響起,卻是換來了孩子們的雀躍。


    “今日,便到這裏,散課。”


    ...


    “哈哈!!”


    “太棒嘍!下課嘍!”


    “大牙、大牙,你昨天說要請我去你家吃飯哩。”


    “三仔、小四,走,我們一起去摸蝦。”


    孩子,終歸是孩子,並不能理解大人對他們的期望,更不會明白,一個中過進士的先生,在這山村,意味著什麽。


    一名名短打麻衣垂髫男女孩童,欣喜著自書院魚貫而出。


    唯獨一人,看著遠比同齡人成熟穩重,倚靠大門,羨慕的望向那些孩提。


    一名微胖,臉頰圓鼓鼓挺可愛的男孩,明明已經跑出了院落,這時候卻忽然轉身迴返,跑到那名倚門少年身邊,氣喘籲籲大聲嚷嚷:


    “毅哥兒,毅哥兒,咱們一起去後山捉魚吧。”


    那少年聽著,明顯有些意動,可這時,偏從屋內傳出了幾聲咳嗽,把他萌動的心思,壓了迴去。


    “不、還是不了吧,我還有功課,沒做完~”


    少年長得清俊、消瘦,雖然算不得絕世美男子,在這小山村,也算是一枝獨秀。


    胖子聞言,顯然頗為失落。


    在這些孩子裏,他是唯一能算得少年朋友的,多是靠著有別於旁人的淳樸、憨厚。


    仇富、嫉妒這種心態,不光大人有,單純的孩子,其實也有。隻不過他們的圈子,成人怎麽看都覺得有趣,他們的嫉妒,也不會伴生出更多肮髒心思。


    作為夫子唯一的入室弟子,據說又是自小在夫子膝下長大、甚至更有某些不甚入耳的流言、直指“本質”。


    當然,這種情況下,就連平日裏不自覺的用功,都會成為旁人腹誹的借口。


    “哦...那毅哥兒,我自個兒去玩了。”


    往常看著木訥的胖子,今個兒倒是機靈,他當然看得出少年渴望。隻是...


    在這小山村,夫子就是天,他的話、他的態度,比村長牢騷還要管用。


    別說其他少年,就連他,自忖和旁人稍稍有些“區別”,同樣是不敢違逆夫子的意思...


    目送著胖子離去,那少年微微歎息,走出書齋,掩上了院門。


    ...


    院子裏,一口古井砌的四四方方。


    尋常人家水井,總是圓的,唯獨這書院,別具一格。


    當然,用夫子自己的話說,那是風水格局問題。這口井,恰好震住了地氣,可以令得村裏本來不多的田地,年年豐收。


    別說,自從這口井按照夫子要求開鑿後,原本貧瘠的山地,收成的確好了不少。


    這時,那名消瘦少年,正站在村民所謂“福井”旁,紮著馬步,雙手提握住沉重的石鎖。


    “毅兒,習文練武,貴在堅持。你三歲時,我便問過你,究竟是想碌碌一生,還是闖一番大事。也許你這時會覺得,那時自己,什麽都不懂,迴答做不得數。我卻必須讓你明白,男兒在世,一諾千金的道理。”


    夫子三縷長須飄飄,儒袍綸巾,風度翩翩。


    當然,此刻的他,腰側掛著青鋒長劍,顯得英姿勃發。比起往日人前儒雅謙和,別是一番風味。


    柳毅強忍住脛骨中傳來陣陣酸痛,咬牙堅持。


    任是成人提起幾十斤重物,每天紮上一個時辰馬步,怕也吃不消,何況他這個孩子。


    但他又哪裏敢有半點怨言,養育之恩,大過天。遑論...


    他不知道自己父母姓誰名誰,隻曉得夫子便是自己的父母。


    雖然每每私下授課,夫子所言似乎往往同白日裏教授不同,他也隻是聽著記著,不會反駁。


    ...


    “毅兒、毅兒記住了。”


    一開口,閉住的濁氣泄去,少年差點撲倒。


    這時,卻見夫子提腳一踮,僅僅足尖碰了碰石鎖,柳毅隻覺雙臂飄然,一陣輕鬆。


    當然,在下一刻重力壓下前,他已經習慣性提氣,重新憋住那股勁道。


    夫子見著,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是搖了搖頭。


    “唉~毅兒,你雖然勤奮,先天悟性根骨亦是極佳。隻可惜幼年時遭了災,更被強行灌入逆血伐脈的靈丹、猛火遇上冰水,反把好一塊碧璽,澆成了碳~”


    柳毅不語,類似感慨,他自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迴。從最初的惘然,被夫子一巴掌打醒後,他早已經,忘了如何去自怨自艾。


    與其有時間自暴自棄,不若想象怎麽讓自己站起。倘若有誌氣埋怨,那何不幹脆挖個坑,把自個兒埋了?


