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穿這衣服是在入伍後第二年,那時排爆服都是一米八標準,幾個主動報名的人都是一米七左右,大碼排爆服套上來,隻有他剛好。


    二十歲不到,穿上這麽重的衣服,沒想那麽多。後來去了二連浩特,這更是個冷門,排爆班都是他一手搭出來的。挑出來不少小個子,特製m號排爆服,人人一把鑷子,針、線,全是五大三粗的漢子,玩起針線活一個都不含糊。為了應付水銀炸彈,每個人用木板端鋼球練平衡,甚至上廁所都不放下。


    和別的班不同,這個班的人隻要出任務,非生即死。


    所以也隻有這個班的人,會有個特權,每隔兩天能給家裏電話報平安。


    路炎晨套上厚重的排爆服,活動手指,看身邊待命的現任排爆班班長,還有秦明宇。


    “這要立了功算誰的?”班長咧嘴一笑,“我們中隊,還是訓警大隊的啊?”


    秦明宇歎氣:“估計不算我們中隊的。”


    上邊打了個信號,人群成功撤離。


    “先留個遺言唄,路隊。”班長照例說。


    “還是那句,”路炎晨將耳塞壓進左、右耳中:“千家炮火千家血,一寸河山一寸金。”


    這是他剛到內蒙時老隊長說得第一句訓話。隊長犧牲那天,他哭得像個喪家犬,那天,本來是要他去換人質的,硬是被強按下了。生死一秒,人就沒了,那幫畜生。


    路炎晨拉下了防護麵罩。


    ***


    歸曉整晚人都不舒服,從胃疼到頭疼,最後是三叉神經。從太陽穴到眉心,像有人用刀尖剜著神經線,一點點摳著挖出來,每隔十幾秒就狠扯一下。


    如此反複,後半夜,枕頭都被汗打濕了。


    她滾下床,摸索到箱子邊上,掀開,將裏邊放雜物的袋子都倒出來:防曬霜、墨鏡、潤唇膏、感冒藥、腸胃藥、阿斯匹林、安眠藥、止痛藥……


    安眠藥和止痛藥吃下去,留了滿屋子的燈光,又去睡覺。


    沒多會兒,昏沉著做起夢來。


    分手這麽多年,她從沒夢到過路晨,有時候還想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白日裏多想想,夢到一次就好,要不然都快記不起他長什麽樣了,可卻每每事與願違。兩人過去沒合照,在一塊時連貼紙照還沒流行過,更別說是手機照相……


    沒有影像,全靠記憶。


    夢裏的她還穿著校服,捂著在土操場上被摔破的左半張臉,眼淚嘩嘩地掉著,一麵聽班主任念叨你這小姑娘可真不著調,摔哪裏都要護著臉啊,破了相多麻煩。簡直了,用心如刀絞形容都不為過,哭了好幾節課,挨到晚上在院裏的幼兒園大門外等他。路晨來了,跨著山地車,托她的下巴對照路燈看了會兒,輕笑:“怎麽摔的?也不怕破相。”


    一晚上好不容易憋迴去的眼淚,又都湧出來:“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


    “疼不疼?”


    “破相了怎麽辦?”


    “怎麽摔的?”


    “你爸媽會嫌棄嗎?”


    “……”


    結疤時最難看,對照鏡麵看到的都是黑色的一塊血疤,左臉顴骨上,難看,不敢揭,也不敢上藥。被校醫嚇唬說碰不得,碰了就真留疤了。從結疤到好徹底用了兩個月,跨過中考,他也就第一晚問了次,後來不提了,頂多好了以後,喜歡用拇指去摩挲她這塊,有過傷,皮膚薄,紅起來比別處更明顯。也好看。


    像有人在按迴放,畫麵飛閃,倒退迴去。


    她捂著在土操場上被摔破的左半張臉,眼淚嘩嘩地掉著,一麵聽班主任念叨你這小姑娘可真不著調……


    她拚命喘著氣,有意識要醒,可無力衝破夢境。


    破罐子破摔,撞開校醫室的門,邊哭邊喊:“路晨——”


    渾身束縛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她身子微一震動,猛睜眼,喘著氣,坐起來。


    沒有光。燈全滅了。


    睡夢驚醒,意識還沒全找迴來,她已經四處去找關燈的人。


    這屋子小,沒沙發那些零碎的東西,想找他,太容易,就在窗台上,一人寬的木質窗台上,路炎晨坐著,一腿搭在上邊,頭靠玻璃,蓋著他那件黑色的棉服,雙臂環抱著,用一種看上去就極不舒適的姿勢在睡覺……


    失而複得的情緒衝刷過她的身體,她微微顫抖著,掀開棉被,光著腳跑過去。


    路炎晨知道她醒了,棉被掀開時他就聽到了,隻是,困,累。


    精神高度集中的趕路、拆彈,骨骼仿佛散架了似的,雙重的精神重壓來自那炸|彈,和對歸曉的愧疚感。於是成功完成任務,多半句廢話沒有,誰都不想應付,第一件事就是趕迴來。迴來已過了整夜,滿室陽光和燈光混在一處,照著滿額頭汗的歸曉。