    既然還有偷生的念頭,那便證明尚有那麽一點點可嘉的勇氣。這世上最艱難的便是活著,連活著都不怕,還怕什麽?


    柳毅腦海中迴想起夫子曾經、似是完全矛盾的教誨,並不理解深意。


    他隻覺得,想著想著,身上又充滿了無限幹勁。


    夫子在旁觀察,愛徒近年對於諸如此類“惋歎”已經全無反應,心止如水,不禁暗自,點了點頭。


    倘若要讓一件原本能夠動搖心神的事情,變得無關緊要,那麽就習慣它。讓興許可能會生出的旖念,扼死在萌芽。


    一點點小處的累積,就仿佛山道上的階梯,一層層,微不足道,卻鋪就了踏向巔峰的道路!


    一個人的稱讚會讓人驕傲,一百個人的稱讚會讓人自豪,一萬個、十萬個,也就變成了理所當然。


    同理,一個人、十個人的惋惜也許會令個體意誌受到幹擾,失去自信。但倘若十萬個人那麽說,多半,受者依舊安之若素、處之泰然。


    天賦是武者最大的資本,卻也是最大的障礙。隻有跨過這道障礙,無視它。好也罷,壞也罷,我自行其事。


    如此,武道才能勇猛精進,真正踏上極限!


    相對於終點,最初起點在哪兒,其實並不重要。隻是對於站在起點的人而言,這個道理太蒼白,所以他們不會明白...


    ...


    清涼的山溪自有一股甘冽味道,那種甘甜味美,不僅僅喝在嘴裏味蕾傳遞清芳,隻是站在水邊,也往往令人止不住深吸。


    林木茂密,每年落下的葉兒,都會在秋天腐爛,最終化作春泥。


    自林中橫過的溪水,也不知載去多少有情的落葉,卻終不見半點渾濁。


    時值魚肥蝦鮮,許多山娃都會跑到村邊溪中戲水,一麵玩鬧,也一麵打些野食,聊祭五髒廟。


    但真個敢跑到後山森林、溪水寬闊地帶的,卻沒多少。


    雖說村裏祖輩落戶,選的多是妖獸罕跡之地。可關於森林危險的傳說,多少被一代代傳了下來。


    就連熟手獵戶們,亦多成群而行,打得不過尋常野物。別說尚無自保之力的孩子們,一般父母都會嚴令入林。


    常磐家境不渥,父母忙於生計,極少管他。兼又畢竟常和柳毅廝混,多少沾染一些怪癖,比如不喜村中那群頑童,無趣吵鬧。是故,方一下課,他便獨自跑到後山。


    這時,他一人撲進溪水,嘻嘻哈哈玩的暢快,並不覺得孤獨或者乏味。


    上遊的源流湧來,倒不如何激烈,至少不至於把人卷走。


    這清溪邊沿本也不深,小胖子穩穩踩在水底,水位不過堪堪及臀。


    便在此刻,上遊一線白浪生猛竄來,急掠如火!


    須臾,伴隨著“砰”的一聲,宛若銀瓶乍破,水漿並射。


    凝目望去,隻見十丈開外,一朵水幕蓮花兀然綻開,托起一匹白練——


    竟是好一尾肥魚躍出了水麵!


    雪白的鱗片,粼光洵洵,那魚憤然躍離柱浪,隻在空中帶起一道丈許白虹。


    小胖一時看呆,竟然忘了歡唿。


    噗通!


    肥魚落在水裏,也不知撞了什麽黴運,恰好觸到一塊礁石。


    又是“砰”的一響。


    水花並著零星血暈擴散,那尾看似不凡的白魚,隻是翻著肚皮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小胖子呆愣片刻,而後猛的雀躍起來,也不顧水深,就那麽半趟著,朝著白魚探去...


    ...


    劈裏啪啦。


    篝火跳動、伴著幹柴開裂的聲音,迴蕩在靜謐的林子裏。


    濃鬱的香氣四溢,那種味道,隻是聞著就誘人食指。


    很難想象,沒有作料的燒烤,也可以鮮美到這種程度。


    小胖子肚皮咕咕亂叫,他卻並未將目光集中到往常必定要吸引全副心神的食物之上。


    呆呆看著手中仿佛絹帕的物什。


    小胖子仿佛失去了魂魄,傻傻定在那裏。


    樹林間,有風雀躍。天空中,有鳥暢快。


    子非風鳥,焉知彼之樂哉。


    可這時,他為何卻偏偏迷失了自我,仿佛他就是風、他就是鳥、他就是那溪水清泉、就是那架著被火燒烤的可憐肥魚~


    他覺得,仿佛自己無所不在...


    風起了,撩動篝火搖曳。香氣逸散,卻未能帶起半片衣角。


    (ps:感謝縱橫書友2011的1000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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