    她當時在發燒,他又下去買了退燒藥給她喂進去,陪了整天,剛才睡。


    他沒強行睜眼:“不是在內蒙,外省,鬧市區,那個彈很麻煩,我不去不行。”


    沒迴音。他不睜眼也是怕麵對她,怕她真生氣。是真怕。


    那晚在蒙古包就實踐過一次,這麽多年確實太少接觸女性生物了,尤其是愛的女人。明明十幾歲時哄她遊刃有餘,反倒如今,歸曉稍有個眼神不對勁,他就無從應對。


    路炎晨沒聽到任何動靜,在睜眼的一瞬聽見她小聲哭了。


    歸曉緊挨著他蹲下來,鼻翼一抽抽的,蹲在那兒哭。還越哭越兇。


    看著她哭,這滋味非常難說清楚,十分不好受,十分心疼,內疚自責一樣都不少。他甚至在這一瞬有了動搖,假設春節前在醫院裏接到她從加油站打來的電話,能屏住想見她哪怕一眼的渴望,迴絕她尋求幫助的借口——


    兩人就此再沒交集,說不定對她更好些。


    不過這些念頭稍瞬即逝。


    路炎晨把她從地毯上拉起來,抱到懷裏:“我拆前,他們問我留遺言。我沒提你,知道為什麽嗎?”歸曉哭得喘不上來氣,抽噎著,不迴應,沒聽到似的。


    “怕多留一個字,你真就忘不掉我了。到時候嫁不出去不說,還每年千裏迢迢來二連浩特上墳,沒結婚呢,搞得和烈士家屬似的,這事我覺得你能做出來。”


    歸曉心跳得飛快,止不住,眼淚還掉著,將路炎晨推得離開自己有一步遠的距離,在一陣抽泣聲中,輕聲說:“我就一句話,路晨,你給我聽好。”


    到這裏,她喉嚨被什麽堵住了,像被火燒一樣的疼。


    路炎晨沉默兩三秒後,低聲說:“你說。”


    剛那個循環反複的夢,完全拆散了她這麽多年在生活重壓下累積的冷靜和成熟,醒來那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還是十幾歲,最不敢、不能麵對的隻有兩件事:假如路晨忽然和她分手,假如那個傷會讓她破相……純粹直接,毫不掩飾。


    十幾歲的感情最直接,沒有那麽多現實因素,工作理想,家庭困境,難以啟齒的軟弱和退縮,都沒有。不會退縮,不會思考,覺得人生有無限可能,條條大路真能通向羅馬,那時候,我愛你,就是我愛你。


    如果明天就有不可挽迴的意外,你後悔不後悔,因為現實而放棄愛情?


    她突然察覺到,未來的每一天都是“意外”。


    人生到處都是急轉彎,前一刻還是康莊之衢,迎麵就衝上九曲十八彎的盤山路,連小路牌都不給你看。誰會失重脫力,墜入山崖?誰又會平穩駛過,等下一個轉彎?隻有老天知道。


    “迴去我們就結婚,”她低聲,說出了從剛哭時就想好的事,“馬上就結。”


    路炎晨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甚至前半秒,他還在想假如歸曉提出分手,要不要答應。隨後,依照他對歸曉的了解,他迅速給自己總結了“絕不答應”的答案——


    而現在。


    這寂靜的一刹那,他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抽根煙,壓製無法控製的情緒。


    歸曉還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剛達成離開部隊前的最大的心願,兄弟冤魂終告慰,“親人”大仇終得報。這一十一年的青春他都給了這裏,時間久到,連在北京那些少年時代的記憶反倒成了上一輩子的事。那年他還是個連校服都懶得穿得十幾歲少年,那年高考還是7月的7、8、9,那年他被父親揍得滿身淤青關在修車廠的房間關著,在語文考試的時間的結束後,放出來,自暴自棄地騎著山地車在那條大街上遊蕩。


    那時,他在台球廳背抵牆,手臂搭著窗台,靠在那兒抽煙。


    遇見了一個女孩。


    現在,在二連浩特,這個女孩問他……不,是要求他和她結婚。


    他突然就發現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判斷,倘若剛剛他真沒了命,哪怕真是半個字都不給歸曉留下來。她也一定會將整顆心就隨自己化骨成灰,下葬入土,領不到烈士家屬的任何補貼,還去幹烈士家屬的事出來……


    “你要想這麽久嗎?”歸曉在漫長的等待中,終於按捺不住,輕聲問,“你是不是還顧及我家裏人的態度?沒關係,那些不重要。”


    路炎晨沒再去找什麽煙盒,他剛想起來是被自己丟在洗手間大理石台上了,他現在沒空,也沒閑心多走兩步去拿。他一把將歸曉拉到自己懷裏,如願以償地從她的唇上得到了想要的所有東西,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渴望,一個少年對他心愛女孩關於美好的想象。


    “歸曉……”路炎晨一邊深深親吻她的唇,邊去解她因為發燒被汗浸濕過數次的睡衣,銀色的、貝殼質地的小紐扣,毫不費力地一個個輕跳著,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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